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先吃,饿死了。”一周来数次,这里熟得跟家中厨房一样,凌小萌直接冲着老板提要求,“今天厨房里面炖什么汤?要是有甜汤我带一份回去早上喝。”
老板看到她就已经从小桌后起身,这时候笑得一脸精神,“小萌啊,顾老板电话里没提甜汤,知道你这时候到,全都刚弄好。”
脸垮下来了,她直接往沙发椅上倒下去,“他又在电话里点菜了?我还想自己点一次。”
她人瘦,个子又小,穿得简单,T恤只是简单的小圆领,站直站稳的时候还好,一缩起来就异常小,露在外面的脖子和手臂都显得又细又单薄,看得老板直叹气。
“太瘦了,实在太瘦了,顾老板怎么就养不胖你,失败的男人。”
他身后有人接话,跟着他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失败,实在太失败了,甜汤就算了,猪油糕有没有,拿一打明天早上给她吃。”
这个人出现得无声无息,可怜的老板和小萌一起被吓到,回头看过去老板先发飚,“老顾,你这样我要收压惊费。”
第一次看到顾正荣早到,凌小萌也吃惊了,不过自从她认识了这个男人,这些年一向以尽全力做到滴水不漏为人生目标,这时也把高难度表情控制得刚刚好,扁扁嘴还要显露出隐藏的欢喜,“你来啦,老板刚才说我太瘦,又不给甜汤吃。”
顾正荣正在拍老板的肩膀,这时低头看了她一眼,另一只手就很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脸上笑着,眼光却淡而温柔,“是要多吃点,人家说我失败,你听到没有?”
第四章
吃饭的时候老板在旁边站着跟他们闲聊,顾正荣很忙,这么晚了还时不时有电话打过来,有时普通话,有时广东话,有时英语,有时还夹杂着瑞典语,他平时讲话声音就低,接电话的时候多半是听,偶尔回答几句,句子也非常简短,让人想明白都摸不着头脑。
凌小萌也不想明白,她对他所忙的事情一向报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又的确是饿了,埋头苦吃,米粉碗大得无边无际,她整个脸埋进去都绰绰有余,捧着碗边吃得稀哩呼噜,转眼额头上一层薄汗。
放下来的时候她扯过纸巾抹嘴,一边抹一边抬头夸老板,“建国大厨的手艺越来越高了,我要去赞美他一下。”
老板一脸受侮辱的样子,“这是我煮的,建国的手艺怎么能跟我比?”
顾正荣刚放下电话,这个时候正笑着用筷尖分萝卜糕,方正的腊肉萝卜糕被分成四个小块,旁边有蘸酱,乌黑油亮。他挟起一块蘸进去,然后直接送进小萌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里,动作连贯而流畅,一看就是做得熟透了。
赶紧嚼,凌小萌两腮鼓起,暂时没法发问为什么老板会亲自下厨,眼看着顾正荣又开始处理桌正中的黄油鳕鱼,鳕鱼肉嫩,他筷尖一划,接下来就用了勺子,还在和嘴里的萝卜糕奋战中,她举手投降,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楚,“等一下,拜托等一下。”
这男人喜欢喂食她早就习惯了,可每一次仍然招架无力,第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她震惊,连咀嚼的动作都忘记了,差点噎死当场,后来时间长了,自然也就习以为常。
只是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他明明是个很严肃的男人,公司里出了名的权威派,和她单独在一起却性格大逆转,顾总吃饭的时候喜欢笑着给坐在对面的人喂食——就算说出去别人也只会当她刚遭雷劈,神志不清吧……
她不会说的,本来就想好了,她死也不会说,打死也不说。
一顿饭吃完已经是十一点,老板送到门口,冲他们俩笑眯眯地挥手道别,有点奇怪地回望了一眼,从头到尾店里就他们一桌客人,而且每次来基本上都是这种情况。
生意这么冷清,难道他不怕这家店倒闭?
一直有这样的疑问,可是顾正荣教过她,做人问题要尽量的少,最好不提问题,她一向是个好学生,这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连着口水一起润了润嗓子。
小街本来就清静,这个点更是人烟渺渺,路边倒是停了一溜的车,她的黑色小polo排在当中毫不起眼,很乖巧的样子。
他的车就停在她正前方,也是黑色,但车身高大,man得很。
还没走到车边他就搂住她的腰,凌小萌听话又温顺,立刻把头靠过去,太娇小了,靠不到肩膀,脸颊正好贴进他的肩窝。
“很累,早点回去休息吧。”他低声说话。
换了其他男人,这句话一定就是调笑多于其他,可她仰头看了一眼,顾正荣吐气的时候整个脸都松弛下来,疲态尽显。
立刻乖巧地接话,“要不今天我来开车吧,你休息。”
他顿住脚步看了她一眼,夜里虽然街灯光亮,但他低着头,阴影里怎么都看不清眼神,可是这一眼看得凌小萌身上凉凉的,惶恐自己是不是说错话。
看了一瞬他又笑,“好啊。”
松了一口气,她伸手讨钥匙。
“开你的。”
啊?他不是习惯了空间宽敞的人吗?呆望了,这次她直接说了实话,“我的车小,怕你坐不惯。”
“太晚了,开我的怕你吓到别人?”
