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到了指间,是沧桑过来拔掉放到了烟灰缸里,她坐在他的身边。突然摸着他的头说,老石:“你是不是长这么大没见过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你没见过不奇怪,可是人家见了是流口水,你怎么犯傻啊?你说句话嘛,不是真傻了吧?”
沧桑说着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像一个调皮的孩子。
他才醒过来,眼前又重新出现了阳光和绿树葱荫,以及青春俏丽的沧桑。
可是他知道他只是暂时醒了过来,终究还是会跌进那个没有底的深渊。
沧桑出来的那一刻,石天明以为素颜回来了。因为,他曾经给素颜买过一模一样的衣服,不论款式还是颜色,还是牌子,甚至是尺寸。他憋着不让自己有难过的表情,使劲地吸吸鼻子,怕突然会呼吸粗重,抿抿嘴装作若无其事,眨巴眨巴眼睛,怕饱含泪水。
石天明给沧桑买了和素颜曾经一样的衣服,她兀自不知。而他又怎么能告诉她这个小小的真相?
沧桑便一直都不知道,还是那么乐呵呵地看着他。
有的时候,人真的太容易满足,沧桑在歌厅做小姐的时候,认为能多坐几个台就会满足;沧桑遇见那个大款的时候,想那个大款能包养她就会满足;沧桑染上了毒瘾的时候,只要给她一颗麻果就会满足;沧桑躺在豪华别墅大床上的时候,幻想着买什么样牌子的新款香水就很满足;可是当她从天桥上摔下去时,当时光迅速倒退,她只想做一个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小小人儿,偶尔调皮,偶尔任性,偶尔有个人来陪陪。
其实石天明又何尝不是那么容易地感到满足,他的满足就是希望素颜能像正常人那样活下去;能不用天天吃药打针维持越来越短暂的生命;能不用漫无目的地四处奔波在那讨厌的充斥着中西药味的医院病房里;能不用和素颜分开。
石天明想,只要能找到素颜,就是最大的满足。
沧桑额头上的伤并不是多么重要,慢慢结了疤,只是偶尔还有些轻微脑震荡的症状。石天明第二天开始去朋友的公司工作,工作主要就是做一些影视片的宣传内容,广告片的文案操作。有时候如果公司里没有什么事情,石天明就直接在家里做,然后传给公司的项目负责人。
沧桑尝试着过一种平淡的生活,做两个人的早点,在餐桌上整齐地摆放好,然后敲响石天明房间的门。石天明往往是半夜十一点左右休息,偶尔能听到隔壁沧桑半夜起床去洗手间的声响,以及拖鞋在木地板的嗒嗒声。早上七点醒来,吃完沧桑准备好的早饭后,开始在电脑前工作。沧桑在客厅看一会儿电视,或者出去逛街买些生活用品。有一次,吃午饭的时候,沧桑炖了麻辣鱼。石天明吃了一口看着沧桑说:“你不是四川人吧,麻辣鱼做的这么正宗。”沧桑呵呵一笑,她的幸福就是如此简单而已。
沧桑试图把自己的事告诉石天明,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似乎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又怎么和旁人道明。石天明也不问,只是每天工作,吃饭,休闲工作就是去街上闲逛,有时候沧桑也要陪着,只是石天明坚决不让,他是去寻找素颜。
沧桑吸毒的事情石天明兀自不知,只是对沧桑每天半夜起床,然后洗手间总是传来很久的哗啦声而不解。沧桑一直对此隐瞒,当毒瘾发作的时候只好钻进洗手间里用冷水狠狠地冲洗自己,只是人却日渐憔悴。这个时候的沧桑,毒瘾并不是很大,偶尔的发作还是可以忍受住的,但是她也明白,长此以往终究会崩溃。而石天明也早晚会得知。
当她还没有来得及想好如何告诉石天明,他就遇见了素颜。那天是周六,他忙完手里的工作,就去了北京东城区的东四北大街,这里是北京老胡同的根据地,自然遇见素颜的机会就会很多。当他在钱粮胡同32号休息的时候果然遇见了。他从那里回来打开房间的门,听见房间里静得落个针都能听得见,这是很不正常的,以前每当石天明回来,都能听到沧桑哼着小曲做饭、客厅里韩剧中男女情话、电脑里放出的流行歌曲,自从把沧桑接过来以后,她宛然成了他的保姆,打扫卫生、洗衣做饭、把地板擦得比自己的脸还干净,把衣服洗得比脸皮还亮堂。有次下班石天明回家,推门的时候差点把她推倒在地上,当时她正坐在鞋柜前擦拭他的几双皮鞋,明镜似的。石天明当时就感动地跪了下来,他半跪在她身前,把她紧紧地抱进怀里,她就那么乖顺地把头贴在他的胸口,鼻子里轻轻地呼气,他当时忍不住就想亲下去,想了再想还是狠心站了起来。
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爱,每一个人心里都装着小小的另一个人,他那小小的人儿却已经顽强地把他撕得粉碎。
沧桑一直不明白石天明为什么刻意地在两人之间保持尴尬的冷淡,他吃饭的时候很少和她说话,看电视的时候坐在沙发的两侧,见了她只是浅笑,睡觉的时候把主卧室让给她,自己默默地躺在小书房里,他实际上很难睡着,有时候一夜就是那么睁着眼。沧桑以为他是故意冷淡她,可是她却不知道石天明总是在她身上看见素颜的影子。
