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四
左思安的手继续往上推,她并没有戴胸罩,而是穿了一件棉质运动背心,她将背心卷上去,露出刚刚隆起的小小□。她停住,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受不住镜子里这个影像,她哆嗦着,牙齿发出打战的声音,轻微,却异常刺耳,将她自己也吓到了,她努力咬牙,想止住这个声音,却只是徒劳。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今年年初寒假结束刚开学的一天,左思安在学校突然觉得肚子痛,精神难以集中。她以为吃坏了东西,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迷糊睡着,左学军回家以后叫她吃饭,她发现床单上居然有一摊暗红的血迹。惊骇之下,她尖声地大叫着爸爸,左学军跑进来一看,顿时一脸尴尬,支吾着说:“我让你妈妈跟你说。”马上退了出去。
她跪在床上,茫然无措。这时客厅里传来父亲打电话的声音,一反平时的温文尔雅。
“这边学校根本没开生理卫生课程,这种事你要我怎么跟女儿解释?”
“你这个当妈妈的未免太马虎了。”
“你什么时候跟她讲过?她根本一点准备也没有。”
“这附近的人都认识我,你叫我怎么去买这个?”
她这才记起,她在省城师大附中读初一下学期时,母亲确实跟她谈了她有可能面临的“女生的小秘密”。但是于佳讲得十分含蓄,她听得半懂不懂,好奇追问几句,于佳便含糊其辞地带过,只说到时候她就会明白的。她发育得晚,过了将近一年也完全不见自己有妈妈描述的那些“身体变化”,就把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
她爬起来换好衣服,按住依旧疼痛的肚子,呆呆看着脏床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左学军进来,将一个黑色塑料袋装着的卫生巾放在她床头柜上,叫她接听于佳的电话,而且罕见地采取了一个回避的姿态,声称下楼去买烟,匆忙出了门。
于佳告诉女儿不必惊慌,这是一个周期性的生理现象,会在每个月固定的时间出现,按使用说明更换卫生巾,注意个人卫生,注意保暖,不要吃凉东西,体育课最好请假,不要做剧烈运动,如果痛得厉害,弄个热水袋热敷一下。最后还说:“小安,你这几天不要碰冷水,内衣和床单换下来悄悄请王阿姨替你洗了,以后需要卫生巾就自己去买,这些事不必问爸爸,直接打电话问妈妈就好。”
其实不必母亲嘱咐,她也从父亲那个陌生的态度里意识到,对于父亲来讲,她的发育是一个禁忌话题,她再不能像过去那样,一遇到问题第一反应就是去跟他讨论。
后来左学军果然只字不提这件事,而且开始与女儿拉开一个小小距离。一天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像过去一样挤过去钻进他怀里,坐到他腿上跟他一起看,他却连忙将她移到自己身边,不大自然地说:“小安,你已经长大了,不能跟过去一样坐没坐样。”
她大受打击,气冲冲地抗议,“我才读初二,哪里就长大了。”
左学军哭笑不得,摸摸她的头发,“真恨不得你永远都是一个小姑娘,我可以一直抱着你,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她就势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左右摇晃着撒娇,“我当然还小嘛,你到哪里就得带我去哪里,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到第二个月差不多的时间,左思安如临大敌,提前做好准备,却没有任何动静,她不免纳闷,打电话请教妈妈,于佳正在开会,从会议室出来,告诉她不必大惊小怪:“你刚刚开始发育,初潮时没有规律也是正常的。”
她好不郁闷地嘟哝着:“真麻烦,要是我在课堂上突然就来了怎么办?弄脏了多难为情。女生为什么会这样?要是总不来这个就好了。”
“这个是生理现象,有什么麻不麻烦的。想想好的方面,接下来你会长个子,胸部也会发育。”
左思安很盼望长高,但听到胸部发育就骇然摇头,“我不要,我不要,我们班上陈婷婷一跑步胸部就晃得厉害,太难看了,同学都在笑她。她成天穿着超大码的校服,佝着肩膀走路,已经快成驼背了。”
于佳一怔,禁不住被女儿逗得大笑起来,“哎,你爸爸还一派伤感说你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看看你,还这么孩子气。好了,妈妈要进去开会了,回头再跟你说。”
