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奏也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
可这位刚入官场的陈御史却不一样。
陈御史出生于礼教极严的诗书之家,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礼义仁智信,进的又是以规谏帝王、监察朝廷官吏为己任的都察院,自踏入官场之时就暗暗立下誓言,定要忠君忠国,将朝中蛀虫尽数找出来。
所以,自打盯上张阁老,陈御史就一直在暗暗收集证据准备告上一状,那封呈进宫的折子里更是细数张阁老十数条罪状,将之列为祸乱朝政的大奸臣。
折子到了元昌帝手上,元昌帝需要张阁老发出某些声音,至少在用得着张阁老的时候是不会动他的,所以也并未在意,只想着他这个做帝王的不表态就是最好的态度了,这陈御史应当看得懂才是。
但元昌帝这次失算了。
若是个在官场打滚了几十年的老油子,自然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可陈御史不仅初入官场,却是个再忠耿不过的性子。
等了好几日也等不到元昌帝有什么动静,陈御史竟然在金銮殿上效仿前人以死血谏,一头撞在了柱子上。
虽然后来经过太医抢救好歹留了一条命,但既然有了这样一出,元昌帝却再不能对张阁老之事不闻不问了。
元昌帝一声令下,宁致远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就亲自查了张阁老一事。
随后,张阁老做过的那些事就这样完全清楚明朗的暴、露在了元昌帝眼里。
若说在这之前,元昌帝还对张阁老有几分维护之心,那么在看到张阁老到底捞了一个多么大的数字之后,元昌帝亦起了杀心。
楚氏一族打天下时也是吃过许多苦头的,元昌帝年轻时在军中也跟着父辈过了许久朴素的日子,是以登基之后最恨朝官利用手中权势为自己为家族牟利。
官员手中的权利是他这个皇帝给的,利用权利牟利,岂不是在用他给的权利划拉他的银子?
张阁老发迹之前倒也没表现出对金钱的执着,入阁之后虽然也有些关于张阁老贪婪的风声传到元昌帝耳中,但这毕竟是自己看好且提拔起来的臣子,加之张阁老也确实是元昌帝手中的一把利刃,替他扫清了不少人,所以元昌帝才一直按着不发。
元昌帝只是没想到,张阁老的胃口会这样大。
所以,知道张阁老到底捞了多大一笔银子,元昌帝自觉受了臣子的欺骗,或许还有对自己先前纵容出这样一只蛀虫的恼怒,接下来自然就是雷霆之怒。
于是,入阁不到三年,张阁老就被一捋到底,押入了锦衣卫的诏狱。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而且还是张阁老这种曾经几乎站在权势巅峰的人。
为了活命,张阁老没用任何人审讯,就把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全都说了出来,他很清楚,老老实实招供可能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到这时候还想藏着掖着,别说是他,恐怕就连他的亲族也讨不了好。
甚至,他还着重将顾家人拿了大笔银子让他就顾锦淳一事在元昌帝面前美言的事给咬了出来。
张阁老自诩擅于揣摸圣意,元昌帝本就对几大世族的存在如鲠在喉,他把顾锦淳抛出来,以元昌帝那恨不得将所有世族一网打尽的心思,就算明知道他是在恶意攀咬,只怕也不会轻易将这件事揭过去吧?
若是元昌帝在顾锦淳这件事上泄了些气,是不是他就有可能被元昌帝高抬贵手轻轻放过了?
