“一点儿障眼法而已,我进去之后就从后门溜出来啦。”小女孩像老熟人一样冲冯斯灿烂地笑着,“跟踪这种事可没有电影里演得那么简单。”
“初次见面,我叫何一帆。”她大大方方地向冯斯伸出了手。
这个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虽然已经是六月底了,坐在树荫下面的长椅上仍然能感受到阴凉。何一帆手里捧着一个盒装冰淇淋,用小勺慢慢挖着。
“要吗?”她冲着冯斯晃了晃手里的盒子。
“最怕吃抹茶口味的冰淇淋了,”冯斯摆摆手,“我更喜欢吃巧克力的。”
“我也更喜欢巧克力,但是巧克力容易长胖啊,”何一帆幽怨地说,“而且二呆也喜欢巧克力,我每次买了巧克力味儿的它都要抢,只有抹茶味儿的它才不抢。”
“二呆……是那只猴子吗?”冯斯问,“它到底是怎么死的?”
“偷听别人说话耳朵要生疮的哦!”何一帆扮个鬼脸,“死了……就是死了呗。”
“那你怎么能确定是林静橦干的?”冯斯问。
“没确定,所以才要去问问啊。”何一帆说,“放心吧,只是问问而已,我们两家有好几年没动过刀子了——你是在心疼那个制服诱惑的美女教师吗?”
“你从哪儿学来的名词,我们学校又没有统一的教师制服,你以为看日本爱情动作片呢……”冯斯苦笑一声,“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两家’到底是干什么的?”
“美女教师告诉你了吗?”
“没有。”
“那我也不能告诉你。”何一帆扮了个鬼脸。
“其实,我对你们两家想要干什么、争夺什么丝毫也不感兴趣,”冯斯说,“我只是想弄明白我到底是谁。有人敲了我的脑袋,抢走了我一堆东西;美女教师为了监视我专门买了套房子;还有一群应该不属于你们这两家的第三家人杀死了我爸。另外,前几天,我的兄弟被人捅了一刀,差点没命,不知道下手的属于你们这三家,还是别的第四家、第五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出现了这么多对头敌人,我却连为什么都还不知道,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何一帆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先前那副嬉皮笑脸的天真模样消失了,虽然脸上还是带着少女的稚嫩,目光里却有着一种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沧桑:“其实我很同情你,真的。但是要说公平,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公平。如果公平的话,我现在应该坐在学校的教室里,上课,做作业,给老师取外号,在课桌上画小人,和同学争执谁的偶像更帅,偷偷看自己喜欢的男孩,收到情书之后激动得一整晚睡不着觉……可是这些我都得不到,也永远不可能得到了。”
“我们都在承受着自己的命运,但是,有一句话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最幸福的。”
“你和她说话的语气如出一辙啊,”冯斯哼了一声,“而我的回答也一样,人之所以成为人,而不是成为猪,不过是因为人知道,猪不知道。”
“你真的以为人和猪之间有那么大的差距?”何一帆反问,“你以为你是作为人而活着的吗?”
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冯斯微微一怔,正在想该怎么回答,不远处的单元门开了,那个高大的青年人走了出来。他的步履微微有些蹒跚,脸上的表情也不太对劲,一直走到两人跟前才发现冯斯的存在,不由得也是一愣。
“俞翰!你怎么了?”何一帆看出对方神情有异,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刚刚扶住,俞翰庞大的身躯就软软地向下倒,连带着她也站立不稳。冯斯抢上一步搀住了两人。
俞翰向他微微点头致谢,嘴唇嚅动了一下,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冯斯用力扶着他慢慢地在长椅上坐下,让他把身躯靠在椅背上。
“谢谢……”俞翰总算略微恢复了一点精神,向冯斯说道。冯斯点点头:“不用客气。你怎么样?是不是受伤了?”
“很难用‘受伤’这两个字来形容,”俞翰轻声说,“你刚才扶着我的时候,没有感觉到吗?”
冯斯一惊,伸手按在俞翰的手臂上。刚才扶人的时候的确没有留意,此时他才注意到,俞翰的皮肤温度十分奇特,忽而热忽而凉,而且冷热的范围都大大超出了人体的正常温度变化值。
“要是有人发烧成这样,早就烧傻了,或者直接死掉了吧?”冯斯喃喃自语。而俞翰的肤色也开始越来越不正常,忽而青忽而红,身体也间歇性地出现轻微的痉挛。
“我的身体……和正常人不大一样,所以暂时死不了。”俞翰勉强一笑。
“需要去医院吗?”冯斯问。
“医院没用的!”何一帆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们直接攻击了俞翰的附脑,普通人的医院完全没办法!而且,他们一体检就可能露馅……”
“附脑?”冯斯想了想,“这是什么器官?人类有这种器官吗?”
