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及时,不然,二十三团墓地又会增添几座新坟。
刘所长个头不高,皮肤黝黑,嘴唇发绀,说话带着气喘声。如果不是听有人称他所长,艾冰怎么看都觉得他像一名肺病患者,与医生形象相差十万八千里。
草坪上,一名小战士最先苏醒过来,在地上躁动着:“班长!班长!我们班的人呢?”他的声音好像还没有变音,听上去最多十六七岁。
刘所长走到小战士身边,轻拍他的肩膀说:“小兄弟,你们班的人都活着,放心吧。” 刘所长语气轻松,目光和蔼,就像与自己的孩子聊天。
刘所长常年累月战斗在第一线,对处理这样的突发事件习以为常。当意外事件发生时,很容易引起惊慌恐惧,师医院每年都要收治几名突发精神病的战士,年纪越小,心理越脆弱,发病率越高。
小战士果然安静下来,用呆滞的眼神望着刘所长:“我们班的人在哪里?”
刘所长指着草坪上躺着的人说:“他们都在休息,干活干累了。你也休息一下。”
“我不累,我要去施工。”小战士要站起来、
“坐下。”刘所长摁住小战士:“磨刀不误砍柴功,先喝瓶葡萄糖,补充能量。”
艾冰心领神会,立马从急救箱拿出一瓶葡萄糖,递给刘所长,然后去找开瓶器。
“咔嚓”一声,还没等艾冰找到开瓶器,刘所长已经用利牙咬开封口的铝盖,拔出橡胶塞,将葡萄糖瓶递给小战士。
“还是所长呢,一点儿无菌观念都没有。”艾冰心里嘀咕。
又一个战士苏醒了,从地上爬起来。接着,又一个……
医务人员撬开一瓶瓶葡萄糖,送到苏醒的战士手中,让他们自己喝,这比静脉注射省事多了。
战士们喝完葡萄糖,放下瓶子,都不约而同朝隧道口跑去,没有人去阻拦他们,因为拦不住。
第一个苏醒的小战士看到战友们都朝隧道口跑,也站起来跟着跑。刚跑出几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哎呦!”艾冰尖叫一声,想过去搀扶小战士,却被刘所长一把拽住。
“你也跟他们进洞施工吗?”刘所长开玩笑问。
艾冰一脸认真:“我去劝小战士休息,他太虚弱了。”
“别自讨没趣,他不会休息的。”刘所长说。
果然,小战士很快从地上爬起来,又朝隧道口跑去,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洞口里。
艾冰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个人来,是21团一个老兵,逝世已经一年了。那个老兵刚动过腹部手术,身体还没有康复,就悄悄跑到工地施工去了。结果病情加重,最后导致腹膜炎,感染性休克,生命垂危。
由于师医院条件有限,只好将老兵转到乌鲁木齐总医院救治,还是艾冰亲自送他去的。但一切晚矣,老天爷也无力回天。
艾冰还记得在乌鲁木齐总医院为老兵办理死亡手续时,莫名其妙地被总医院的外科主任训斥了一番。
外科主任是个东北人,嗓门特大,冲艾冰挥着死亡报告单激动说:“这个战士不应该死,才二十来岁,这么年轻,到了地府,阎王爷也不肯收留他。你回去告诉其他战士们,不要蛮干,不要玩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也是父母的本钱,不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再发生了。”
艾冰非常认同这位外科主任的观点,部队要保证战斗力,不能打消耗战和疲劳战,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要珍惜,不要玩命。
“你刚才不是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吗?这些晕倒的战士都很虚弱,隧道里又缺氧,又有毒气,说不定会再次晕倒。你是所长,应该说服他们多休息,恢复一下体力。”艾冰对刘所长说。
刘所长从衣袋里掏出一包产自新疆的红山牌香烟,抖了抖,一支香烟从烟盒里弹了出来。他不以为然问:“怎么说服他们?”
“告诉他们,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不要蛮干,不要玩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也是父母的本钱。”艾冰鹦鹉学舌,照搬总医院外科主任的话。
“你说得那一套,战士们压根儿不听。” 刘所长低下头,用嘴叼出那支烟。
艾冰不忿:“那他们听谁的?”
“听师长的。”刘所长说完转过身去,背对着风,用火柴将烟点燃。
刘所长点烟时,听见身后传来艾冰慷慨激昂的声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师长如果爱兵如子,就不会不关心战士的健康,就不会不顾战士的死活,我就不相信,师长他是军阀。”
“哼哼,”刘所长转过身来,用鼻子冷笑两声:“你太不了解我们师长了。”他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来,直到灰飞烟散,才又开口说:“就是师长让战士们玩命的。他在动员大会上发过誓,死在新疆,埋在新疆,不修通南疆铁路,谁也别离开新疆!”
艾冰顿时语塞。她相信,这毒誓,只有铁五师的师长发得出来。
强将手下无弱兵。艾冰在新兵连集训时,就听说过铁五师的光辉历史。第一任师长是一位参加过万里长征的老红军,解放战争又屡立战功,后来到了朝鲜战场,他身先士卒,带领官兵冒着美军飞机大炮的轮番轰炸,用血肉之躯筑起一条打不垮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有一部战斗故事片《激战无名川》,就是那段铁血历史的真实再现。
后来铁五师历任师长都将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发扬光大,久而久之,部队流传开这样的顺口溜:“天高我敢攀,地厚我敢钻,山水任调遣,英雄无难关。”
刘所长见艾冰半天不吱声,又慢声细气说:“二十三团是军委命名过的隧道攻坚老虎团,所以官兵们争着当老虎,当英雄,谁都不想当孬种。”
艾冰注意到,所长说话的语速极慢,说快了他会气喘。
“咳咳……”刘所长突然剧烈咳起来,脸色发青,呼吸急促。他不得不将剩下的一截烟扔在草地上,用鞋尖使劲踩灭。
艾冰望着咳得脸变了形的刘所长,脑海里闪现出可怕的单词“矽肺”。矽肺是铁道兵的职业病,难道所长他……?所长懂医,为什么还要呆在高寒缺氧的冰达坂上,就不怕加重病情吗?