沧桑有一次说:“老石,你最近怎么变样子了。你不是这样的,你是不是厌恶我了,你是不是不想留我了,老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就说,你说了,我立刻就走。你不说是吗,你不说我也走。”说完,她收拾包就打算走,石天明过去把包拿下来扔到柜子里。
他说:“我不是厌恶你。我就是好累。”
石天明白天上班,中午在公司和同事吃工作餐,到了晚上准时回家,不参加公司的任何娱乐活动,有同事过生日的、发奖金的要请客吃饭、K歌全部拒绝,因为他的不近人情和冷漠态度被卫青说了多次,卫青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难相处啊。”他也不想解释,一笑而之。
他下班就回家,是在内心里害怕沧桑一个人在家感觉太寂寞。他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一个人整日地守着一座空房子,想死的心都有,看见楼对面一个个的空调主机,时常回想,坐在上面跳下去的感觉。他多少次心灰意冷,对这个世界畏惧惶恐。他依旧走过来,体会当前,暗自感叹,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幸福的感觉。
在从钱粮胡同回双井桥的路上,心里一直想大声地喊出来。他想对所有的人说,我找到素颜了。他狂奔进家门,就想紧紧地抱着沧桑告诉她,沧桑,你听我说,我真的找到素颜了。
可是房间里静得很,家具家电都静静地摆放着,地板是刚拖过的,异常的干净。茶几上的花瓶灌满了清水,有百合花盛开着。客厅里阳光充沛,阳台外绿树葱荫,可是就是没有丝毫的生气。他推开卧室的门,里面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粉色的床单上没有一点褶皱,电脑也关着的,写字桌上没有任何杂物。沧桑是不是走了?沧桑怎么没有说一声就走了呢。他一下子跌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电脑屏幕。黝黑的屏幕上映出他落魄的表情,呆若木鸡就是这个样子了。
他就那么坐了几分钟,也或许有几个钟头。
然后,他推开了洗手间的门。她的头贴在白色的墙砖上,一抹鲜艳的红从墙的腰身一直淌到地上。沧桑这一次实在是忍受不住了,她只好撞墙,用一次又一次头部的疼痛来代替身体内的罪恶。
石天明抱起沧桑奔往医院,在挂急诊的时候,他总是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从前,他看见那些病人,那些病房,那些来来往往的医生,浑然忘却了前世今生。
沧桑昏迷的时候,医生过来喊他。医生问:“你知道你女朋友一直在吸毒吗?”
石天明摇头。
医生又问,你知道你女朋友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吗?
石天明还是摇头。
医生骂了一句什么转身离去。石天明呆呆地跌坐在沧桑的床前,面前这个可爱的人儿逐渐变得模糊一片。此时他似乎终于明白沧桑为什么半夜起来冲凉,她又为何从天桥上跳下,以及她为何在他面前那样灿烂地笑开。
沧桑醒来的时候是黎明前的一刻,石天明趴在她的床头上已经睡去。她听见他嘴里在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做梦,她仔细地听,总算听清楚了,他在说:“沧桑,你知道吗?我真的遇见素颜了。”
她把手盖在他微合的眼睛上,感受睫毛的抖动。她看着他,静静地回答他的梦呓。
她说:“老石,你中的毒比我还深。”
沧桑伸出手抚摸石天明的头,她睁大了眼睛,瞳仁里闪烁着灼眼的光,石天明这样的男子,以近乎神经质的执著寻找方式出现在她认为无趣的世界中,如果说自己的这些年只是为了说明这个人间是如何的肮脏不堪,那石天明的出现就是所谓的神灵派到她身边的天使。他的到来,就是为了告诉她,世间本不该如此,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其隐藏的微小幸福,每一个人的一生中总要为一个人、一件事痴迷其中,而认为那就是现实生活的本质;他的到来,就是为了改变她视野内长久定格的那些影像世界。画影虚假,幕后阴凉,只是因为你没有转过身来;他的到来,就是想让她好好地活下去,因为有的人所经受的苦难与摧残超越了身体与心灵的极致承担,而自己所感触的疼痛实际上归属于微不足道。
窗外的第一缕曙光静谧地打在沧桑素白细嫩的手背上,淡蓝的晨雾逐渐散去在这万物安宁的时刻中。
即将,天明。
10。 第10章 第叁长犀鸟光影 (1)
那一刻,我突然就软在了地上。老石,你知道吗?有这样的一个男人,他没有任何犹豫就替我承担所有的罪责。我不知道他在来的路上想了什么?
