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狐狸与灰兔子一边一只蹲在门前守了半月,娇娇七条神气的大尾巴耷拉下来,哭丧着脸道出了这许久以来的担忧:
“凌渊真君就这般去了,老大如此伤心; 不会也跟着想不开吧?”
“呸呸呸!”秦绵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跳脚道:“胡沁些什么呢?我师妹只是一时伤心,万万不会想不开的!”
“说的极是。”
楚兰阔负手走近; 面上的冷凝之色比往常更甚; 光站在他身旁,便让人觉得寒意沁人。他刚刚才将归一陆家之人打发走,心下本是不快,看傅灵佩一副伤情模样,便更是气闷,沉声道:
“本君的徒儿不会这般无用。”
娇娇不自觉往旁边挪了挪; 对着这冷面师尊她素来都敬畏有余,亲热不足。
“可还有半月,便是去云昬界的时日了。师妹这般模样,该当如何?”
“若她这般不争气,那云昬界,不去也罢。”楚兰阔冷冷地哼了一声,“如自己想不开的话,去哪儿都一样。”
秦绵“哦”了声,不再与师尊争辩。
师尊这人待徒弟待友人都算得很好,偏对男女情爱,天生少了一窍,委实不通。
若真这般容易看开,世间又为何会有痴男怨女的说法?
如紫脩峰峰主妩清那般对情爱洒脱之人,不也大变了模样?镇日守在峰内不再外出,妩媚张扬的衣着收敛许多,连话都轻易不往外蹦一句,满面肃容,跟守清律的尼姑似的,整日里守着武曲峰主的两半尸身。
便清玄道君的开解也不管用。
紫脩峰如今是大弟子管事,天体峰青黄不接,体修还未出个元婴,也便由武曲的大弟子代管,听消息是要从上头挑个人下来镇着。
秦绵一肚子的消息没法对人诉说,心中本就烦躁苦闷至极,人生太过无常,前阵子还在身边蹦蹦跳跳欢乐快活的陆师妹已然没了性命,连尸身都没得,偏傅师妹又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想劝亦无从劝起。
“师尊,陆家那边来人,可有何要事?”
“别无他事,只是问一问姝儿的一些旧事。”楚兰阔顿了顿,才道:“为师与掌门商量过,待为师离开前往云昬界后,天剑峰将由玉白担任峰主。”
“可……”秦绵有些为难,“玉白他生性腼腆,不善长庶务,怕是不成。”
“倒也无妨,些许不懂可以去问过你魏师兄,他熟悉得很。”
楚兰阔言下之意很明白,魏园庶务是强,可惜差了些底气,镇不住这天剑峰数百弟子。倒是朱玉白,一手剑术和修为弹压得住。
“如此,等玉白出关后,绵儿自会将话带到。”
“好,你很好。”楚兰阔轻轻拍了拍秦绵的肩,叹道:“在为师收的这些弟子里,绵儿你才是最稳重最不让人操心的。”
他拧着眉往房内又瞥了一眼,这才提步走出了洞府,自去与穆亭云挤。
秦绵忍不住踮脚,又往房内看了一眼。
房门轻轻掩着,陈设清减,一榻一椅一蒲团,沿袭楚兰阔一贯的清修风格。因最近傅灵佩住着,在墙角处还特地添了几盆清雅的盆栽,微风过处,便有暗香盈鼻。
可惜,房内的女子一无所觉,对外界地感知降到了最低点,依然傻呆呆地抱着一具皑皑的白骨。
白骨洁净,看得出身前肩宽腿长的架势,血肉俱是风干得彻底,即便是元婴修者,在死亡面前,也并不高贵。
傅灵佩怎么也不相信丁一死去的事实。
不久前,他还抵着额与她说,“他不会有事。”他告诉她,会为她报了仇,他确实手刃了仇人,赢得漂亮,可苦心孤诣这么多年,莫非只绸缪出以命抵命这一条道?
她渐渐有些想明白了。
为什么在沧澜界,丁一不肯服食她炼制的那些灵丹,偶尔见之身上总有萧瑟之感,因为他早先便打算好了,要以命换命。可若这样,他又何苦来招惹她?何苦许下那许多承诺,将她弃到一旁?
她想明白了,灵犀虫的死亡,不过缘于再一次被植入道纹——陆天行既是能凭着莫语阑的威胁,重新在他身上下这等道纹,又如何会发现不了灵犀虫的存在?
一只小小的,不值一提的虫子,在陆天行手里,不堪一捏。
傅灵佩觉得很奇怪。
她并不觉得如何撕心裂肺,除了一开始滴的几滴泪,这感觉甚至不如陆篱姝之死来得强烈。可偏偏脑子被不知名的情绪塞得满满的,再腾不出空间来思考旁的。
这痛一点点缠着她的心脏,挤压着她的脑袋,让她坐立难安。
傅灵佩知道自己被师姐与师尊带回了天元派,也知道自己被安置在了师尊的洞府,知道秦绵在门外念叨的那许多琐碎事,甚至知道归一派乱成一团,知道妩清变了模样,知道魏园来了许多趟。
可她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呆呆地看,却怎么也触不到现实。
梦境与现实交汇。
她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一片昏黄的天空,和枯败的田地。丁一穿着侬丽的红衣,大睁着双眼躺在草地上朝她笑,胸口的大洞发出桀桀桀的嘲笑,仿佛在对她说:
“别做梦了,这么多年来,这两世人生,你改变了什么。”
“陆篱姝死了。可她原本就不存在。”
“我也死了。带着胸口的破洞。”
“将来,最终你也会死,走入你前世最终的归途……”
“一切,不过是宿命。”
宿命?
