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时间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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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时间的彼岸-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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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翔与梅姨互相看看,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些话显然在于佳心中积郁已久,一旦开始,再难停下来:“是的,我不算是一个好母亲,我不是那种把孩子当成一切的女人。我有自己的工作,还想干出一点儿事业来。我每天上班路上要花一个半小时,经常要出差。小安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由她父亲照顾,他送她上幼儿园、小学,从来没离开过她。为了让我安心工作,他去挂职锻炼时,又把她带到清岗来读中学。”

提到这一点,她神情黯淡,他们同时想到在清岗发生的事情,更加无法开口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于佳才用平淡的口气接着说:“他对女儿付出得更多,女儿对他的感情远比对我深,一直如此。那件事情以后,我很愧疚,我想补偿她,给她更多的关心,能做的我全做 。我推掉工作,请长假去清岗陪她,一有时间就花三四个小时转两趟长途车去刘湾看她,赔笑脸找门路为她办转学手续,可是我做再多也没有用,她就是不愿意理我。”

“也许你想得太多了,她毕竟还小,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变故,所以才表现得反常。你还是要跟她多做交流,让她讲出心里的想法。”

“她的想法,我当然清楚,但我认为她最应该做的就是尽快忘记那件事,反复提起,就像是舔伤口,只会提醒自己经历了伤害,更加自我怜悯。”

她的冷静让高翔难以反驳。梅姨只得说:“小高说得对。现在她父亲不在身边,你是她最亲的亲人,恐怕你得付出更多耐心。”

“关键是她要的不是我的耐心,而是她的爸爸。现在她一直不跟我讲话,身体不舒服也不肯告诉我。我答应她等我能够休假时再送她去她父亲那里,她觉得我是敷衍她。”于佳将盖住右手背的毛衣袖子向上捋,露出从手背到小臂的两道长长的红色抓痕,“前天我去火车站接她,她甚至跟我动了手。我从来没想到,她从小到大一直都文静乖巧,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下撒泼大哭大骂,跟我厮打。”

梅姨显然也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是因为她爸爸要跟我离婚我就诋毁他。出事之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对所有人都粗暴无礼,丢下工作,不理家庭,对女儿不闻不问,甚至都不跟她告别,就甩手去了西藏。小安好像觉得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跟她讲道理,她根本不听,我安慰她说会好起来,她反而说我冷血。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说到这里,于佳再也撑不住,缓缓坐下,撑住了太阳穴,显然已经精疲力竭。梅姨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不必着急,高翔尴尬地站在一边,一抬头,发现左思安笔直地站在门卫看着她母亲,她穿着一件牛仔布面的厚外套,身材瘦削得近乎单薄,那个姿态有着与她稚嫩的面孔不相称的沉重凛冽。

她接触到高翔的目光,转身走了。

4_

左思安来到院子里,站在那棵桂树下。夜空澄净无云,大半轮明月高远地挂在西边暗蓝色的天际,皎洁的月光从桂树繁茂的枝叶间筛下斑驳光影,树叶像打了蜡一般闪着幽光。乡村的夜晚如同她在这边生活的那些天一样宁静安详,她却无法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对所有人都粗暴无礼,丢下工作,不理家庭,对女儿不闻不问,甚至都不跟她告别,就甩手去了西藏……”于佳做的是客观描述,然而左思安心中的父亲当然不是这样的。

左学军和于佳夫妇两人的家都不在本地,生下女儿后,于佳休完产假就继续读硕士。左学军的母亲、于佳的父母分别过来帮忙把左思安带到一岁半,因为身体和生活习惯等原因,各自回了老家,左学军不得已早早开始带左思安通勤,把她送到机关幼儿园的日托班,然后再去上班。

每天左学军叫左思安起床,给她穿衣服,她眼睛都睁不开,他一松手,她就会歪倒睡着,弄得他又好气又好笑。她一直迷迷糊糊,任由父亲给她刷牙、梳头洗脸,然后抱着她出门赶车。左思安很快就知道,挂在墙壁上的挂钟长短针指到哪一个位置就意味着爸爸可能会趁着工休时间冲过来看她,再到另外一个角度,就是父亲来接她回家了。下了电车,左学军带着她顺路去买菜,等他将晚饭做得差不多之后,于佳也下班了。

