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怎么了?〃
明菁只是愣在当地,任泪水狂奔。
〃过儿,你别这样……我很担心你。〃
〃姑姑,对不起。〃
〃过儿,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坏呢?这时候还跟我开这种玩笑……〃明菁用靠近上臂处的衣袖擦拭眼泪,动作有点狼狈。
我走进客厅,拿了几张面纸,递给明菁。
〃工作再找就有了嘛,又不是世界末日。〃明菁抽抽噎噎地说完这句。
〃姑姑,我知道。你别担心。〃
〃你刚刚吓死我了,你知道吗?〃明菁用面纸,擦干眼角。
〃是我不对,我道歉。〃
〃你实在是很坏……〃明菁举起手,作势要敲我的头,手却僵在半空。
〃怎么了?〃我等了很久,不见明菁的手敲落。
〃过儿……过儿……〃明菁拉着我衣服,低着头,又哭了起来。
明菁的泪水流量很高,流速却不快。
而荃的泪水,流速非常快,但流量并不大。
明菁的哭泣,是有声音的。
而荃的哭泣,并没有声音,只是鼻头泛红。
〃姑姑,别哭了。再哭下去,面纸会不够用。我高兴哭呀,你管我……〃明菁换了另一张面纸,擦拭眼泪。
〃姑姑,你放心。我会努力再找工作,不会自暴自弃。嗯。你知道就好。〃明菁用鼻子吸了几口气。
〃我总是让你担心,真是不好意思。〃
〃都担心你六年多了,早就习惯了。〃
〃我真的……那么容易令人担心吗?〃
〃嗯。〃一直呜咽的明菁,突然笑了一声,〃你有令人担心的本质。会吗?〃我抬头看夜空,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是这样吗?可能是我的缘故吧。即使你好好的,我也会担心你。为什么?这哪有为什么,担心就担心,有什么好问的。我……值得吗?值得什么?〃明菁转身看着我,眼角还挂着泪珠。
〃值得你为我担心埃〃
〃你说什么?〃明菁似乎生气了。她紧握住手中的面纸团,提高音量:〃我喜欢担心,我愿意担心,我习惯担心,我偏要担心,不可以吗?〃明菁睁大了眼睛,语气显得激动。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菁用右脚跺了一下地面,然后说,〃为什么你老是喜欢问为什么?对不起。〃第一次看到明菁这么生气,我有点无所适从。
〃算了。〃明菁放缓语气,轻轻拨开遮住额头的发丝,勉强微笑:〃你今天的心情一定很难受,我不该生气的。姑姑……〃我欲言又止。
〃其实你应该早就知道,又何必问呢?〃
明菁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很长很长。
然后靠在栏杆,看着夜空。可惜今晚既无星星,也没月亮。
〃过儿,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我也靠着栏杆,视线却往屋内。
〃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那以后就别问我为什么了。〃
〃嗯。〃
〃找工作的事,别心烦。慢慢来。〃
〃嗯。〃
〃我该走了。这个篮球我带走,明天再还你。好。〃明菁说完后,进客厅拿起手提袋,跟我说了声晚安,就回去了。
我一直待在阳台上,直到天亮。
但即使已经天亮,我仍然无法从明菁所说的话语中,清醒。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我和柏森又开始找新工作。
只可惜我和柏森的履历表,不是太轻,就是太重。
轻的履历表有如云烟,散在空中;重的履历表则石沉大海。
柏森的话变少了,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他还回台北的家两趟,似乎在计画一些事。
为了避免断炊的窘境,我找了三个家教,反正整天待在家也不是办法。
明菁在这段期间,经常来找我。
她很想知道我是否已经找到工作,却又不敢问。
而我因为一直没找到新的工作,也不敢主动提起。
我们的对话常常是〃天气愈来愈热〃、〃楼下的树愈长愈漂亮〃、〃隔壁五楼的夫妇愈吵愈凶〃、〃她的学生愈来愈皮〃之类的。
日子久了,明菁的笑容愈来愈淡,笑声愈来愈少。
我不想让荃知道我失业,只好先下手为强,告诉她我调到工地。
而工地是没有电话的。
只是,我总是瞒不了荃。
〃你好像很忧郁呢。〃
〃会吗?〃
〃嗯。你烦心时,右边的眉毛比较容易纠结。那左边的眉毛呢?我不知道。因为你左边的眉毛,很少单独活动。单独活动?〃我笑了起来。荃的形容,经常很特别。
〃嗯。可不可以多想点快乐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事情想起来会比较快乐。那么……〃荃低下头轻声说,〃想我时会快乐吗?嗯。可是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不用想你埃〃我笑着说。
〃你知道吗?即使你在我身边,我还是会想着你呢。为什么我在你身旁时,你还会想我?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经常想你,想到发呆呢。对不起。〃我笑了笑。
〃请你记得,不论我在哪里,都只离你一个转身的距离。〃荃笑了笑,〃你只要一转身,就可以看到我了呢。这么近吗?嗯。我一直在离你很近的地方。那是哪里呢?我在你心里。正如你在我心里一样。〃荃笑得很灿烂,很少看见她这么笑。
我和柏森被解雇后一个半月,秀枝学姐决定回新竹的中学任教。