不,不是宿命——
傅灵佩猛地惊醒过来,手心被白骨硌得生疼,浑身都微微发起抖来。不,不是宿命!一切都不一样了。
对,不一样了。
师尊还活得好好的,傅家没事,她结婴了,师尊结婴了,许多事,早就不一样了!
白骨被她的抖动震得咔咔作响。
傅灵佩一把将它搂住,真正嚎啕大哭起来。斯人远去的真实感渐渐将她湮没,她终于明白过来,她错了。
将丁一看得太过无所不能,是她的错。
他不过比她大了几岁,在最初,也不过是个孩子。
这个孩子一生孤苦,在这漫漫长夜里,举着一只生锈的铁铲,与一只身轻力壮的野兽搏斗,这野兽有刚硬的皮骨,有锋锐的獠牙,只需轻轻一击,便能将他肚皮撕裂,将他粉身碎骨。他用了近乎一生的时间去绸缪,去算计,只为从野兽的口中获得自由。
最终,他也自由了。
野兽死了,他也死了。而作为这个孩子极少的伙伴之一,她不曾真正窥探过他的内心,不曾真正帮助过他,甚至,一直盲目地倚靠着信赖着他,却不知,他早已不堪重负,将生死做了筹码。
陆天行死了。
她自然不用再比了。这是他为她挣来的生机,傅灵佩觉得自己的心,被一道重鼓时刻击着,痛得她想满地打滚,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凌渊,凌渊……”
傅灵佩千百遍地唤,眼前却只有那具孤单单的尸骸,咧着嘴,仿佛在说,“静疏,莫哭。”
她抽噎着,从玉戒中取出一套丁一曾留在她这的法衣,帮白骨一件件地换上,素绫里衣,艳红长衫,腰间松松束起,一件件,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秦绵在外吓了一跳,只见房内女子动作轻柔地帮塌上白骨一件件地套上衣裳,似疯魔了一般,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异常怪异。
“完了完了,老大疯了!”
娇娇急得跳脚,弥晖将她按在脑门上,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撅屁股往里头看,也被这情景渗得出了一身冷汗。
“且等我去探探情况。”
秦绵强自镇定下来,清咳了一声,干脆推门进了去,做出惊讶的表情:“师妹,你这是在干什么?”
傅灵佩并不应她,将最后的一个结细细打好,才转过身道,“凌渊素来好享受,我为他加件衣裳。”
见秦绵额间冒汗,惊魂未定的模样,还镇静地笑了:“师姐莫担心,静疏并未疯,他为我挣得的命,我自要好好活着享受才是。”
“那,那你……”
“等静疏稍作些安排,便带着他——”傅灵佩眼波温柔,“一同入云昬界。”
此后,山高水远,两人再不分开。
秦绵被噎住了,“师妹,你要带着这具尸骸——”
“他叫凌渊,有名字的。”傅灵佩强调,面上带笑。
“好,好,就叫凌渊,你是说,你要随身带着他去云昬界?”秦绵只觉眼前师妹看似正常,却让她毛骨悚然。
“晤,我与凌渊自是要一块的。”
傅灵佩垂头将白骨摆弄好,眼睫在灯下出了一层重重地浓密的暗影,剪影温柔,嘴角含笑。
秦绵无语,一时洞府内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师姐,静疏此前一直忘了问,凌渊的四方鼎,你可知,去了哪儿?”