这样每天重复、陷于琐事的生活,对一个男人来讲当然并不轻松,然而左学军从不抱怨,是众人眼里的模范父亲、模范丈夫。于佳承认,在丈夫的支持下,她怀孕生下小安的同时顺利读完了硕士,后来又读了博士,她的时间大部分花在了工作上面,并且取得不俗的成绩,不能算顾家的贤妻,更说不上是个慈爱的母亲;以左学军的能力,本该在事业上有更多发展,但是为了照顾家庭多少影响了升职。左学军自己内心也是有同感的,这也是他在左思安13岁时接受去清岗挂职锻炼的原因。

左思安并未觉得自己缺乏母爱。左学军对她的关爱弥补了一切遗憾,她跟父亲一样接受于佳对于事业的追求,毫无抱怨。她觉得她的童年过得十分完整,如果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她愿意停留在那个阶段,永远不必长大。

只是,时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她还是长大了,并且以一种惨烈的方式从儿童过渡为少女。

如果说被强暴怀孕这件事已经超出了14岁的女孩子的理解和承受范围,那么生下孩子则远远不是左思安想象中的解脱,某种程度上,她被那个过程完全压垮了。

她在半麻的状态下接受剖腹产手术,清醒地意识到医生剖开她的小腹,取出一团东西,同时当她不存在一样小声议论她的身份、刚出生孩子的身份。

“唉,这么小,还真是怪可怜的。”

“是啊,听说她爸爸要调走了。”

“出了这种事,怎么待得下去。”

“陈家人正在外面等着带走这孩子。”

“婴儿看上去有点儿不对劲……”

这个过程似乎漫长得永远不会结束,她麻木地躺着,一动不动任由他们一针一针缝合刀口。

上一次被缝合,是一年多前学骑自行车时摔倒,额头磕破,只缝三针,左学军陪在她身边,比她还要紧张,一再问医生会不会留下疤痕。她的身体被缝合起来,但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已经永远被撕裂了,再也不可能拼凑完整。

想到这里,她终于哭了,医生瞥见,动了怜悯之心,安慰她:“再忍一下,就快结束了。”

医生所说的结束对左思安来讲毫无意义。于佳艰难地对她解释她父亲的去向,她无法理解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只知道左学军不是短期出差,而是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甚至没有跟她说声再见。腹中那个困扰了她许久的东西确实不见了,但是她的身体上永远地留下了一道难看的疤痕,每次洗澡,一低头就可以看到。

其实她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提醒,她脑海里刻下的场景如此清晰,仿佛她当时灵魂出窍,俯瞰并录下了整个过程,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不停补充血腥的细节,在她的睡梦中自动播放。她频频从噩梦中惊醒,到后来已经分不清哪些真的发生过,哪些出自她已经不受控制的臆想。

恐惧、羞耻与绝望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整晚失眠。于佳努力想跟她沟通,她爱母亲,看得出以为不擅家务、并不细致的母亲在努力弥补她,可是她一向最依赖的亲人是父亲,从来不曾跟母亲建立无话不谈的亲密关系,因为父亲的突然离去,她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得了那场让医生都无法解释的急性乳腺炎,治疗之后,她慢慢恢复,于佳痛苦地责备她:“你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就算怪我,也不能存心折磨自己来让我内疚吧。”

母亲会这样误解她,她无言以对。其实她完全没有有意隐瞒的想法,她极度讨厌去医院是一个方面,另外,她的精神不堪重负,处于恍惚失神状态,根本意识不到肉体的种种不适。猛烈的高烧、脓肿、剧痛险些要了她的命,但至少也让她昏睡了几天,将她暂时带离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经过治疗,她身体慢慢恢复,但她还是无法从父亲的不辞而别中解脱出来,以致一听到母亲批评父亲就觉得愤怒,听到他们在电话谈到离婚,顿时再也无法在家里待下去了。

“以后别再这样一个人乱跑了,太危险,你爸爸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

左思安一回头,高翔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月色朦胧,他的神情十分温和友善。

“请你不要把我爸爸挂在嘴边。”

他有些无奈:“你妈妈……”

“也不要提我妈妈。”

“好吧,你这样不声不响跑过来,梅姨也会很紧张。她的感受,你总应该尊重吧。”

左思安不吭声,直直盯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那一次……我是说那天,你真的去见过我爸爸吗?”