“为什么?”
已经走到车边,他松开手,退一步审视了她一下,“太矮,别人会以为是无人驾驶。”
好,说得好,忘记说了,这男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喜欢喂食之外,还有一个异常变态的爱好——拿她取乐,看到她无言以对就心情大好的表情,没关系,生存是门大学问,她可以忍。
我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polo车厢小,她又从来没载过人,他坐进来果然一下子就感觉奇异,好像整个空间都被这男人填满了。
真奇怪,这人明明不胖。
“让你挑一辆好的又不愿意,挑来挑去居然买了这样的。”他也是第一次坐,想调整位置居然还摸不到电动开关,终于叹气了。
凌小萌侧头看过来,脸上又恢复笑眯眯,“这个好,太好的车,我养不起。”
他奇怪了,“哪里用得着你养?”
已经起步了,凌小萌回头认真开车,这里纵横交错的街道两边都是高级住宅区,夜里非常安静,但她仍旧开得小心,全神贯注的样子。
“小萌?”不习惯别人不回答自己,顾正荣追问。
终于又看了他一眼,凌小萌很认真地回答,“要想到以后的嘛。”
身边没声音了,乐得清静,她继续开车,公寓离这里不算太远,二十分钟后她就转进小区,然后直接开进地下车库。
他坐在身边闭目养神,唯恐他是睡着了,凌小萌伸手去推,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坐在原地静静欣赏了两秒钟。
再英俊的男人也会老,只是男人到了一定年龄,沧桑感会给他们加分,顾正荣还没到四十,刚好是一个男人最黄金的时候,虽然面现疲惫,但仍旧赏心悦目。
不过不能再老下去了,凌小萌在心里暗暗补充,她学设计的,也算和艺术搭了一点小边,心底深处到底沾了一点唯美主义的阴暗思想,最恨红颜白发,英雄迟暮。
梦露死了,她不伤心,但觉得时间算得多好;哥哥死了,她感触,可又觉得时间算得多好,那可都是正当时啊,永远的风华绝代。
小时候迷恋阿兰德隆,为了佐罗在马上的回首一笑花痴了十几年,后来看到他老来满脸沟渠的样子,心里就恨为什么他没有芳华正好的时候早死,苟活下来害她梦想破灭,彻底对帅哥的未来死了心。
没关系,她没想过要待在顾正荣身边直到他满脸沟渠,料想他也是。
那多好,以后老了回想起来,他们都会为了彼此的相貌微笑,而不是恶心。
一边想她就真的一边微笑起来,然后脸上就被掐了一下,痛得捂住,顾正荣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干什么看着我笑成这样?你流口水了。”
第五章
停好车他们两个一起往电梯走,很晚了,停车库里空无一人,电梯下降速度很快,她仰头看数字。
门开了,里面也同样是空荡荡的,走进去的时候凌小萌突然笑起来,“这里一个人进去的时候挺吓人的。”
低头看了她一眼,她却已经为了自己所说的话露出一点后悔的表情,又拼命掩饰着,故作镇定地扭头继续看数字。
她瘦削的脖子偏折出好看的弧度,白而且细,眼睛很认真地盯着某一点,就是不看他。
不出声,顾正荣也偏过头去,电梯四壁都是明晃晃的镜子,他看到自己的眼角有一点笑意,仔细看又觉得是悲哀。心里就情不自禁念了一句,装,凌小萌,这么久了你还在装。
进门前凌小萌掏钥匙,她的包大,手伸进去一阵摸,就听见叮当响不见她摸出什么东西来,顾正荣也不帮忙,站在一边看着她摸。
被他看得脸都有点涨红了,终于掏出来的时候凌小萌真的松了一口气,这公寓是顾正荣买的,他当然有钥匙,但是跟她一起回来的时候从来不用,实在不明白这个人的想法,难道是照顾她的面子,让她有这里的确是她自己产业的幻觉?
您多费心了,进门替他拿拖鞋,弯腰的时候凌小萌还在心中默默,再如何我都不会误认为这里有朝一日会变成我的产业,最多偶尔一个人的时候躺在床上想想,这地方下一个进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女子。
兔子吃多了萝卜还想换青菜,何况是一个男人?