左思安隔了快两个多月以后才第二次来月经,接下来也一直没能固定成她妈妈说的28天周期。她实在讨厌这个据说意味着长大的混乱信号,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好奇地脱掉上衣查看自己是否有发育迹象。结论还算让她满意:她的身体不再是平板一块,但也只是稍微有了一些起伏而已,不会像她的同学陈婷婷那样引人注目。
然而,她完全没有想到,仅仅就在几个月后,她竟然背上了远比一个发育的胸部更沉重的负担。
那个六月一日的下午不受控制地浮上左思安的眼前。
平素抓学习严格到变态程度的清岗中学给读初二的孩子也放了半天假,让他们享受他们最后一个儿童节。左学军下乡指导抗旱,刘冠超照例上来与左思安一起做功课,他在读护士学校的姐姐刘雅琴突然打电话过来,说要带他们县城边一家化工厂的工人俱乐部去看一部香港的喜剧电影。两个孩子刚做完作业,正闲着没事,兴奋地出发,到了护士学校的后门与刘雅琴碰面,刘雅琴突然又记起要把衣物被子带回家,叫弟弟跟她一起去拿,嘱咐左思安在外面等他们。
护士学校位于县城边缘偏僻的位置,后门更是异常安静,左思安百无聊耐地坐在路边树荫下,拔起小草编着手链,手指被草茎汁液染成微绿,那个清新的草木气息与六月晴朗的天气、明媚的阳光一样,让她觉得十分开心。突然,一辆崭新的黑色奔驰疾驰而来,在她面前停下。
接下来左思安的记忆变得混乱而模糊。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路边草丛里,衣不蔽体,刘雅琴正半跪着拼命摇晃着她,刘冠超脸色煞白,呆呆站在一边。她的眼睛被阳光晃得睁不开,身体的疼痛在麻木之后突然袭来,她“哇”地一声哭出来,然而刘雅琴捂住她的嘴,紧张地说:“快别叫,这种事被人知道,连你爸爸都会一起没面子的。”
接下来刘雅琴拿自己的衣服给她穿上,和刘冠超一起送她回家,嘱咐她洗澡换衣服,替她处理身上的伤处,晚上还主动代替母亲王玉姣陪她过夜。
左思安处于惊吓与恍惚的状态之中,根本无法弄懂发生的事意味着什么,而刘雅琴对她的不停絮叨让她更加恐惧恍惚。
“这种事很丢脸,我有个同学就是这样,后来全校没一个人理她了,她爸爸妈妈差点把她赶出家门。”
“你别讲出去,我叫小超也不要说。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没什么,明天就不会痛了。”
“过去了就过去了。”
“你千万不能说是我叫小超带你去看电影,不然我爸爸会打死我和小超的,你爸爸也不会理你了。”
她见识过刘冠超的父亲打他和他姐姐的场景,那个看上去沉默老实的男人竟然会突然那么暴躁,让她害怕而不解。但是她更恐惧的是自己的父亲会不理她,甚至以她为耻。她只能点头答应下来。
直到三天后父亲下乡归来,她都保持了沉默。
然而巨大的恐惧,尖锐的疼痛,无名的羞耻、不洁和茫然无措,全部变成一合上眼睛便无法驱散的噩梦,秘密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她无法喘息,她不敢回想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更没办法在电话里跟正在北方短期进修的母亲讨论身体的异状。她只想努力忘记,告诉自己把这件事当成两年前学骑自行车时摔破头部缝针就好。
可是,眼前镜子里的陌生人提醒左思安,她想得有多一厢情愿。
她原本小小的胸突然膨大,腹部更是突出隆起,皮肤被强行撑开变薄,隐约可以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她迟疑地抬起颤抖的手摸上去,突然她的手掌下面有一个缓慢却十分明确的蠕动。她一惊,不假思索,狠狠用力按压下去,然而蠕动并没有止住,反而更加明显,一个近似蹬的小小力道回击在她的手掌上。
这不是她感受到的第一次胎动,但哪一次都没这一次强烈。她憎恨这个来自她身体内部,却完全不接受她意志支配的信号;憎恨镜子里这个胸部和肚子隆起、头发蓬乱、面无人色的丑陋影像。她猛地抬手将那面落地镜推倒,随着木制镜框沉闷倒地,镜子清脆地破碎开来,在安静的夜晚响得分外刺耳。
住后面厢房的晶晶被惊醒了,吓得带着哭音地叫,“妈妈,妈妈,怎么了?”
她呆呆站着,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这时高翔冲了进来,捡起羽绒服胡乱裹住她,半拖半抱地将她拉出左边厢房,同时高声安慰晶晶,“没事,别害怕,晶晶,你妈妈出诊还没回来,叫我过来替你们锁好门,我不小心把镜子碰倒了。你睡吧,没事的。”
那边晶晶“哦”了一声,放心地重新睡下。
左思安本能用力想挣脱他的手,他却没有放开她,同时轻声说:“你也别怕,我没有恶意,拉你出来,是怕碎镜子伤到你。”
她没有回答,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陌生人,从来不曾在她面前出现过。
这个失神的状态把高翔吓到了,他将她带回她的房间,“你……要不要喝水?”