她知道自己自相矛盾,然而他认真地回答:“我当然是去见他了。”

“他跟你都说了什么?不要编他没说过的话骗我,我能听出来的。”

高翔被难住了,想了一想,只得说:“我们并没有谈很长时间。他提到他有一位省里的同事去援藏,出了车祸,他要赶去顶替那个人的工作,所以走得很急。”

左思安松了很大一口气,喃喃地说:“我就知道妈妈说得不对,他不会故意要躲开我的。”

高翔发现,他让自己再度陷于一个尴尬的境地。按照他的判断,左学军自愿要求去援藏,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现实的逃避,于佳完全有理由表示愤怒。他不赞成于佳对左思安揭穿这一点,可是他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如果加剧她与女儿之间的对立,哪怕出于好意,大概也算不上是个理智的做法。于佳一旦知道,简直有理由斥责他伪善。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在西藏。在你最需要照顾的时候,一直在你身边关心照顾你的人是你母亲,你一再闹着离家出走,让她着急,这样做对她公平吗?就算你对她有什么不满,也不应该拿她对你的爱去惩罚她。”

她咬了一下嘴唇:“是她先怪爸爸的。她骂爸爸没有尽到责任照顾好我。可是她没想想,一直照顾我的人是爸爸,她一直最关心的都是她的事业,没空管我,才让我跟爸爸到清岗来念书,去年放暑假的时候,她要去云南做一科研课题,也没有接我回去。”

“父母之间有争执是正常的,你不能把一切都归罪于其中一方。”

“我没有怪罪他们。我怪的是我自己,你是不会明白的。”

高翔愕然:“小安,你是受害者,没理由责怪自己。”

“是啊,我是受害者,听着多可怜,谁都可以来同情我。”

“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会是什么样?”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努力撑着不肯让眼泪流出来,“我的老师同学都像看怪物一样看我,转过头去就交头接耳议论我;我爸爸甚至再也不正眼看我,妈妈只告诉我,忘记这一切,当什么也没发生。可我要怎么才能做到忘记?”

“这件事会过去的。”

“会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爸爸妈妈都不这样看。他们吵架的时候,说我这一辈子已经给毁了。”

高翔艰难地说:“小安,人在吵架的时候,很难保持理性。你确实遇上了很糟糕的事情,但你还小,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左思安并不理会他,自顾自说:“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那天我好好待在家里,没想着去看电影,就不会被……抓上车,也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除了怪我自己,我还能够怪谁?”

她哽住,大口吸着气,高翔也有窒息的感觉,几乎要冲口而出,让她别再说下去了。

“我想去看我爸爸,让他看看我,我现在跟过去一样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要让他别再提跟妈妈离婚,我要向他保证,那件事没什么,我甚至都记不太清了,我一定会忘记的,他们也不需要再放在心上。我会去新学校好好上学,我们家可以像原来一样生活。”

她垂下头去,声音越来越低微,仿佛知道这个愿望一经讲出来,就已经显得不现实了,所以更加绝望。等她重新开口时,她并没有哭:“不管我妈妈同不同意,我都要去我爸爸那里。”

沉默了不知多久,高翔突然说:“如果你妈妈同意,我和我女朋友可以一起带你去西藏。”

她猛地抬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跟随梅姨一起走出来的于佳也吃惊地站住了。

5_

孙若迪问高翔:“你最近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在为宝宝担心?”

“宝宝情况还好,现在多少摸清了他的规律,比刚开始要好带得多。”高翔看着女友,“你不是一直想去西藏吗?我陪你去吧。”

孙若迪好不惊讶:“你是说现在?”高翔点点头,孙若迪不解地看着他,问:“这怎么可能?宝宝还要准备动手术,你怎么走得开?”

“他的肺炎刚好,我们跟医生商量过了,到5月再给他动手术,去西藏大概用半个月时间就可以回来。”

孙若迪仍然迟疑:“夏天和秋天才是去西藏的最好季节,现在西藏肯定很冷。”

“你一毕业就该去上班了,现在正好没什么课。而且,刚好一个朋友在西藏阿里工作,我要帮忙送他女儿过去一趟。”

“阿里?我一直想去阿里,看看那里的神山圣湖,不想只在拉萨附近打个转儿就回来,太好了。”

孙若迪一下兴奋了,跳起来抱住高翔亲了他一下,然后打开电脑展示她收集的攻略,指出她想去的那些地方,高翔心不在焉地听着,多少有些负疚感。如果不是想送左思安去阿里,他现在当然不会有闲心陪女友去西藏。就算他自认光明磊落,但如果孤身一人护送,仍非常不便。左思安这样处于敏感时期的女孩子会有什么反应不好说,于佳头一个就不可能答应。带上女友,看起来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安排,只是对完全不知情的孙若迪来说似乎说不上公平。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在听啊,你说什么?”

“你那个朋友在阿里什么地方工作?”

“狮泉河镇。”

孙若迪顺着地图找着:“那是阿里地区行政公署所在地,你怎么会有朋友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

“他是过去援藏的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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