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时间再跟何玉铭玩这种真话假话的游戏了,他一定要弄清楚真相。
P…II是他们通过非正当渠道从国外弄到的新型逼供药物,注射后可以让人陷入恍惚,问什么答什么,好用但是很贵,比等量的黄金还贵,而且还是有价无市,他们好不容易买到了三支,一直是放在最关键的人物身上用的。
蝰蛇犹豫了一下:“只有最后一支了。”
“照做。”陈澈斩钉截铁地说。
蝰蛇于是去了。
十几分钟后陈澈正跟两个手下交代任务细节,蝰蛇默不作声地靠过来。
“怎么了?”陈澈看着他,照理说药物起作用没这么快。
“你最好过来看一下。”蝰蛇说,“好像药物过敏了。”
陈澈一愣,随即丢下在做的事情急匆匆地过去查看。
何玉铭紧闭双眼脸色发青,浑身的肌肉不自然地局部抽搐着。
陈澈急的眉毛都快拧到一起去了,P…II作为一种临床实验不全面的新型药物,造成个别人药物过敏不奇怪,陈澈不知道何玉铭的过敏症状会有多严重,但过敏起来致死的例子他是见多了的。
“马上送医院。”陈澈都冒出了冷汗,“他还不能死!”
蝰蛇看着他。
“不行,不能送医院。”陈澈马上自己否定了,现在安平市内大小医院早让何啸鸣部队带回的伤兵挤满了,就算不是这样,放到人多眼杂的医院里也是一个过于冒险的决定。陈澈刚来安平立足未稳,还没有自己信得过的医生,一旦有哪个医护人员认出何玉铭的脸往外那么一说,事情就无法收拾了。
“马上把他送出安平。”陈澈决定。
“值得冒这个险吗?”蝰蛇说。
“我还没有得到答案!”陈澈声音里有种生生压抑的疯狂,“线索不能再断了,马上去安排!”
蝰蛇默默退下。
陈澈已经根本无法冷静下来了,他除了把事情做好,尽量让这艘船不要翻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不久后,北门的哨卡来了一辆卡车。
车里装的是商人和学生们捐给前线的慰问品,士兵们卸了几箱检查了一下,都是饼干、罐头、烟酒之类。
司机一个劲地给他们敬烟,说是赶时间,再不送到老总要揍他了,哨兵的头领是何啸鸣麾下的一个连长,绕着车子看了一圈后就挥手放行了。
车子刚开走,连长就到旁边的电话亭打起了电话:“师长……是,有个可疑车辆,说是运的慰问品。车厢后面看起来是塞满了箱子,可是从车轮看至少有半车是空的……对,已经放行了。……是。”
连长放下电话,跟没事的人一样回到了岗位上。
同样放下电话的何啸鸣去告诉父亲这个线索,何国钦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已经可以确定玉铭确实没有死,今天又在现场新找到了一块下颚骨,上面连着一颗补过的牙齿。”
看到何啸鸣还有些不解,何国钦老成持重地笑笑:“玉铭这孩子,那么喜欢吃甜食,可是牙齿从来也没蛀过。”
即使相信何玉铭能预知危险,并且有推论做为支持,但当真正的铁证到手时,还是让何国钦安心不少。
狭窄且颠簸的车厢里,蝰蛇的枪仍然抵在何玉铭头上,刚才过岗哨的时候他是打算一有情况就先杀了何玉铭再说,结果他们成功地混过了岗哨。即使这样蝰蛇仍然没有收枪的意思,他借着微光看着黑暗里昏迷不醒的何玉铭,在思考着一个问题。
13
许多年来,我一直被当做神仙或者妖怪一类的东西。而现在,科学和无神论已经开始普及,我想我可以尝试着把自己的身份透露给个别聪明点的人知道,试探人们对我的接受能力。
这并不违反“规则”,只要知道的人不到处乱说,或者到处乱说也没有人信,不至于引起大范围的关注和恐慌就行。
可能心急了一点,即使个别人类能理解并接受我的存在,也仅仅代表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人类的文明必须达到绝大部分人都能坦然地接受“外星人在监管他们”的事实,我的身份才能被公开。
那将意味着我的工作进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也许不会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但那确实是我在漫长的坚守中一直等待的时刻。
——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纪平澜穿着校服,茫然地站在军校的走廊上,同学们训练的口号还在耳边回响,他却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堂应该是什么课,该去哪个教室。