她仍旧不说话,他刚一松开她,她的羽绒服便向下滑落,他赶忙替她拢上,手忙脚乱之际,她突然甩开他的手,“你出去。”
高翔尴尬地退到门口:“小安,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过现在已经八个月了,时间过得很快……”
他停住,他发现左思安苍白的面孔上有一双形状酷似她父亲的眼睛,并不很大,睫毛长而上翘,黑白分明,有一个完美的弯弯弧度,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就算不笑也微带笑意,可是却满含愁苦,带着血丝,瞳孔放大得有些异样。正如他在左学军的暴怒痛苦面前无话可说一样,他也根本没什么可以安慰这个女孩子。
她突然开了口,“时间确实过得很快,快得我甚至都记不清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搞不懂我的肚子里有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一定是个幻觉,是个恶梦,我要做的就是弄醒自己。只要我醒了,我的肚子会重新变平,我爸爸妈妈会重新在一起,我可以重新回学校……可是这个梦长得怎么也做不完……”
“会结束的,小安,我向你保证,这一切都会过去,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的生活。”
她盯着他,突然抖落肩头披着的羽绒服,双手捧住自己仍旧暴露在外的肚子,“你拿什么跟我做保证?你现在就把这里面的东西拿走,你们要的无非就是这个,对不对?好吧,拿走,我再也受不了了。”
高翔大惊,顾不得什么,走过去捡起衣服重新牢牢裹住她,她似乎还要挣扎,他按住她的肩膀,低沉着声音喝道:“别闹了。”
她吓得身体一僵,呆呆看着她,他看着她的眼睛,“小安,这不是梦,我没法像安慰晶晶那样告诉你,什么也没发生,只管去睡。你今天可能会睡不着,明天可能还得面对同样的情况,短期以内,你被困在了这里。可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的眼睛里空荡荡的,他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在听,只能继续讲下去,“你父母之间有什么问题,他们会想办法解决。你如果伤害了自己,他们会更难过,我今天去见过你父亲……”
他已经辞穷,而她终于回过神来,“我爸爸有没有说什么?”
“他工作很忙,”他横下心,“他很想你,他说……等这件事过去,他会接你回去。他会希望看到你好好的。”
她怔怔站着,仿佛努力消化着他说的话,眼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
“去睡吧,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依旧没有动,他已经彻底辞穷。正在这时,外面大门一响,梅姨回来了,他情不自禁暗暗吁了口气,同时感到羞愧。
梅姨走了进来,一脸疲倦,惊讶地看着这个场面,高翔正要开口解释,她却马上微微摇头示意,放下手里的药箱,接手搂住了左思安,柔声说:“小安,上床吧,梅姨陪你说说话。”
高翔退了出去,关上了厢房门,走到院中,听到梅姨镇定的声音,“小安,我经历一些事情的时候,比你现在的年龄要大一些,可是跟你一样害怕……”
寒风扑面吹过,那棵大桂树繁茂的枝叶婆娑而动,高翔打了个寒噤,走出院子,掩上大门,下意识拉紧门环,似乎要与里面那样深重的恐惧、绝望和愤怒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他为这个念头感到更加愧疚。
可是他想,梅姨可以充当安慰者,充当一个临时的母亲,而他扮演的角色甚至还是造成她现在境遇的一个环节,他确实没法帮她。他内心充满无力与罪恶感。
墙内有隐约的啜泣声如同游丝般传来,并不真切,他不自觉地侧耳细听,除了呼啸的风声,又似乎再没有其他声音。笼罩着刘湾的寒冷冬夜仍旧寂静如常,完整得没有一丝缝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19
四
山村冬天的夜晚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高翔辗转难眠,一直下意识留心着外面的动静,折腾了不知多久才朦胧睡着,再一睁眼睛,外面天色明亮,他一惊,连忙看时间,不过早上六点。他起床一看,发现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窗外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细碎的雪花还在洒洒扬扬地飘着。
他走出来,看到晶晶在院中努力收集不算厚的积雪,鼻尖和小手冻得通红。“高叔叔,快帮我那边挂的篮子拿下来。”
高翔把屋檐下挂篮子递给她,她拿了铲子,起劲地把雪铲进篮子里再搬过来,他看得摇头,“你要干什么?”
“堆个雪人玩。”
他失笑,“这点雪只够你堆个兔子出来的。”
“雪要是能再下大一点就好了。小安姐姐说她读五年级的时候下过好大一场雪,她爸爸特意请假带她去公园打雪仗。”晶晶露出羡慕的表情,“她爸爸可真好。我爸爸从来不跟我和我哥玩。”
“也许你爸爸只是太忙了。”
晶晶悄声说:“我妈才忙呢,我爸一点都不忙,我哥说他就是不喜欢我们。”
高翔苦笑,不经意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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