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儿低头在李弘泪流满面的脸上轻轻一吻,“弘,不论怎样,可儿会陪着你的,无论生或者死,在可儿心里,你永远是善良、最勇敢的,你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可儿为你骄傲。”
李弘笑了,他依偎在可儿怀里睡了,可儿凝视他熟睡的脸,心里涌起无法压抑的恐惧,她不敢告诉他太平告诫她的话,也不敢告诉他天后的残暴,在宫里,她看得太多,听得太多,天后一直将弘视为他最最疼爱的儿子,她疼他、爱他,但不允许他离开她,她要他像菟丝花一样依附着她,她将永远做他的保护伞,做他的参天大树,她容忍了他的敌视和疏远,甚至默许了他和自己的感情,但她不能忍受他慢慢独立的思想,她在彻底失去他之后,必然要杀死他,让他永永远远的属于她,永永远远不再敌视她、疏远她,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爱他,那极端自私的爱。
太平微笑着在灯光下翩翩起舞,太美了,不是吗?这合璧宫的绮云殿,长灯如虹,花香缭绕,天帝、天后、弘、贤还有显和旦,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欢聚一堂。
好久了,他们没有这样和睦的坐在一起,饮酒谈天,明天净空,她的舞姿、天后的笑容,一切都那么真切,快乐随处可以触摸得到。
终于,她停了下来,坐到李弘身边,笑容可掬的看着天后,听她说:“弘儿,你的身子好些了吧。哀家这段时间忙坏了,竟然没去看你,近日,哀家总思量着为你篷制新衣了,哀家已命人为你挑选布料了,不久,你在你父皇的生日庆典上便可穿上哀家篷制的新衣。”
李弘激动的谢了恩,武则天又道:“弘儿,太子妃今天怎么没来,你们成婚久矣,应有孩子了,贤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连旦都有孩子了,你怎么不着急呢?”
李弘的脸红了,武则天微笑道:“弘儿,你再饮一杯吧,这酒是哀家的老家利州运来的,名为梨花酿,这酒来得可不易,三年一熟的麦芽,十年才喷涌而出的泉水,酿好后需得埋在那株百年老梨树下三年才有这个味道,你酒量浅,这酒冽而不烈,正适合你,哀家命人送几坛给你,留着慢慢喝,你妹妹是馋猫,哀家前日赐了她三坛,她早就喝完了。”
说完,她慈爱的看了看太平,太平脸一红,她侧目去看李弘,只见他脸色苍白,一口鲜血喷出,溅到了太平的衣裙上,脸颊上,他倒在太平怀里,太平惊恐的将他抱在怀里,“弘哥哥、弘哥哥,你怎么了?你喝醉了,你别睡着,太平还有话对你说,弘哥哥,你快说话呀!”
李弘没有出声,他已死去了,武则天疯了般从太平怀里将李弘抢走,她不停的亲吻李弘苍白的面颊,呼唤他的名字,悲痛的、绝望的哭泣,她失去他了,她的心的组成部份,她再也看不见他英俊的脸,摸不到他温暖的手,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永远的走了,带走了她对他的爱,也带走了他对她的恨和恐惧,他给她留下的,只有他对她的爱和崇敬,那是永不更改的,将长久驻留她心灵的,温暖她关于他回忆的、真实无虚的、永恒的爱。
尽管她亲手杀了他,亲手将那包烈性毒药放到他的酒中,她还是爱他,那样深切的爱着他,他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是她心口流出的鲜血,他是李弘,她最亲爱的儿子,连死,她都不愿让别人来替她完成,她创造了他,所以毁灭他的人也必须是她,鲜血不断从李弘口中、鼻中、眼中、耳中溢出,那是青春的、温暖的、含有剧毒的鲜血,一点一点的渗进了武则天的衣裙里,书定着死亡的契约,控诉着她的残忍与无情。
正文 第三章 第一节 勇气
武则天执着李治的手,双目紧盯着床顶,喃喃道:“天帝,弘儿只是睡了,他从小就羸弱多病
常常一病就高烧不退,他要了哀家多少心血和眼泪,好不容易他长大了,俊俏风流,文质彬彬,让多少女孩子为他魂牵梦萦,他忠厚、善良,定能成为大唐的又一代圣君,可上天却夺走了他,哀家也不想活了,侍哀家死后,求天帝将臣妾葬在弘的身边,让臣妾能时时照顾他,他也不会感到寂寞,对了,他一个住在地下,一定很孤单,让太子妃去陪他。”
武则天突然起身,“让太子妃去陪他,还有东宫所有人,他们应该去服侍弘,照应弘,弘从小娇生惯养,没有人照料是不行的。”
李治忍住眼泪,抚尉她道:“媚娘,朕已命人以天子之礼葬了弘,太子妃自愿为太子守陵,至于东宫的人,让她们留下吧,弘一定希望在世上还有人想念他,他虽然……。”他悲痛得说不出话来。
屋外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身白衣的贺兰玫闯了进来,李治看着她不同寻常的面色,不由有些紧张:“玫儿,你来干什么?赶快回寝宫去。”