〃我家在新竹,也该回家工作了。而且……〃秀枝学姐看了一眼子尧兄以前的房间,缓缓地说:〃已经过了半年了,他还没回来。我等了他半年,也该够了。〃虽然舍不得,我还是安静地帮秀枝学姐打包行李。
〃菜虫,休息一下吧。我切点水果给你吃。谢谢。〃我喘口气,擦了擦汗。
秀枝学姐切了一盘水果,一半是白色的梨,另一半是浅黄色的苹果。
我拿起叉子,插起一片梨,送入口中。
〃菜虫,你知道吗?这苹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喔。〃我又插起了第二片梨。
〃我再说一次。苹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苹果比较贵。嗯,我知道。可是我比较喜欢吃梨子埃菜虫……〃秀枝学姐看了看我,呼出一口气,〃我可以放心了。放心?〃第三片梨子刚放进口中,我停止咀嚼,很疑惑。
〃本来我是没立场说话的,因为我是明菁的学姐。但若站在我是你多年室友的角度,我也该出点声音。学姐……〃秀枝学姐竟然知道我的情况,我很困窘,耳根发热。
〃不用不好意思。我留意你很久,早就知道了。学姐,对不起。我……先别自责,感情的事本来就不该勉强。原先我担心你是因为无法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所以才会犹豫。如今我放心了,我想你一定知道,你喜欢谁。〃秀枝学姐走到子尧兄送的陶盆面前,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
〃菜虫,那你知道,谁是苹果?谁又是梨子了吗?我知道。苹果再贵,你还是比较喜欢吃梨子的。对吗?嗯。个人口味的好恶,并没有对与错。明白吗?嗯。学姐没别的问题了。你继续吃梨子吧。那……苹果怎么办?喜欢吃苹果的,大有人在。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嗯。〃我点点头。
〃我明天才走,今晚我们和李柏森与明菁,好好吃顿饭吧。〃秀枝学姐仔细地包装好陶盆,对我笑了一笑。
荃是梨子,明菁是苹果。
明菁再怎么好,我还是比较喜欢荃。
秀枝学姐说得没错,喜欢什么水果,只是个人口味的问题,并没有〃对〃与〃错〃。
可是,为什么我会喜欢梨子?而不是苹果呢?
毕竟苹果比较贵埃
我对荃,是有〃感觉〃的。
而明菁对我,则让我〃感动〃。
只可惜决定一段感情的发生,是〃感觉〃,而不是〃感动〃。
是这样的原因吧?
子尧兄走后,秀枝学姐不再咆哮,我一直很不习惯这种安静。
如今秀枝学姐也要走了,她势必将带走这里所有的声音。
我摸了摸客厅的落地窗,第一次看见秀枝学姐时,她曾将它卸了下来。
想到那时害怕秀枝学姐的情景,不禁笑了出来。
〃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我会记住秀枝学姐的叮咛。
于是秀枝学姐成了第三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我的寄主植物,只剩柏森和明菁了。
送走秀枝学姐后,柏森更安静了。
有天晚上,柏森突然心血来潮,买了几瓶啤酒,叫我陪他到以前住的宿舍走走。
我们敲了1013室的门,表明了来意,里面的学弟一脸惊讶。
摸摸以前睡过的床缘和念书时的书桌后,我们便上了顶楼。
爬到宿舍最高的水塔旁,躺了下来,像以前练习土风舞时的情景。
〃可惜今晚没有星星。〃柏森说。
〃你喝了酒之后,就会有很多星星了。〃我笑着说。
〃菜虫,我决定到美国念博士了。〃柏森看着夜空,突然开口说。
〃嗯……〃我想了一下,〃我祝福你。〃
〃谢谢。〃柏森笑了笑,翻了身,朝向我,〃菜虫,你还记不记得拿到橄榄球冠军的那晚,我问你,我是不是天生的英雄人物这件事。我当然记得。事实上你问过好多次了。那时你回答: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你以后绝对是一号人物。〃柏森叹了一口气,〃菜虫,真的谢谢你。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还谢我干吗。受到父亲的影响,我一直很想要出人头地。〃柏森又转头向夜空:〃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事,我会要求自己一定要比别人强些。〃柏森加强了语气:〃我一定,一定得出人头地。〃我没答话,只是陪着柏森望着夜空,仔细聆听。
柏森想与众不同,我却想和大家一样,我们有着不同的情结。
因为认识明菁,所以我比较幸运,可以摆脱情结。
而柏森就没这么幸运了,只能无止境地,不断往上爬。
突然从空中坠落,柏森的心里,一定很难受。
〃柏森,出去飞吧。你一定会比别人飞得更高。〃我叹口气说。
〃呼……〃过了很久,柏森呼出一口长气,笑了笑,〃心情好多了。那就好。〃我也放心了。
〃菜虫,可以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吗?方荃。为什么不是林明菁?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失去理性,疯了吧。你为什么说自己疯了?因为我无法证明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方荃埃菜虫啊,念工学院这么多年,我们证明过的东西,难道还不够多吗?
