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好似荡失路的孤儿仔。
阿耀最后下决定折返。
他到旺角,陋巷中阿泽家所在那栋旧式唐楼。阿耀将只写了一句话的信与钥匙一同放在信封内自门缝底下送进去,又轻轻地将唱片机安置在门旁。他在阿泽门前站了很久,都没有勇气按电铃,亦没有人来开门。
过一阵,听到门内有轻微响动,阿耀立刻转身,慌不择路地逃上楼梯。
阿耀一直上到唐楼天台。
过去他没上来过这里。天线电缆横生枝节,角落堆放废置梳化桌椅,空地还有数支晾衣架,白衣衫花被单在晚风中飘动。望出去周围建筑也都老旧污糟,还撑着绷开的广告牌,亮不起的灯管。傍晚天空昏黄,是最感伤孤独时分。
他牛仔裤中手机又震动起来。阿耀取出手机,见到眼熟的公用电话亭号码在屏幕上闪烁。他知是阿泽,犹豫片刻接通。
说再见的时刻还是到了。
阿泽语气焦躁:“喂,喂?现在你在哪里?”
阿耀自天台边缘望下去,可以望见底楼街边电话亭。他见到阿泽熟悉瘦削身影在电话亭内。
“我在看得到你的地方。你戴了棒球帽。上面是不是有个W,乜意思啊?”
“你别玩啦,你到底在哪里?快点出来,我有话同你讲。”
阿耀沉默片刻。“我想我们都还是不要见面。”
“你讲乜啊。”
“见面好难开口讲bye…bye。”阿耀说。“你见到我还给你的钥匙了?还有一架唱片机,用来听那张赖纳柯翰的唱碟的。”
阿泽强调:“但我买那张碟是为了同你讲句话!”
“记得照顾金鱼。他们生命本来就很短。”“你不要走!”阿泽在电话亭内急切地打断阿耀:“你不要去澳洲!”
半晌,阿耀很小声地说:“对不起。我明天搭早班机走。”
阿泽忽然愤怒起来:“你不可以丢下我!你是我唯一中意的人,我不想你走,喂!我知道是因为我犯错才害的你要走,可是以后都不会了。我不再当古惑仔了。真的。”他保证:“古惑仔好无聊,又蠢。我已经成年。我会做成年人该做的事。”
“但我要去澳洲念书。我喜欢念书所以必须去。”阿耀说:“我会回来的。我回来时候还会见到你吧?”
阿泽没有讲话。
阿耀问:“你不会不记得我吧?我跟你戴的耳钉是一对的嘛。我到哪里都不会除下这个耳钉…再见。阿泽。再见。”
阿泽仍然不出声。阿耀不想挂断,他想讲:对不起。或者:我喜欢你。或者:我不想同你分开。还有许多别的说话。但电话里突兀地响起提示音,是公用电话的通话费用不足,接着便自动切断,嘟嘟声电子音后,只余一片沉寂。
过了很久,阿泽没有再打过来。
又过了很久,阿耀见到阿泽走出电话亭。
阿泽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低,阿耀无法见到阿泽的面孔神情。他静静凝望阿泽背影,走过狭长街巷,越来越遥远。在沿途昏暗街灯映照下,连那道瘦削影子亦变得愈来愈长而淡薄,直至淡得化为乌有。
即使过了十年,已经完全成为了成熟大人的阿耀仍然能清晰的记得这一刻的心境,因为长大了一切改变,再也没有这样为简单的分别而伤心。这种感受好像被阿泽抛落泳池的那枚属于别人的指环一样,金光只一霎便再也无迹可寻。
阿耀将再也用不到的手机放在角落的斑驳旧梳化上,离开天台。他抹去眼泪,对自己讲:男子汉大丈夫,以后都不可以流眼泪了。
深夜,阿泽走到天台上。他对自己讲:没紧要。我一直都是一个人长大。以后都一个人都可以。他将赖纳柯翰那张唱碟在阿耀的唱机上小心地放下去。低沉孤独的歌声逐渐响起。
十八岁生日已经过去。成年人要做成年人的事情。不要连累别人,为未来打算,等等。
隔很久时间,才会有一架夜班航机闪着灯缓缓掠过九龙区上方的漆黑晚空。这是启德机场的最后一年。每一班飞机轰鸣飞过的时候,他都会对着飞机大吼:“阿耀!”吼声被轰隆巨响淹没。假使阿耀就在这班飞机上,他也一定听不见。
阿泽压低棒球帽的帽檐,在天台一张旧梳化里盹着。
清晨醒来时唱机早已电池耗光而停下。他坐起来,发觉膝盖边是阿耀的手机。“阿耀?”阿泽握住手机。
头顶上离开香港的早班机正经过,阿泽狂奔下天台,跳上他的绵羊仔。他发动电单车跟随飞机轨迹一路冲过去。鸽灰色天空中,飞机愈飞愈高,更加遥远,苍白,渺小,机翼闪烁的灯不会比一粒晨星更近。阿耀在这班飞机上吗?
想再见阿耀一面。但电单车怎么追得上飞机。
直到那架早班机消失在天际,阿泽刹住电单车。取下安全头盔。无数车从旁绕过,因他在街中碍事,大响车号,还有开车窗骂他:“停在这里,是不是寻死?”——但,阿泽不理他们。他哭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