贺兰玫不理睬他,又目炯炯怒视着武则天,于她而言,她从而没有这样注视过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她,之前,她每次看见她,就像老鼠看到猫,可是这次……,“天帝,魏国夫人来向天后请安,向亲手杀死自己亲生独生子的歹毒女人请安。”
李治一愣,随即吼道:“住口,不许胡说,你疯了,来人,把她送回去。”
贺兰玫挣脱众太监,“胡说?天帝,你认为臣妾在胡说,你可以让我住口,但你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在大明宫、在洛阳、甚至整个大唐,谁都知道她的心有多毒、手有多辣,她掐死了亲生女儿,逼死亲姐姐,又鸠死了弘。”
李治怒掴了玫儿一掌,玫儿捂住脸,毫不退让的,“天帝,你快醒来吧。你不见她正一个一个的屠杀李氏皇族,凡是她不喜欢的,与她作对的,无论是谁,结果都是死,昨天是弘,明天可能是贤,后天呢?是我,是天帝,最后是大唐的王朝,你看她泪流满面,悲痛欲绝,她多爱弘,她让弘做太子,要他秉权掌国,当他鄙薄她的为人时,她献给弘的是什么?是少年夭折,是一腔喷涌而出的热血,是死不瞑目的悲哀,这就是她的爱,可怜的弘,至死也不知道他的母亲杀死了他,断送了他年轻生命的是大唐万里的锦绣河山,是自称爱他的母亲对权力的极度渴望。”
李治呆呆的看着玫儿,她今天真的与平日里完全不同,这样的咄咄逼人,慷慨激昂,她甚至忘记了对武则天的恐惧,是什么让她变得这样勇敢呢?是恐惧吗?她在为弘鸣不平吗?她是在痛惜弘的夭亡吗?李治呆呆的看着贺兰玫说完她要说的话,转身而去。
武则天对呆立一旁的宫人道:“你们下去。”众人无声的退下,李治茫然的看着贺兰玫消失的背影,一个人伫立着,武则天柔声道:“天帝,天帝。”
李治清醒了,“媚娘,别和玫儿计较,是弘的死太令她伤心了,以致迷失了本性。唉,朕去看看她,你休息吧。”说完,他不侍武则天说什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武则天神情复杂的看着他蹒跚的背影,良久,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李治走进望仙宫,就听见玫儿的哭声,他默默的走进寝宫,贺兰玫伏在满地的狼籍中痛哭,他走过去,将她揽入怀中,任她尽情的哭泣,但贺兰玫的哭声却减小了,李治伸袖替她拭了眼泪,“玫儿,你在为弘伤心吧。”
贺兰玫摇了摇头,“不是,天帝,不是,臣妾在为天帝伤心。”
李治道:“为朕伤心?为什么?”
玫儿起身道:“天帝,臣妾为您哭泣,臣妾哭您是大唐的主宰,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臣妾哭您富有天下,却只能偷偷摸摸赏赐珠宝给您的女人,臣妾哭您是大明宫的主人,却不能给自己的女人一个名份,您说,天下还有什么事能令臣妾更伤心。您忘了,也许忘了,可臣妾忘不了,在您缠绵病榻时对臣妾许的诺言,您可以说臣妾不知天高地厚,您可以说臣妾妄自菲薄,但天帝,凭着您爱臣妾的心,您居然连臣妾讲真话的权力都要剥夺吗?您要忘记您曾经给臣妾的承诺吗?”
李治默然半晌道:“玫儿,你太年轻了,你不懂这世上有种感情叫身不由已,你也不会明白小鸟在风雨来前必先依附于大树,你要学习你的母亲,她的恬淡与胸襟。”
玫儿失望的看着李治,这个男人如此的懦弱,当初,怎么会把生命托付给他呢?连弘,都有勇气为自己侍女的生命违抗武则天的命令,而他……?玫儿激动道:“我的母亲?她一生都生活在姨妈的阴影中,姨妈不仅占有了最好的东西,还在不断抢夺别人的东西。不要,我不要像母亲一样软弱,我要尽力争取应该属于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像太平一样自由自在的生活?”
李治不悦道:“太平是公主,是大唐唯一的公主,她当然享有最大限度的自由,玫儿,你是无法与太平相比的,你唯一能做的是明哲保身,小心的保护自己的生命,就像……,就像弘的侍女可儿一样,自弘逝后,她将自己隐蔽起来,连媚娘都抓不到杀她的把柄,玫儿,媚娘最痛恨亲人对她的背叛,她对弘的爱是你所无法想象的,好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玫儿,你背叛了对弘的感情,也背叛了媚娘,你要向你的哥哥学习,他就懂得知难而退,所以媚娘才那样喜爱他,你应该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了。”
说完,李治拂袖走了,只留贺兰玫呆呆站立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太平高兴的对贺兰玫说:“贺兰姐姐,你看湖畔的烟柳,在春雨中那样翠绿可爱,你喜欢吗?还有你宫里这些桃花,开得有若云霞,那样灿烂夺目,就像你一样的美丽。”
贺兰玫娇媚的微笑着,轻轻的抿了口酒,太平仿佛不经意的说:“贺兰姐姐,你爱过弘哥哥吗?”