“没空解释了,我可以试着治疗他,但必须就近找个安静不受打扰的地方。”何一帆睁大了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冯斯。
冯斯稍微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我这算是把毒蛇放到怀里的农夫吗……帮我扶着他,跟我来吧。”
“你是说,那个大个子就是之前偷袭你的人?”文潇岚问。
“我怀疑是,但他们坚决不承认。”冯斯说。
“他们养的猴子还半夜潜入你家想偷东西?”
“这倒是坐实了。”
“他们俩其实一直都在学校附近监视着你?”
“也没错。”
“那你还把他们带到宁哥家里来?”
“没错。”
“我为什么想起了冬眠的蛇和农夫的故事……”
“这句台词我刚才已经说过啦!”
两人说话的时候,俞翰已经躺在了宁章闻的床上。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身体仍然在间歇性地痉挛,而且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而他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已经渐渐转化为类似发绀的青紫色。
更加不妙的是,皮肤下的血管开始渐渐凸出,一根根青紫色的血管就像拱出泥土的蚯蚓一样布满体表,看起来非常恐怖。
“不能再看了,”文潇岚扭过头去,“我有密集恐惧症。”
“所以你还得多锤炼,你看看人家宁哥。”
已经伤愈归家的宁章闻站在床边,细细地观察着俞翰,似乎这一幕新奇的图景又激发了他的研究兴趣。而文潇岚也能看出来,他对于在自己家里帮助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半点也不别扭反感,相反似乎还有点乐在其中。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天生就有什么悲天悯人的情怀或者雷锋精神上脑,依然是冯斯早就做出的精准判断:宁章闻喜欢那种被人需要的感觉。此刻救助一个危在旦夕的人,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我去帮帮那个小姑娘吧。”文潇岚转身走进客厅。客厅的桌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容器,以及冯斯跑腿买回来的两大瓶医用酒精。何一帆正在取出她随身携带的一些用精致的小瓶装好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往不同的容器里撒入不同的分量,然后搅拌调配。这些粉末呈现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散发出或香或臭或刺鼻的气味。
“家里有医用注射器吗?”何一帆问。
“有,我去帮你拿。”文潇岚说。杨绍芬生前百病缠身,除了心脑血管和呼吸系统的一系列疾病之外,还有糖尿病,必须终生注射胰岛素。宁章闻别的事不能干,帮母亲注射胰岛素倒是手脚麻利。现在虽然杨绍芬已经去世,家里仍然留有不少一次性的针管。
“这些药为什么不事先调配好呢?”文潇岚找出针管后问。
“首先,这不是药,如果一定要给它找出一个合适的称谓的话,也许应该是……酒。”何一帆小心地摇晃着手里的玻璃杯,杯中浅绿色的液体正在剧烈地冒着泡沫。
“酒?”
“是的,酒,用来麻醉附脑的,”何一帆说,“俞翰并不是受伤,而是被对方刺激了附脑。附脑一旦觉醒,就会把他整个人都吞食掉,只有这种‘酒’能让它平静下来。”
“听起来,有点像是被什么东西寄生在大脑里的感觉。”文潇岚想起自己看过的科幻电影。
“也可以这么理解,”何一帆点点头,“但是‘酒’的化学性状十分不稳定,不但容易挥发和变质,剧烈震荡甚至会爆炸,所以只能把原材料带在身边,如果发现附脑有不安分的迹象,就现调配然后补充注射。但是像今天这样,被人为的方式强烈刺激,我都不敢肯定‘酒’会管用。”
说话间,杯子里的“酒”终于停止了剧烈反应,泡沫消失了,整杯液体的颜色变得碧绿通透。何一帆吸满了两针管的“酒”,走进房内,文潇岚也顾不得什么密集恐惧症了,忙跟在她身后。
何一帆以熟练的动作从颈动脉把这两管绿色的液体注射进去。这两管“酒”似乎起效很快,俞翰两分钟后就安静下来,皮肤上蚯蚓般暴起的血管开始消退,肤色也一点点恢复了正常。但何一帆脸上的担忧反而更浓了。
“他的状况不是变好了吗?你还在担心些什么?”文潇岚不解。
“他的眼睛……”何一帆只说了四个字。
果然,俞翰的眼睛很不正常。他的眼睛此刻半开半闭,眼睑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绿,眼白也隐隐染上了一些绿色。
“他的眼睛变绿了,这是什么意思?”文潇岚问。
“这说明,附脑正在一点点醒过来。”何一帆低声说,“先前你们见到他身体出现异状,是因为附脑受到刺激却又并没有苏醒,因此产生本能的应激反应。而现在,附脑已经在有意识地控制,因为它知道,毁坏了这具身体它也活不了。”
“那如果附脑完全苏醒会是什么样?”
