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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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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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

温彦之不及走到院中,只听簌簌靴声,一个身着六品官服的刑部令史领了六个吏官踏进院内,抬头看见温彦之和薛婶在此,便勒令左右:“将此二人带回司部,以侯提讯。”

温彦之问薛婶:“你报过案?”

薛婶此时已然吓傻了,茫然地摇头,“温公子……我没有……我……”

两个吏官已然上来抓起了薛婶,另两个正要抓温彦之,却听温彦之忽然道:“大人容禀,温某就职内史府,乃御前起居舍人,寅时上工,诸位大人要带走温某,烦请向宫门通禀一声。”

吏官愣了愣,看向令史。

令史冷笑道:“本令史见你就是嫌犯,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效命御前,真是吃了豹子胆,以为自己有几个脑袋可砍!”遂号令左右拿了温彦之,又留下两人取证,便带头走了。

齐昱迷蒙之中只觉脖颈微酸,眼睛睁开一道缝来,忽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扑在御书房的案上睡着了。

案上散着本看了一半的奏章,他慢慢直起身,扯了扯身上没有换下来的玄色衫子,只觉有些闷热。

又是一夕夜读,困。然而奏章还有几本没批完。

眼见殿侧的滴漏已然漫过“寅时”的刻度,齐昱挑起眉来,再看了眼空空的大殿。

“周福。”

周福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皇上。”

然后,周福见自家皇上目光落在大殿右侧的秋菊屏风后,笑颜明媚。

“温舍人呢?”

石室,铁锁,牢门。

四下有股干草湿腐的气味,温彦之坐在牢内的石台上,尽量离那张不知多少人睡过却经久不换的草席远了些。

牢室昏幽,头顶的窗洞透下被铁杆隔出的光影。这样的囚禁,已不是第一次了。

温彦之出神地看着那块光晕,明灭之中,似乎看见了一个人的脸,带着缱绻的笑意,眉目好似能勾勒春水,唇角一扬起,好似漫天花飞。

那时候他们刚被关进御史台的石牢里,提讯之事不知为何,迟迟轮不到他们,他二人足足在牢里呆了五日。五日之中,那人曾如他现在一般坐在牢房破落的石台上,却好似坐在书院里的太师椅里一般,始终都是一身孑然的风骨。

温彦之记得自己彼时盘腿坐在他对面,担忧得吃不进饭,喝不进水,每日只顾问他:“知桐,老秦出的是何事?为何我们被抓来?”

“你总问我,我又问谁?”那人侧身瞧过来,一双温润的眼,清澈得好似繁花落空的树,在山溪中的倒影。

当一切开始发生时,身为侍郎的方知桐因职位仅次于尚书,先被传犯的吏官提讯,临出牢门,竟还回头叮嘱,牢饭虽难吃,却也需多少吃些,否则身体挨不过。

然后他被带走,这一审,日落去了日出归,温彦之在牢里的石台上抱着腿等,只勉强咽下两口瓦罐中的水。

当方知桐被吏官带回时,满脸都是倦色,也是透着牢室头顶小窗投下的光影,温彦之第一次从他那总是带笑的脸上看到绝望。

来不及相问,吏官即刻将温彦之推攘了出去,终于也轮到他被提讯。

问询犹如车轮一般,反反复复那么几个,交换着句法,却都是在打探秦文树平时究竟与何人来往,一般将所得的书画藏在什么地方,有无意外横财,他那个寻不到下落的门生吕世秋又会去什么地方……

再度回到那所牢室,甚么都不一样了。

“他们怀疑老秦将攻防图纸卖给藩人,说老秦不仅贪墨治水公银,还叛国求荣!”温彦之感到恐惧蔓延自己的全身,他站在那人面前,叠声质问:“知桐,你究竟知不知情?”

讯问和黑暗的重压好似将两人逼到悬崖上,再往前一步,便是峭壁深渊。

方知桐坐在石台上的身影平添了萧索,逆着光影,看不清神色,“我不知情。”

“那我问你,上月我在你府上看见的富商是何人?为何抬了一箱东西给你?”温彦之压低了禁不住颤抖的声音,抬手抓住他的衣袖,“你给他的那卷画,究竟是什么?”

这句话,好似一盆凉水泼在方知桐身上,他兀地抬头看温彦之,疲惫的神色中,是惊也是痛:“你以为那是什么?你觉得那应该是什么?”

温彦之攥着那截衣袖的手更紧了,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替你讲,”昏暗中一声冷笑,方知桐扫开他的手,“你以为我方知桐,才应该是那个贪墨银钱、卖国求荣之人!你以为我手中的画,才是攻防图纸!”