贺兰玫一愣,随即道:“太平,你比我小,按理我应唤你一声妹妹,但从辈份来说,我是天帝的妃子,是你的母亲,我……。”她突然住口,凄然道:“好吧,也许在宫里,只有你会问我这个问题,而我,也只敢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的,我爱弘,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太平看着她慢慢溢出的眼泪,有些同情道:“那为何你要做天帝的妃子?”
贺兰玫闻言突然疯狂的大笑起来,然后笑声突然顿住,她凝视着太平的眼睛,“为什么?太平,你问我为什么?”
两行眼泪涌出了她的眼眶,“太平,你明白爱一个却得不到的痛苦吗?你知道人要生存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吗?你不明白,你也不知道。”她又喝了一杯酒,似乎在自言自语,“也许在弘的眼中,我只是一个只懂卖弄风情的骚女人,他对我的厌恶甚至溢于言表。另一方面,我在天后眼里只是一个丧失了母兽的小兽,一个令她憎恶的女人,而她的憎恶习往往决定了那个人的生死,太平,我才十八岁,生活这么美丽,我想活下去,无论为了什么原因,我都想活着,你明白吗?”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那是极度痛苦,撕心裂肺的哭泣,太平心中越来越迷茫,她不能理解贺兰玫说的,但这番话可儿也对她说过,那是李弘死后的第三天,她在东宫见到了可儿,她憔悴得很厉害,太平问她如何面对将来?她的脸上出现与玫儿相同的神情,空洞得没有表情,她说她不知道,也许她注定没有将来,她的生命也许随着李弘的逝世而逝去。她没有什么企望,也没有什么奢求,只是世界太美丽,生命太美丽,她只想活下去,即使谦卑、即使如蝼蚁。
太平无法明了可儿当时的心境,就如今天无法洞察玫儿痛哭后的悲伤,活下去,真的那么艰难?天后真的那么狠毒?为什么人人都怕她,可儿、玫儿、贤、显、旦、甚至天帝统统视她为毒蛇猛兽?掌握别人的生命真的那样快乐吗?被人掌握太悲惨了,就像可儿,就像贺兰玫。
太平觉出一种彻骨的冷,她不停的饮酒以抵御铺天盖地而来的寒气。贺兰玫也在不停的饮,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也许,她也在借这清冽的酒,抵抗弥漫于天地间的恐惧。
可量,她的脸上很快就出现了极度痛苦的神色,她来不及说什么便倒下了,宽大的衣裙铺满了随风飘落的桃花,她不停的流着血,她的生命也随之淡去。
太平惊恐的看着他,尽管她七窍流血,尽管她已死去,但她仍然如桃花般艳丽,太平默默的坐了下来,就坐在那满地的桃花上,她再不能忘记贺兰玫临死前的神色,还有那些分外妖娆、分外美丽的桃花,她就那样呆呆的坐着。
直到贺兰敏之抱起她,将她搂在怀里,“太平,别害怕,玫儿去找弘了,她离不开弘,弘走了,她的生命也随着而去,太平,别害怕,她永不会伤害你的。”
太平仰头看着他英俊、苍白的脸颊,心里仍然害怕得发抖,但这恐惧却不是对贺兰玫的害怕,而是对武则天的,也许弘真的是被她杀死的,也许是真的吧。
正文 第三章 第二节 风灯
贺兰敏之呆呆的站立在锦绣宫门外,任暴雨不停的倾洒在他向上,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关在门外了,他咬牙忍住这样的屈辱,说到底是为了爱她,曾经他们那样的接近,她依偎在他怀里,看着漫天的桃花,他愿意用死来证实他对太平的感情,可没人理解,他是谁?天后的侄子,西台侍郎,洛阳城里不少女人的情人,他衣履风流、四处留情,他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他是天后唯一的武姓亲人,这一切的光辉掩盖了一个真相,他是一个可怜的,依附于他人的寄生者,他内心有着极深的自卑和恐惧,他想爱而不敢爱,当他真正爱上时,偏偏又是那般绝望,他年轻,他非常年轻,可有什么用,生命这样的漫长,如果没有她的陪伴,再漫长的生命又有何意义。
暴雨越下越大,他麻木的站着,门开了,武则天的侍女递出一把伞,“贺兰大人,天后请您回府,天后要奴婢送大人一把伞。”
他接过伞,门又关紧,他紧紧的握着伞,慢慢的走回住处,慢慢的撑开伞,才发现伞里有张纸,寥寥数语,“赠君慧剑斩情丝。”
他苦笑,斩情丝?好,就让别的女子来替我斩断这千丝万缕的情丝。
他换了衣服,又是年少风流的贺兰公子,呼朋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