他看到何玉铭从办公室出来,抱着一堆高得都快要挡住视线的书本和作业本,还很有技巧地用脚把门关上。
“我拿吧。”纪平澜下意识地过去帮忙。
“谢谢。”何玉铭把满叠的作业本交给他的时候,微微冲他笑了一下。
纪平澜耳根顿时有些发热,嘴巴不利索地说:“别误会,我只是……只是回报一下你上次的求情。”
何玉铭头也不回地说:“别误会,我也只是习惯性地客气一下。”
纪平澜被顶得哑口无言,只好闭上嘴,默默地跟着何玉铭来到他的房间。
“放这吧。”何玉铭拉开椅子坐下,开始改作业,“出去时帮我关门。”
纪平澜于是出门,他关上门,走了几步想想又觉得不对劲。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纪平澜这样想着,炮弹破空的声音猛地将他惊醒,剧烈的爆炸声让他一下子懵了,回头一看,房间没有了,何玉铭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连长!连长!”有人猛烈地摇着他,把纪平澜摇醒。
“敌人又开始打炮了!”马排长近在咫尺的马脸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两个鼻孔像黑黝黝的两个矿洞。
纪平澜原本以为天亮了,仔细一看却是照明弹把黑夜照的如同白昼。他已经三天没有合眼,才刚睡下去不到两个小时。
又一个炮弹落在不远处,爆炸声震耳欲聋,还在梦境和现实间迷糊的纪平澜猛地警醒过来,跳起来喊:“进洞!所有人进防炮洞!”
他已经不是个学生了,他现在是军人。军校安逸充实的生活已经是过去,现在他在战场上。
何玉铭也已经不在了,刚才的梦只不过是一个坠入冰冷的人对于温暖的片刻追忆罢了。
何玉铭的死讯纪平澜是过了好几天才知道的。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内容都是战争和战况,一个军校的教官、市长的儿子被暗杀只是角落里小小的一块白纸黑字。
分配在临近部队的一个同学把这份报纸传到他手上的时候,纪平澜呆呆地看了很久,什么也没说。
然后他想起他还有事情没做,便默默地放下报纸,去完成他的工作。
他的同学见他沉默地离开,想起纪平澜一贯是跟何教官不合的。他并不知道,也不会想到,纪平澜只是不想在其他人面前痛哭出来而已。
纪平澜从不习惯于把他的软弱暴露于人前,这并不代表他就不会软弱,不会伤心。
他太天真了,以为何玉铭身处安全的后方,应该能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可在这样的年代里,根本没有什么地方是真正安全的。
他也太愚蠢了,为了那样愚蠢的自尊,他浪费掉了所有可以跟何玉铭在一起的时间。以至于在炮火横飞的战壕里想起他,也只能回忆起那些针锋相对的经历。
拥有的时候不知去珍惜,直到一切都太迟了,他才终于感到后悔。因为他刚刚明白过来他是如此地深爱着那个人,他的爱从来就不曾犹疑,以前以为爱已麻木,原来只是因为想念而不可接近的痛苦。
原来痛苦是可以让人麻木的,麻木地在炮火中挣扎,麻木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麻木地等待着哪一颗子弹或者炮弹,带走他只剩下麻木的生命。
一个没听到命令还在试图顶着炮火开枪的士兵刚被炸飞,残缺的尸体落在纪平澜面前,纪平澜麻木地推开尸体,躲进了一边的防炮洞。
“还有多少能动的?”接连的爆炸声里纪平澜贴着马排长的耳朵喊。
马排长大声喊回去:“带伤的四十一个,不带伤的连我们二十三个!”他看了看那个很快就被炮弹掀起的浮土埋没的尸体,“现在是二十二个!”
纪平澜闭上眼睛扶住了额头,马排长以为他在想对策,但纪平澜在走神,他在想何玉铭。
他在淞沪会战的战场上,在铺天盖地的炮火中,疯狂地想念着何玉铭。
何玉铭说过若他当了军官,会为了自己死的光荣,拉上更多想活的人给他垫背。
他说对了,纪平澜的一个连已经快要死光了。连长死于敌人的飞机轰炸,他接任连长还不到半个月,就眼看着一个整建制的连队一点点被打残,看着朝夕相处的一张张熟面孔在炮火纷飞中以各种死法离去。
上一秒还在跟他说话的人下一秒已经血肉横飞,没有人应该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成长,但纪平澜只能这样迅速地从一个学生兵成长为一个负担别人生死的军官。
他已经无力去想死的是不是光荣,会不会被追授什么荣誉,他也不想拉上任何人垫背,可他只能看着他们以各种方式死去,指挥着他们以各种方式去死,最后跟他们一起死,只能如此,还能如何?