温彦之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对面的石台上,抬头再看方知桐,却见他站了起来,因寡餐而青白的脸色上,双目微红:“原来,我方知桐在你眼中,竟是这种人……”

“原来我等苦寒出身的人,无论付出多少,无论给予多少……在你世家公子眼中,从来,都只能是这种人……”

水利图纸在御书房当中的木桌上铺了一案,张尚书正带着人向今上说明此时此刻,淮南的大水究竟如何,改道之事应当如何。

齐昱支着头听,双目疲倦地闭上,长眉微微拧起。

周福从侧殿疾步跑来,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齐昱忽然睁开眼,状似有些不置信地看着周福:“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周福小心看了眼木桌边上的张尚书,道:“回皇上话,人在刑部大牢。”

刑部?刑部尚书林文海,是林太傅的儿子,侍郎周云川是周太傅的侄儿。倘若今日之事是因工部旧案,那温彦之一入刑部,便似羊落虎口。

齐昱负手站起来,思忖,亦是掂量。

朝中多年制衡,明里暗里多少根线牵着,今朝不可猛然打破。他是欣赏温彦之的才学,亦欣赏他那颗赤子之心,若要留温彦之一命,寻治水之法,就得将人从刑部嘴里挖出来。

可眼下的局势,这人,却不能由自己去挖。

齐昱宣来黄门侍郎,面做怒容:“你去鸿胪寺给朕问问温久龄,他那儿子御前当差竟敢旷工,是不是挂着脑袋不想要了。”

☆、第11章 【爱慕其姿容】

刑部大堂上,周云川高坐在月明清风匾下,一手支着木案,正打量着堂下的温彦之。

温彦之定定站在大堂中央,背脊笔直,神色淡漠。

“堂下何人?”周云川喝问。

温彦之答:“下官内史府温彦之,现任御前起居舍人。”

“御前当差?”周云川明知故问,“那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

原本他想拿此言吓一吓温彦之,可后者却只是木木然道:“下官不知,所犯何罪。”

周云川冷笑一声,“大胆,本部令史在云珠院中将你抓捕,你竟还敢狡辩?说!你同那云珠,究竟是甚么关系!”

温彦之道:“邻居关系。”

周云川道:“那温舍人是钱多了烧身罢,竟会替邻居买院子,还买在地段甚好的螳螂胡同。”

温彦之没有说话,毕竟此言之中并无问句。

周云川又问:“那云珠小姐,姓甚么?”

温彦之答:“下官不知,只道叫云珠。”

周云川道:“云珠小姐是昨晚失踪的,你昨晚何在?”

温彦之道:“下官在屋中睡觉。”

“有人看见,温舍人家中来了客人,”周云川微微眯起眼,“这客人是谁?”

温彦之一顿,片刻后,答:“下官不能说。”

“不能说,还是不愿说?”周云川冷笑,“温舍人,本官且问你,那云珠小姐年仅九岁,你为她买那宅子的时候,她亦才七岁。若说你是爱慕其姿容,仿若也有些说不过去,莫非温舍人要告诉司部,你有个把特殊的癖好?若如这般,本官便怀疑你有售卖童娼之嫌,昨夜便是将人卖给了熟客!”

温彦之眼睛都没抬,“周侍郎如此怀疑下官,并无不妥,但周侍郎如此怀疑下官的客人……却不太妥当。”

周云川道:“那客人是谁?”

温彦之还是那句:“下官,不能说。”

周云川再问:“你与云珠,究竟是甚么关系?”

温彦之又再答:“邻居关系。”

确确然,是邻居关系。却比邻居,要复杂些。

云珠小姐,确实只是个九岁的女娃娃,然温彦之并没有那类说不得道不得的癖好,亦不是售卖童娼的老枭。

云珠,姓秦,是满门抄斩的秦家,唯一留下的血脉。两年前秦家遭难,全家惨死,唯独小女秦云珠年仅六岁,身高还没马鞭子长,故得以幸免于死罪,却依旧被充入奴籍。

云珠从小很聪明,那时候已什么都会讲,口齿特别伶俐。秦文树最爱请宝生堂的班子来家中唱戏,故云珠从小连“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都能唱上两句。每每温彦之登门造访,云珠就爱缠着温彦之给自己折白翅水鸟,还奉承得有模有样:“……就要温小叔作状元爷时,在大殿上折的那一只。”

秦家出事时,云珠不满七岁。眼看着官兵进府拿人,小姑娘躲在奶娘怀里一动都不敢动,就那么眼睁睁,见着偌大个秦府变得支离破碎。她被充入奴籍,温彦之从御史台出来后,听说云珠尚在人世,几乎跑遍了整个京城的百八十个伢府,最终在城西菜口胡同的人伢子手中找到云珠时,一个浓妆艳抹的鸨子正拉着那小人儿要走。

后来的事,叫别人见着温彦之,都觉得他就是个纨绔罢了——

“……定是起了那等癖好,竟从鸨子那买了个九岁的女娃娃,才九岁啊……”

“听说和宗家闹了一场……要自己出来买院子呢。”