迟素颜对背叛的初次认知是源于他:那个给予她生命,成长以及毁灭的中年男子。
她昏迷的间隙醒过来一次,和素颜有过短暂的谈话。素颜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看着这个虚弱苍白的女人躺在病床上久久没有醒来时,难以相信这就是曾经风华的母亲。她做了一个奇怪之极的梦,梦见一大群的白鸽从稻田里四散腾起,逐日而上。她坐在两侧绿油油稻禾的公路上,听见有人在路的前方呼喊她的名字。前方雾茫茫不知尽头是何处,但是她知道那是她的远方。那声音也是远方的声音。远方大声地叫喊她的名字,她却不能回答。喉咙干涩火燎一样地疼,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她焦急绝望的时候就突然醒了过来。她才得知天空没有白鸽,两侧不是绿油油的稻田,而远方也不在路的尽头。她转过身就看见了自己的女儿素颜。
那年十九岁的素颜静静地坐在她母亲的床前,细长的脸上两行湿答答的泪痕,显然是刚刚哭过。那是个夏天的午后,素颜是从学校教室里跑过来的,齐肩的头发似乎是刚刚洗过的样子,也湿答答地贴在脸的颊骨,后颈裸露的皮肤上。脸上细小乳黄的绒毛在阳光的斜映中闪闪发着青春的亮光。她听到母亲从楼顶跌下的消息时,正在紧急地备战高考,一大堆的异次解方程式的数学考题等着她下笔,钢笔突然就没有了水。
她跑出教室,就看见了程远方正坐在学校门口的混凝土路基石上等她。他的头发比素颜的还要长许多,在烈日下被汗水浸湿了贴在脸上,他穿着水红色的短袖上衣,乳白色的裤子已经挽到了膝盖的位置。就是程远方骑着那辆破旧蓝色野狼摩托车来通知她的。
程远方比她要大几岁,初中毕业后就跟着一帮混混在这个小镇上四处游荡,在电影院门口收点保护费,调戏下漂亮的姑娘,或者在集市上偶尔欺负下做小营生的老汉。反正是无恶不作的了,父母在他几岁的时候离了婚,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他只有跟着奶奶吃住自然没有人管得了他。他生下来到如今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唯独害怕迟素颜。
素颜小时候和他是邻居,那时候父亲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乡医,在小镇上守着一个药店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后来医疗改革,取消了一大批私人药店,父亲的也不例外。后来父亲只好托关系一家子搬去了县城,进了县城人民医院,如今十几年过来,总算熬成了主任医师。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从楼上跌下?等到素颜想起思考这个问题,她突然警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融入那个看上去无比美好的家庭。她从十三岁进入初中,就选择了住校,直到今天已经接近六年,周末有时和要好的同学出去疯玩不知何为家的温暖。她六年来一直如此过往,并未感觉这样有何不对的地方。如今,她抬腿跨上程远方的摩托车后座,面前是他宽阔结实的后背,嶙峋的肩胛骨随着车子发动机的轰鸣声而摆动着。她把腿紧紧地靠在一起,两只手放在裙摆上压着,有风刮来,粘着路边青草的潮湿味道。
她想母亲是不是去楼上拿东西不小心才跌下的,可是那座楼是医院的家属院,楼顶上光秃秃的很少有人上去,她又想是不是有人要害母亲所以把她推了下去。她闪过这个恐怖幼稚的想法,自己啊地叫了起来。
程远方回头说:“你叫什么啊,我现在骑车很稳的。”
她说:“你知道我妈是怎么从楼上跌下来的吗?”
他说:“还能怎么跌?自己跳下来的嘛。”
她这才感觉害怕,母亲身材瘦小,脾气温和,从记事起就是一个平淡安详的女子,她又为何从那六层高的地方跳下,她也记起来,母亲是有恐高症的。
程远方等了半天不见她回话,自己说道,她又和你父亲吵架了的,这次可能吵得凶,于是才跳了下来啊。
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从走出校门那一刻起,这个原本熟悉的世界就开始模糊不清了。她一直以为的事情都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她总是把很多事情披上美好平和的外衣。却不知道内里已经暗潮涌动。其实何尝只是父亲和母亲的世界,她更不知道程远方的世界又是如何的激烈肆荡。
她不知道父亲自从到了县城的医院做了大夫以后,就逐渐冷落了结发的母亲,其实也不是现在开始冷落的,大概从母亲一直不能生养出一个男孩子开始,父亲就开始冷淡母亲了。这些素颜都是不知道的。再后来,父亲又在医院认识了护士夏至,他们之间以前一直伪装的婚姻高楼开始坍塌。夏至是大学生毕业后分配过来的,老家在遥远的另一个地方,因为家里有个远方亲戚在这里,走了些许关系才算到了医院做一名护士。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