秦绵一愣,半晌才挠着头道,“这确实没留意,不过约莫清玄道君是知道些的,不如我帮你问问?”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he,放心,驴子最讨厌悲剧了~
第341章 330。329
“不必了。”
傅灵佩似醒过神来; 纤长的指腹轻轻划过白骨光滑的头颅,眼神专注而温柔; 怕惊扰了他似的,轻声道:“待我亲自去问罢。”
秦绵口中呐呐不能言,她极不愿承认,师妹约莫……还是变了些,更冷,还有点疯。
“不如; 还是我陪你一道去吧。”
傅灵佩淡淡地瞥她一眼,这一眼让秦绵后背都沁上了一层冷意;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师姐多虑了,静疏还没疯。”
语声清淡,秦绵尴尬地笑了声,摆手道; “好; 好,好; 没疯; 没疯。”
傅灵佩情知她是言不由衷,却不耐为此辩解,伸手拢了拢罩在白骨架子上空荡荡的袍子,慢条斯理地将翘起的边角又细致地捋了一遍。
“师姐,莫把师妹我想得这般脆弱,只是……”
此番过后; 长空失色,日月黯淡,她心力一时无以为继,沉湎进了虚无。
秦绵敏感地觉出她的一丝郁色,摸了摸鼻子道,“师妹,你且休息休息,有事便唤师姐,莫客气!旁的不行,些许跑腿之事,师姐还是做得来的。”
傅灵佩颔首微笑,眉眼被灯光釉出一层清冷的艳光。
秦绵一时心跳滞了一拍,手便停在了半空。傅灵佩奇怪地看她,秦绵这才反应过来,讪讪地转身出门,心下是一阵惊心动魄。师妹受情伤之后,这容貌更美上一层,本已是人间难寻,如今美人添新愁,更让人见而心折,连她一个女子之身竟也受了诱惑。
美成这样,未免遭祸。
亏得师妹已是元婴,若还是金丹筑基之流,早被人掳了去了。也不知师尊的心肝肉怎么长的,对师姐还能皱得下去眉头,再想起魏园回回来时的那副模样,秦绵不免更叹了声。
“如何如何?”
娇娇头一个蹦到了她鼻子面前,四只毛茸茸的爪子比划着,“老大疯没疯?”
见秦绵神思不属,立时嚎啕大哭,毫无形象,眼泪珠子跟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往下落:“我就知道,全天下的美人,个个都是磨人精,没有一个好东西!老大这是伤透心了,呜呜呜呜……”
魔音穿耳,哭得极用力极伤情。
弥晖露出了个无奈的笑,两只长耳朵耷拉下来将耳洞堵住,一边对着向外步出的傅灵佩点了点头,“老大。”
秦绵愣愣地看着傅灵佩步法阔朗,身姿飒爽地走过她身边,一路往外扬长而去。
再一看房内,那具白骨已然消失不见,看来是真的被她收好带在身边了。
“老大,等等我!”
还不待秦绵反应过来,一只七尾的白毛狐狸已然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身后缀着一只浑圆的灰兔子,还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小白人?
秦绵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孰料再一睁眼,已然失去了他们的踪影,不由快速冲了出去,只捕捉到一道尾巴,耳边传来傅灵佩沉静的声音:
“莫跟,找鼎。”
言语简洁,行动干脆。秦绵只得悻悻地回了自己房间。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渐落,天剑峰沐浴在一片暖色的霞光之中,似是旅人归途,热烈而温暖。
弟子们匆匆来去,偶或停下脚步,躬身作揖,一切依稀仿佛。
傅灵佩却走得格外的孤独。
脚下的土地有青葱绿意点缀,身后的白狐狸和灰兔子蹦跳活泼,但那并肩而立的身影,却不可再得。
傅灵佩感到微微的鼻酸,脚下一踏,轻烟步运转如意,不过十几息,人已到了宗门大殿外,穆亭云正静静地等着她,见她来便露出个笑模样:
“静疏,若是来看你师尊的话,可去错了地方,他如今不在此处。”
说起此事,穆亭云便忍不住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这半月来,楚兰阔发挥强盗作风硬生生霸占了自己的洞府,害他有家归不得,只能日日守在这宗门大殿理事。
“非也。”傅灵佩摇头,“静疏来此,只为了想问清玄道君一事。”
穆亭云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习惯性地摸了摸下颔,发觉一片光滑,这才想起前不久这蓄了许久的一把美髯遭了秧,被心爱的女儿一把剪子全剪了去,不免大感肉疼。再见傅灵佩惨淡淡面色,不免起了同病相怜之感,拍了拍她肩,摇头叹了一声:
“老祖宗早先便交代了,你若来寻他,便告诉你,他,闭关了。”
傅灵佩眉心蹙紧,急道:“闭关?老祖宗不愿见我?”
穆亭云负手望天,“非也,前些日子陆剑尊之事,将老祖宗刺激了一顿,他说要闭关静思去,暂且不见人。不过——”他顿了顿,接着道:“老祖宗留下话来,你要寻之物,被那姓云的得了。”
“如此,多谢。”
傅灵佩做了个揖,脸露感激:“静疏还有急事,便先告辞了。”
正要转身走,却被穆亭云一句话止住了:“老祖宗还说,那姓云的贼心不死,色心难湮,女娃娃还是莫要羊入虎口得好!”
傅灵佩嘴角抿了抿,露出个奇异的神情,难得肯多说两句:“老祖宗既早猜到我要来,便该知道,我不会放弃才是。”
“老祖宗又说,尽人事听天命,女娃娃要撩虎须,还请趁早。等那姓云的将鼎带去云昬界,你便是做了风七老爹的第三百八十八房小妾,也拿不回来。”
傅灵佩垂眼不答,穆亭云带话带得臊得慌,说起这小妾之事,便他脸上也挂不住,红透了半边,忙不迭挥手赶人:“成了成了!你回去罢!”
“敢问老祖宗可曾说过,那云涤道君如今身在何处?”
傅灵佩紧张的神情几乎要将穆亭云感染到,他突然叹了口气,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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