纪平澜睁开眼睛,大声下令:“所有的枪弹留给伤兵,你也留下,让他们爬也要爬在战线上牵制住敌军!把所有还完整的叫过来,带上剩下的手榴弹,跟我过去摸掉他们的炮兵阵地!”
这是一个疯子一样的决定,马排长跟看疯子一样看了他几秒,然后重重一拍他的肩膀:“小连长,你够种!老子跟你一起去!”
以区区二十人冲击一个炮兵阵地纯属发疯,但是和窝在这里等着变成炮灰,或者逃下战场被执法队枪毙相比,就算马排长也宁愿去发个疯。
“闭嘴!服从命令!”纪平澜一点都不领情地甩开他的手,“我如果回不来,就得你带领他们!快去!”
马排长又看了他一会儿,才在炮击的间隙冲出了防炮洞。
这货就是个疯子。马排长想。
但是他真心佩服这个疯子。
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连长似乎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气质,让人自发地愿意追随他。他没有像别的长官那样口若悬河信誓旦旦地喊口号,却用实际行动让周围那些大字不识的大兵们感觉到,同样是要打仗,跟着这个小连长他们会更容易活下来,甚至更进一步——他们可以打胜仗。跟着这个疯子,即使马排长这样惜命如金的老兵油子也偶尔会热血一把,觉得自己似乎突然变得年轻起来。
纪平澜带着二十个士兵,沿着战场边沿几乎被炸平的交通壕和遍地的弹坑前进。他们的阵地上,还能动弹的伤兵在炮击的间隙放枪,冒着随时被炸飞的危险为他们吸引敌人的炮火。每当一个照明弹熄灭,纪平澜和身后的士兵就往前小跑一段距离,当另一个照明弹升空,他们就趴卧在遍地的尸体之中。
不需要过多的指挥,坚持到现在还能喘气的,也只剩经验丰富的老兵油子了,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终于摸到了日本人的炮兵阵地,十门大炮交替着对他们的阵地发射炮火,没有人发现他们。
纪平澜原本以为会遇到上百人的抵抗,但杀红了眼的日本兵全都去了前线准备做最后的冲锋,咬牙切齿地想要收割这帮明明武器装备什么都不如他们,却足足挡了他们三天的敌人,甚至没有留下多余的兵力保护炮兵阵地。
这支部队的指挥官也去了前线,他不是个外行,只是完全没有想到一支跟他们死磕了三天的军队,一支明明都死得差不多了,放完这轮炮再一个冲锋就能全歼的部队,还有余裕分兵出来偷袭。
纪平澜当即决定不用手榴弹,一声令下跟二十个满脸血污和灰土的战士冲出黑暗,向着毫无准备的敌人杀去,留在这里的军官和炮兵都没什么肉搏能力,仓惶应战下死伤惨重。
纪平澜疯狂地砍杀着眼前的敌军,疯狂却麻木。身上多了一道伤,敌人丢了一条命,身上又多了一道伤,他已经不在乎了,感觉不到痛,身体仿佛不是他的。
在厮杀中他也想念着那个人,甚至想念他那种带着鄙夷和嘲讽的笑容,想到那个人再也不能笑了,他就疯狂地想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原来想念可以这样深刻,让他一个无神论者也宁愿相信有天堂或者地府,如果还可以见到那个人,地狱他也愿意去。
如果换个时间,他喉中发出的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只怕连他自己都能吓到。
疯狂是可以传染的,跟着他的这些人都疯了。麻木也是可以传染的,他们都对死亡和恐惧麻木了。不知道是谁的血在飞溅,不知道是谁的躯体跌落尘土,他们疯狂地厮杀,直到眼前再也没有穿着不同制服的人还站着。
纪平澜发现他还站着。敌人已经死光了,他们还有八个人活着。
“炸掉所有的炮!撤退!”纪平澜下令。
直到接连的爆炸声响起,前线准备冲锋的日军部队才终于发现后方阵地的异常。
日军的炮火停止了,一般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