为了买下螳螂胡同里相连的两所小院,他几乎将少年时起收藏的所有名家字画,尽数变卖,甚至还搭了险,替人代写过文书。

可云珠从那时起,就再不说话了,灵星似的眼睛也不若从前明亮。看了不少大夫,也没个说法,薛婶觉得,还是带她出去走动走动的好。

避过了当年的风头,刚入夏的时候,薛婶带着云珠到街上转,温彦之走在侧旁,忽听见戏院后练唱的两个姑娘在练《草花仙子》。

云珠的眼瞬也不眨地看着,忽然开口说:“若能有个草花仙子那样的大宝箱,日日都能听戏,看小人儿跳舞,该多好。”

这突如其来开口说的一句话,将温彦之打在原地久久不得动弹。

像寒冬冰封后的第一缕春风,亦像久经干涸的土地偶遇第一滴露水,他站在巷陌中,忽而百感交集。

怅惘中,他慢慢蹲下,拍拍云珠的头。

“云珠想要,小叔给你做。”

“那你究竟为何要给你的邻居买房子?”周云川反复问来,已然要失去耐心。

温彦之答:“下官正好有套空宅而已。”

周云川想把惊堂木摔在这呆子的脸上。

正在他快要按捺不住时,下面禀说:“大人,鸿胪寺卿来了。”

周云川皱眉,站了起来,垂眼看着堂下的温彦之,“……来得倒快。”

“下官拜见周侍郎!”温久龄几乎是一头扎进了刑部大堂,在看见儿子的那一瞬,老泪纵横,“我这逆子!给周侍郎添麻烦了!”然后在后面踹了温彦之一脚,“老幺,你还不快谢谢周伯父赐训。”

那厢温彦之讷讷从善道:“下官谢周伯父赐训。”

周……伯父……赐……训……

周云川脸色铁青:本官没有那么老!本官今年刚四十有五,比你爹小了二十岁,和他不是一辈人!

而温久龄兀自攥着袖口拭泪,活活将自己降了一辈儿,也并不在乎:“下官斗胆请问周侍郎,我儿究竟犯了何事啊?”虽是在问,却是捧着心口,一副周云川一将罪状说出来,他就会厥过去的模样,“……下、下官在家,日夜提心,茶饭不思,肝胆相悬——”

“你自己问问你儿子!”周云川连忙打断了他,头疼道:“温大人,此处是刑部大堂,你身兼鸿胪寺卿、太常寺少卿等数职,想必很忙,到司部来怕是不方便罢。”言下之意,是这不合礼数。

温久龄泪眼汪汪地凝视着周云川的双眸,十分感动:“事到如今,周侍郎竟还会体恤下官的苦楚,下官老脸没皮!”抓起温彦之的手,悲恸道:“然,逆子犯事,乃父之过,下官亦必须来周侍郎面前,共听训斥!周侍郎不必顾忌下官脸面,只管训!”

神情之诚恳,非常坚决。

周云川听见自己牙咬得咯咯响,谁必须你来了?

而且我这是在审案子呢不是训娃娃!

周云川道:“温大人,刑部断案,外人不可干涉!”

温久龄涕泪,连连告罪,又狠狠看着温彦之:“你这逆子,究竟为何被抓进来!”

温彦之看入老爹的双眼,半晌,道:“被抓进来时,令史大人也未说儿子是什么罪。”

周云川一凛,正要说话,却听温久龄大哭一声:“混账!令史大人怎会枉顾朝廷法度无由拿人!”

眼看温久龄要把水搅浑,周云川怒道:“温舍人所犯之罪,乃是售卖童娼!”

“已定罪了?”温久龄捂着心口倒退两步,右手颤抖地伸向前:“作孽啊!我的儿啊,你说你学什么不好,要学那纨绔的混账之事啊!”

“儿没做过。”温彦之扶住老父。

温久龄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还说没做!朝廷礼法铿锵,周侍郎既说你所犯之事乃‘罪’,必然是证据确凿,又岂能叫你抵赖!否则多少言官会在御前弹劾周侍郎啊!”随即拉住周侍郎的衣袖:“周侍郎,你说可是?”

周云川微微眯起眼,原来这老狐狸在此处等着呢。

温久龄虽因任职鸿胪寺卿出名,却也兼了太常寺少卿与其余四五个职。想必是一早各方打探了,刑部并无此案的真凭实据,此时此刻顶着太常寺卿的名头前来,意思就是“你若无凭无据敢抓我的儿子,我便能在御前揪出你罔废祖宗法度之事,弹劾你到天荒地老”。

果然啊果然,本朝两大金刚,内有叔父周太师的嘴,外有温大人的泪,所言非虚。

从前公事从未打过对手,如今一见,其名可符。

“侍郎大人……”身后匆匆走来一个吏官,对着周云川耳语了数句。

周云川挑起眉,有些惊疑地看着堂下的温彦之,低声问那吏官:“消息属实?”

吏官耳语道:“属实,昨夜螳螂胡同的客,确确然,是今上与周公公。”

有今上加持,就难怪温久龄能来得如此快了。周云川恍然。

再回想起方才自己泼给温彦之客人的那盆乌漆墨黑的脏水,和那上不得台面的癖好……

周云川芒刺在背,生生打了个激灵。

这人,是不得不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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