何一帆还没来得及说话,仿佛是为了回答文潇岚的这个问题,俞翰的眼睛蓦然完全睁开。他的瞳仁已经开始泛出绿光,眼神变得狰狞凶悍,蠕动的喉咙里也传出一阵类似野兽的咆哮声。
“小心!快闪开!”何一帆急忙喊道。
冯斯等人连忙退后。刚刚退开,俞翰就发出一声怒吼,猛地跳了起来。他狠狠挥出一拳,砸在墙上,坚硬的墙壁上被砸出了一个浅坑。他赤着脚踩到地上,随手一挥,宁章闻房间里的衣柜门被“砰”的一声打成两半。
冯斯扑了上去,趁着俞翰神志还不是很清醒,很轻松地靠近他,右膝用力顶在俞翰的小腹上。这一招在街头打架中屡试不爽,但这一下明明正中小腹,俞翰却好像半点痛觉也没有,伸手揪住冯斯的衣领,一把把他向远处推去。冯斯虽然比俞翰矮,站在人群中也算是大个儿,这一下却好似完全没有分量的纸人,被推得飞了出去,重重撞在电脑桌上。一阵“噼里啪啦”人仰马翻的巨响后,液晶显示器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电脑主机机箱也被撞倒。
“宁哥!快把主机抱出去!”冯斯大急,连浑身散架一般的疼痛都顾不上了。这个电脑机箱的硬盘里不但有宁章闻帮他做好的各种外挂程序,还有许多最近搜索找到的资料,要是硬盘受损,那可是重大损失。
“别担心。”宁章闻冲他摆摆手,顺手抄起键盘。冯斯恍悟,宁章闻这样的技术天才怎么会不懂得保护数据,肯定都有备份了。
他心里略微一宽,这才感觉到全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差点呻吟出声。不过他还是强行忍住,爬起身来,示意两位女性先出去,但何一帆和文潇岚都固执地摇头,不肯出去。
“俞翰!快醒醒啊!别被附脑控制了!”何一帆大声喊着。
这一声喊倒是有点作用,捏紧了拳头的俞翰动作有些停滞,脸上现出了痛苦挣扎的神情。
“是不是他的意识还在和附脑争斗?现在还不完全是附脑说了算?”冯斯问。
“对,就看他能不能压倒附脑了,”何一帆说,“趁着‘酒’的效用还在,如果能靠意志压倒附脑,附脑又会继续沉睡下去。”
“我觉得……不是太乐观。”冯斯揉着仿佛摔成了四瓣的屁股,看着双眼越来越绿、神情越来越狂暴狰狞的俞翰。
三
林静橦脸色煞白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呼吸急促,神情委顿。在她的身边,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正在调配着一种绿色的液体。
“你不该和他动手的,小姐,”中年男人说,“这违背了两家的约定,我必须向上汇报。”
“随便吧,无所谓了,”林静橦疲惫不堪地摆摆手,“其实我原本没有打算伤他的,只是想要试试他到底有多大能力。但是没想到,我们两个人的附脑……好像都控制不住了。”
“最近20年来,这样的问题出现得越来越多,”中年男人说,“最大的两次甚至造成了不必要的重大伤亡。我猜想,或许是附脑也感受到了觉醒的步伐。”
“那样的话,我们更应该把那个姓冯的小子干掉才行。”林静橦咬着牙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家里要反复强调顺其自然,甚至尽量不让他知道真相。如果觉醒的日子真的因为他而到来的话,凭我们的力量能顶得住吗?”
“因为杀死了他,新的天选者还是会出现。”中年男人说,“最重要的在于,就最近若干年的态势来看,即便没有天选者,它大概也会醒。反倒是天选者本身也许蕴藏着可以打败它的力量。把这样的力量毁掉,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谁说没有谁敢冒险?”林静橦“哧”了一声,“杀死冯三的那几个杀手怎么算?他们难道不是想把姓冯的小子绑回去强行唤醒吗?”
“穆家的人脑子总是缺根弦,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年男人说,“何况现在,穆家也许已经不存在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已经把他们……”林静橦眉头微皱,“好久没有下手那么狠了吧?”
“上面的意思,就是要确保不出岔子。”中年男人说,“对天选者贸然出手,成功概率太低,倒可能惊醒它,穆家这样行事莽撞的,会成为巨大隐患。”
“也就是说,姓冯的如果自己死掉,反而无足轻重,是吗?”林静橦问。
“无足轻重倒也不至于,但如果他真的自寻死路,我们也许最好看着他去死。”中年男人说,“反正如果不能找到办法自行觉醒,他就只是这世上亿万废人中的一个,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这段对话发生的同时,在学校内的某间职工宿舍里,冯斯脑子里正在想着:今天不会死在这儿了吧?
他原本打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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