房子很大,在三十层,又是复式的,楼下客厅连着餐厅,樱桃木的地板,四墙雪白,家具都是后现代的风格,很简约,跟凌小萌的一贯风格完全不符。
当然不符,他第一次领她进来的时候就这样了,两年了,她都没有做过任何改变,所有她自己的东西都收得严严实实,其实她根本没什么东西,打开衣橱只占了小小一个角落,每次都看得他呼吸困难。
他顾正荣的女人,两年了,连衣服都没几件——怪不得餐厅老板说他失败,他真的很失败。
没关系,虽然不像她的风格,但这里到底住着她。
觉得累,也不想上楼进卧室,他在沙发里放松身体,继续闭目养神。
看来今天他真的很累,凌小萌识相地冲澡换衣服,然后轻轻爬到沙发上,团在他身边不说话。
真不公平,这么大热的天,同样整天忙,这男人身上居然没有汗味,料想他也就是车库上车到另一个车库,电梯直接进冷气房,衔接得好,说不定连太阳的正面都没见过。
身边陷下去一点,顾正荣睁开眼睛看她,然后伸了伸手臂。
了解,非常默契地把身体挪近,歪头靠在他肩膀上,一手就放在他胸口,呼吸又轻又软,从他领口缝隙中一点点渗进去,就差没有喵喵叫两声。
有时候幻觉自己养的是一只猫,那么乖,可惜不爱他。
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清晨四点,她在刚布置好的样板房沙发里团着,轻声哭泣。
四点,里外还是一片漆黑,顶灯早就关了,只有几盏紧急照明灯还开着,他第一眼觉得是见鬼了,后来发现这个员工他有印象。
印象还很深刻,因为设计部主任几次提到她,说她小小的一个助理,刚进公司就极其不像话,讨论的时候抢着发表个人意见,很难搞。
所以在员工大会上,他特意注意过这个新人,第一印象就是很瘦小,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又明显被孤立,孤零零立在一角,绝不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类型。
为什么会想要她,现在想起来,还真的是很奇怪。
第六章
顾正荣为什么会想要她?凌小萌现在想起来,也一样觉得很奇怪。
那是她最落魄的时候,大学毕业后她放弃一切和董亦磊来到这个城市,父母一辈子都待在那个小小的水乡里,和她一样早就认定了董亦磊就是家人,送别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一脸放心,什么都没有多说。
刚来的时候两个人经济条件都不好,空有雄心壮志,口袋却空空如也。一起租了一间又小又简陋的屋子,老式的公房,还是六楼,又没有空调,夏天的时候热得根本上不了床,凉席就铺在地上,冲凉躺下,醒来的时候照样一身汗。
就算这样她也觉得开心,没钱就用最廉价的东西布置房间,一样觉得舒服得像天堂。
窗帘是最素的白布,她自己画上手工的花卉,夏天是墨竹,冬天是金色的向日葵。
她最爱干净,虽然上班很累,但还是每天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每次董亦磊走进来都会踮着脚尖笑,“小萌,咱家可以参加评选全国卫生样板屋。”
那时候她还没有在这个公司工作,但最爱拉着他来这里看样板屋,方方正正那么小一间,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里憧憬未来,董亦磊笑起来眼睛很亮,“小萌,总有一天我们要住别墅。”
她总是拍着身下的沙发很开心地笑,“不用那么大,小小的一间就好了,在一起就好了。”
后来他走得决绝,她一个人回到小屋里,整整一个星期天昏地暗。
没有心思吃饭,没有心思出门,没有心思考虑将来,她就是蜷缩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
回想起当时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身体里面竟然有那么多泪水可以流出来,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枕头套拆下来白色的枕芯上斑斑黄迹,想洗掉都不可能,只能丢掉。
没关系,反正一切都是要丢掉的。
也不是不想打电话给他,问他为什么,问他怎么忍心这么对自己,后来觉得人可以受侮辱,但送上去自取其辱就是自己脑子的问题了,她虽然很受打击,但还没有发疯。
放弃刚刚开始的工作,她没有勇气每天看到他和新任女友同进同出,更何况这新任女友还是老板的千金,这个地方也不能再住下去,太多回忆,又太伤心,她唯恐自己会脆弱到再也爬不起来。
然后就到了这家公司,因为是自动离职的,之前的工作经验就跟没有一样,很可怕的是,这一行圈子非常小,董亦磊的跃升已经成为传奇,而她却被传得面目全非,大公司人际关系复杂,资历浅,背后又满是闲言碎语,她一开始挣扎得很辛苦,直到遇见了他。
两年前春季样板房赶工,终于弄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所有人都走了,她一个人被要求留下来做最后的整理,太累了,手脚麻木,整理完之后想坐在沙发里休息一下,没想到一坐下就盹着了。
或者是晕过去了?没有吃过晚饭,她坐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虚飘飘的,一点着力的地方都没有。
后来是哭醒的,已经跟自己说过太多遍不要想了,全都忘了吧,可是断断续续听到呜咽声,持续不绝,脸上又阴湿一片,用手去抹,怎么都抹不完。
然后就有脚步声走过来,她的第一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