你竟连爱情也想证明?你难道忘了以前的辩论比赛?嗯?我们以前不是辩论过,〃谈恋爱会不会使一个人丧失理性〃?对埃你答辩时,不是说过:'如果白与黑之间,大家都选白,只有一个人选黑。只能说他不正常,不能说不理性。正不正常是多与少的区别,没有对与错,更与理不理性无关〃?〃没错啊,我为什么一直想证明我喜欢荃,而不是明菁呢?
我心里知道,我喜欢荃,就够了埃
很多东西需要证明的理由,不是因为被相信,而是因为被怀疑。
对于喜欢荃这件事而言,我始终不怀疑,又何必非得证明它是对的呢?
就像我内心相信太阳是从东边出来,却不必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去证明。
我终于恍然大悟。
我决定不再犹豫。
只是对我而言,告诉一个爱自己的人不爱她,会比跟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说爱她,还要困难得多。
所以我还需要最后的一点勇气。
柏森要离开台湾那天,我陪他到机场,办好登机手续后,他突然问我:〃菜虫,请你告诉我。你技师考落榜那晚,我们一起吃火锅时,你说:台湾的政治人物,应该要学习火锅的肉片。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柏森的表情很认真,似乎这是困扰他多年的疑惑。
〃火锅的汤里什么东西都有,象征着财富权势和地位的染缸。政治人物应该像火锅的肉片一样,绝对不能在锅里待太久,要懂得急流勇退,过犹不及的道理。菜虫。你真的是高手。那次的作文成绩,委屈了你。〃柏森恍然大悟,笑了一笑。
〃柏森。你也是高手。〃
我也笑了一笑,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没有意外,那次的作文,是我最后一次为了比赛或成绩写文章。
〃同被天涯炒鱿鱼,相逢何必互相夸。〃
柏森突然哈哈大笑。
荃说得没错,声音是会骗人的。
即使柏森的声音是快乐的,我还是能看出柏森的郁闷与悲伤。
〃柏森,你还有没有东西忘了带?〃
〃有。我把一样最重要的东西留在台湾。啊?什么东西?〃我非常紧张。
柏森放下右手提着的旅行袋,凝视着我,并没有回答。
然后缓缓地伸出右手,哽咽地说:
〃我把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留在台湾了。〃像刚离开枪膛的子弹,我的右手迅速地紧握住柏森的手。
我们互握住的右手,因为太用力而颤抖着。
认识柏森这么久,我只和他握过两次手,第一次见面和现在的别离。
都是同样温暖丰厚的手掌。
大学生活的飞扬跋扈,研究生时代的焚膏继晷,工作后的郁闷挫折,这九年来,我和柏森都是互相扶持一起成长。
以后的日子,我们大概很难再见面了。
而在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能会由朋友转换成妻子和孩子。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于是激动地抱住柏森。
该死的眼泪就这样流啊流的,像从地底下涌出的泉水,源源不绝。
我27岁了,又是个男人,不能这样软弱的。
可是我总觉得在很多地方我还是像个小孩子,需要柏森不断地呵护。
柏森啊,我只是一株檞寄生,离开了你,我该如何生存?
〃菜虫,我写句话给你。〃
柏森用右手衣袖猛擦拭了几下眼睛,蹲下身,从旅行袋里拿出纸笔。
〃来,背部借我。〃
我转过身,柏森把纸放在我背上,窸窸窣窣地写着。
〃好了。〃柏森将纸条对折两次,塞进我衬衫的口袋。
〃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一直红着眼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柏森走后,我把纸条打开来看,上面写着:〃爱情是一朵生长在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莎士比亚第四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柏森,给了我最后的一点养分勇气。
流行歌手梁静茹唱得没错,〃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我以前公司的主管也没错,〃我们都需要勇气,去面对高粱绍兴。〃原来有些话我必须要鼓起勇气说。
我知道了。
送走柏森后,我从桃园坐车,单独回台南。
那个发型像木村拓哉的学弟在或不在,对我都没意义。
我只觉得空虚。
我好像漂浮在这间屋子里,无法着地。
当我试着固定住身子,不想继续在空气中游泳时,门铃声突然响起,明菁来了。
〃吃过饭了没?〃明菁问我。
〃还没。〃我摇摇头。
〃你先坐着看电视,我下碗面给你吃。〃
〃姑姑,我……〃
〃先别说话,吃饱后再说,好吗?〃明菁笑了笑。
明菁很快在厨房扭开水龙头,洗锅子,装了六分满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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