可这一回,张阁老却失算了。
☆、第132章 夫妻
元昌帝确实从没放弃过想要将几大世族彻底拔除的心思,若是换了往常,他定会借着张阁老咬出来的顾锦淳一事大动干戈,看看有没有可能顺势牵连到顾家及其他几大世族身上。
但这次,怒不可遏之下,元昌帝却没顾及这些。
他自登基以来也自诩是个明君,大周朝在其治下国力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朝廷政治清明。
这是元昌帝素来最为骄傲之事。
可偏偏,在这最骄傲的事上,他却被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张阁老狠狠煽了一巴掌。
张阁老入阁不到三年,就已经贪腐数十万两白银,而这样的巨贪之官,满朝上下居然只有一个初入官场的陈御史敢参奏,他一直以为的政治清明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所以那些被张阁老咬出来的人,元昌帝一概下旨要从严从重惩处,行贿千两以上尽皆被判了斩立决。
这其中,就有顾锦淳。
在元昌帝的雷霆震怒之下,大周立朝之后的第一桩巨贪案几乎是以一种让任何人都反应不及的速度下了定论。
顾家的人得到消息之后就赶往京城,但没等他们进京,顾锦淳的鲜血已经洒落在西四牌楼的土地之上。
顾家六老爷居然就因为一个贪官的牵连就被斩了首,顾氏一族自然不肯罢休,事后张阁老那些返乡的亲族,一百一十八口尽皆于路途之间遭遇悍匪,张氏一族举族皆亡。
除此之外,极短的时间之内,山西、山东、福建等司承宣布政使先后曝出收受贿赂、逞凶杀人、勾结倭匪等重大罪状,自张阁老之后,大周朝官场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后来又牵连出大小官员无数,惹得各地官员人人自危。
这场动荡维持了整整两年,才算是稍微平息下来。
任是谁都知道,这是几大世族愤怒之下的报复。
可再怎么报复,顾锦淳却已经回不来了。
自从顾锦淳被问斩,宁致远和顾青未之间的关系就降至冰点。
宁致远向顾青未解释过自己先前的布置,可每每看到顾青未那冷冰的眼神时,他泄气之余亦有愧疚。
张阁老一案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审理的,张阁老的认罪书他甚至比元昌帝还要早些看到,早在看到张阁老将顾锦淳咬出来时,宁致远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能花上几万两银子买通张阁老替顾锦淳美言,放眼整个京城,能做这件事的除了顾青未再无旁人。
宁致远承认他是自私的,所以看到这份认罪书之后,他先是拖延了一下将这认罪书送入宫里的时间,然后第一时间着了人去将这件事里顾青未存在的痕迹给抹得干干净净。
只是,他也没想到,元昌帝会在这件事上如此大动干戈。
他以为,哪怕是顾忌着顾锦淳出身于顾家,元昌帝也不应该如此快的就下定决心,他也就有足够的时间再想法子。
却没想到……
所以面对顾青未的冷漠,宁致远其实是有些心虚的。
若他那时没有心存侥幸,而是为顾锦淳做得更多些,也许,也许顾青未敬重的六叔,就不会有这样惨烈的结局。
他们原是最亲密的夫妻,但经此一事,他们之间却仿佛隔了一道无法越过的天堑。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宁致远少时读到这首《八至诗》时,总是无法理解其意,可是在这之后,他却突然就明白了。
夫妻本就是毫无血缘的陌生人,因婚姻而行至一处,情浓时能好得像是一个人,可情淡时,却也能形同陌路势若水火。
隔着一个顾六叔,他与顾青未,又要如何才能回到从前?
前世的宁致远一直到临死的那一天,都没做到这一点。
现在回想一下,顾六叔的事情之后,他愧疚有余,但心里未尝没有气愤。
如果欢颜能够多给他一些信任,他也不会刻意瞒着自己的所有安排;
如果没有秦明横插一脚,这件事根本就不会有后面的变故……
但没有如果。
所以从那一天起,他就再没从顾青未脸上看到过从前那毫无保留的微笑。
他们之间的亲密不过短短几载,却冷眼相对了几十年。
但,在这之后,他的欢颜,其实也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吧。
顾六叔的事发生之后,顾青未虽然再没与他好好说过一句话,却也没抗拒过他进她的院子,直到她有了身孕。
得知这个消息,宁致远那时高兴得几乎语无伦次。
他自然是期待他与欢颜的孩子,但他更高兴的是,有了孩子,哪怕只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欢颜是不是也会稍稍原谅他一两分?
那段时间,顾青未待他确实较之前要柔和了许多,甚至在他谈起孩子时,偶尔还会给他一个清浅的笑容。
每当那时,看着顾青未微微隆起的小腹,宁致远都会心生满足。
他知道,在六叔的事上他对顾青未有亏欠,可他发誓,只要顾青未愿意原谅他,他一定穷尽一生对她以及他们的孩子好。
他是那样憧憬着他们的孩子的到来,却没想到,那一天发生的事,却让他和顾青未之间的关系再没了缓和的可能。
想到这些往事,宁致远神色冷峻起来。
对秦明,宁致远从来都只有怨而没有恨,虽然他确实是出于好意,可以他的好意为引,却牵出了这样一场祸事。
若要说恨……
宁致远眼前浮现出另外一道身影。
还好,那个人现在还未出现在顾青未身边,他也绝不会任那样一个包藏祸心的人再出现在她身边。
他和欢颜的重生,是他花了代价求来的,从睁开眼的那天起,他就下定决心,此生定要再娶了她,他要他们之间没有误会,没有怨恨,没有任何其他人,如此携手一生。
他也知道,欢颜与他同样拥有前世的记忆,他想重新拥她入怀必定极为不易。
可连重生这种任谁听了都只觉荒唐的事都做到了,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做到的?
☆、第133章 团圆
离家几载的六老爷回来了,顾府上下都一派喜气洋洋的,尤其是六夫人文氏。
说起来,顾锦淳能这样一甩手就离家五六年,与文氏的支持也不无关系,文氏本就与顾锦淳性情相投,支持他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就不奇怪了。
若是换了别的女子,夫君一走五六年,有时候甚至一年到头都痴迷于别的事连个信儿都忘了给家里人带,纵是再温柔的人恐怕也受不了。
虽然能下这样的决心支持顾锦淳一年到头的四处走,但顾锦淳这一回来,文氏面上那甜蜜的笑容却是叫长了眼的人都能看出她的欣喜。
顾锦淳归家,除了文氏之外,最高兴的就要数老太太刘氏了。
这人一上了年纪,最盼的也只不过是个阖家团圆,儿孙满堂。
儿孙满堂老太太是得了,可这阖家团圆嘛,因为顾锦淳这三天两头的就跑得见不着人影儿,便只能是个奢望。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老太太这一把年纪还要为这个沉迷画道不理俗事的儿子操心,说来顾锦淳也算是不孝了。
顾锦淳也自知有错,回到顾府没来得及回六房,就径直去了延寿堂。
老太太才得了信儿就见朝思暮想的小儿子出现在自己面前,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就已经忍不住老泪纵横了。
“儿子不孝,累母亲忧心了。”顾锦淳倒头跪倒在老太太膝前。
听顾锦淳这样一说,老太太抬手就拍在他后背上,“你确实是个不孝的东西,这一走就是六年,撇下家中妻儿老小不闻不问,都说儿女是债,生了你可不就是来讨债的?”
顾锦淳直直地跪在地上,不闪不避。
这会子功夫,府里的主子们得到消息也都赶来了延寿堂。
顾锦源这个长兄见状便轻轻咳了一声。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老太太最宠的就是这个小儿子,别看这会儿下得了手,待会儿缓过神来,只怕这时打下去的都得疼在她自己心上了。
所以,顾锦源连忙劝道:“母亲,六弟回来了应该高兴才是,不过六弟这几年也确实不像话,稍后儿子自会好好罚他,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顾老太爷离世时顾锦淳还小,可以说他是被顾锦源这个长兄教导着长大的。
顾锦源说要罚,那就是真的要罚,老太太当然知道这一点,闻言连忙制止:“老大,你弟弟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还要罚他呢?行了行了,我不生气了。”
顾锦源这才微笑着不语。
老太太抽出帕子拭了眼,“老六,这次回来,可还要走?”
说到后来,老太太眼中满含期待。
人一老就容易多想,虽然如今身子骨还算好,但老太太总是唯恐自己哪天一睡就不起了,要真是那样,闭眼之前都看不到小儿子归家,岂不就难以瞑目了?
顾锦淳触及老太太的双眼心里也是一酸,他最是个性子清冷不过的,哪怕是在生养他的母亲面前也向来鲜少有外露的情绪,如今还劳累母亲为他如此操心,别说他这次回来本就不准备再外出,便是他有外出的打算,哪怕只是为了母亲,也应当停下脚步。
略显淡漠的神色微微一软,便似让人看到了春日阳光照耀下冬雪消融的过程,顾锦淳重重磕了个头,“母亲,您放心,儿子以后哪也不去了。”
“好,好,好。”老太太老怀大慰,连说了三个好,然后才指着立于一旁一脸温柔看着顾锦淳的文氏道,“老六,这些年可辛苦你媳妇了,要不是你媳妇一直帮你说话,一个人尽了两个人的孝心,你以为你还能安安生生的在外面呆这么多年?回去之后可得好好与她道个歉!”
老太太可不是那等见不得儿子媳妇感情好的恶婆婆,再没有人比她更希望自己的儿子媳妇和谐美满的了。
被老太太这样一指,文氏羞得低头再不敢看顾锦淳一眼,倒是顾锦淳,起身之后就站到了文氏身边,趁着众人不注意,表面上端着那清冷谪仙的驾子,私底下却用宽大的袖子遮挡了旁人的视线,然后偷偷勾了文氏的尾指。
文氏大惊,连忙想要甩开,却被顾锦淳勾得死死的,最后也只得作罢,只是面上却又红了几分。
众人也知道顾锦淳和文氏久别重逢,纵有看到他们那小动作的,也都只当没瞧见。
老太太面上带笑,环顾厅里众人。
老六归家是大事,顾家上下除了跟随老师在外游学的顾亦安,其他人一个不缺,就连向来不着家的七老爷顾锦汶与这几年都闭门不出的三老爷顾锦淙都到了,大大小小齐聚在延寿堂里,虽然稍嫌拥挤了些,却也显得格外的热闹。
只除了……
想到还在家庙里的陈氏,老太太又不免皱了眉头。
按说陈氏乃是一房主母,却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做出那等腌臜之事,就算是休了她也不为过。
不过当年为了澜姐儿的亲事将此事按下了,总不能如今反倒再休了她,老太太倒是想将人一直拘在家庙里不放出来,可这样一来,三房那些可以预见少不了闹腾的事又要让谁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