艾冰很快找到了答案。对,刘所长也是二十三团的,他说战士们想当老虎,其实他也想当老虎。二十三团的官兵都想当老虎,都在玩命。
艾冰觉得身边瘦小的刘所长一下子高大起来,她哪里还有资格在他面前高谈阔论。她顿时心神不安,眼神四处游荡。
蓝天、雪山、隧道口……
隧道口旁一排土坯房墙上,用白石灰刷了几行大字:“谁说高原最荒凉,高原最先迎朝阳,不畏天山千般苦,换来边疆百花香。”
“荒凉,苦,”这些字眼在铁道兵眼里习以为常,官兵们却充满乐观主义精神。艾冰的眼眶一热,泪水又涌出来。她想忍住,但像坏了的水龙头欲止还多,两行清泪顺着面颊往下淌。
从小就喜欢背唐诗的艾冰,心血来潮时,也会创作几句诗歌自我陶醉,但是还没有哪首诗,能比眼前这首诗更能打动多愁善感的她。
艾冰用手揉着眼睛,不好意思说:“风真大,眼睛进沙子了。”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当艾冰的目光再次落到草坪上时,只剩下一个人躺在那里。
那个人仍昏迷不醒,鼻孔插着一根黄色橡皮吸氧管,身边堆放着两个枕头状绿色氧气袋,一个袋子已经干瘪。他已经用完了一袋氧气,但还是严重缺氧,胸廓急促起伏着,四肢不时抽搐一下。
蹲在昏迷伤员身边的男卫生员刚给他测量完血压,向刘所长汇报:“高压70,低压50。”
刘所长皱起眉头:“这么低?”他果断命令:“快,1支去甲肾上腺素,加10毫升生理盐水,静脉注射。”
一阵大风刮过冰达坂,将一大片乌云吹到人们头顶上。乌云遮住了太阳的脸,光线瞬间暗下来。这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沙尘、飞雪、冰雹、还不知是哪位天神将要光临。
男卫生员抬头看着老天爷的黑脸,无不担心说:“把病人抬到救护车上抢救吧。”
“不能搬动他。”艾冰立刻制止说:“病人处于休克状态,一搬动血压就会掉下来,还是先用升压药。”
刘所长点点头:“好,就听师医院医生的。”
艾冰没穿工作服,也没做自我介绍,刘所长只能凭印象称呼她,叫错了也没关系,反正都是白衣天使。
艾冰脸红了,小声嘀咕:“我不是医生,我是护士。”;
也不知大家装作没听见,还是艾冰的声音太小,反正没人在意她的话。
男卫生员用玻璃注射器抽好药水,撸起昏迷伤员的衣袖,在他胳膊上寻找血管。
艾冰本来想过去帮忙。但小虚荣一想,打针是卫生员的活,我现在扮演的是医生角色。
男卫生员找到血管后,拿起玻璃注射器,将9号粗针头扎进昏迷伤员的皮肉里,但没看见针头有回血,只好在皮肉里来回戳着,急得他满脸通红。
昏迷伤员受到疼痛刺激,躁动不安起来。突然他一挥胳膊,将男卫生员打倒在地。他胳膊肘的针头也脱落了,暗红色的血液从针眼涌出来,一滴滴落在草地上,似几朵盛开的小红花。
艾冰眼疾手快,迅速走过去,用手指头压住伤员的针眼止血。
刘所长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冲男卫生员骂道:“笨蛋,罗平安的血管比蚯蚓还粗,你眼瞎了,怎么扎不到?”
男卫生员狼狈从地上爬起来,为自己辩护:“罗平安休克了,血管是瘪的,看不到也摸不到,谁不信,谁来试试。”
“罗平安?好熟悉的名字,在梦里呼唤过好多次的名字,难道他就是?”艾冰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以为是在做梦。她咬了咬舌头,有痛感,不是做梦。
“他叫罗平安?”艾冰还是不敢相信,她抬头问刘所长。
“嗯。他是我们营的老病号,已经不是第一次昏倒了,抢救过好几回。”刘所长说。
刘所长说话的功夫,艾冰已迫不及待用手抹掉昏迷伤员脸上的尘土。
“是他,就是他,他就是罗平安。”艾冰在心里惊呼道。眼前的罗平安,脸色更加难看,脸颊深陷,颧骨高突,眼窝也凹进去了。
艾冰一阵心绞痛,真想伏在罗平安身上大哭。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女人走进奎先隧道会哭,因为女人比男人多一根敏感脆弱的神经,看到同龄的兄弟们受苦就会心痛。
但是艾冰忍住哭,当务之急是抢救罗平安的生命。
艾冰拿起止血带,迅速扎在罗平安另一只手臂上寻找血管。很快她就找到了血管,然后消毒皮肤,屏住呼吸,手持注射器朝目标刺去——,一针见血!
“哎——!”她听见身后的刘所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艾冰一边缓慢注射药水,一边紧盯着罗平安的脸,希望他能快点儿睁开眼睛。
当药水推注完毕时,奇迹果然出现了,罗平安的眼皮子开始跳动。
艾冰拔出针头,用棉签压住针眼止血,同时将身子朝前倾。她多么希望罗平安一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但她又有些小担心,他还记得我吗?还认识我吗?
刘所长也蹲下来,轻拍罗平安的脸喊:“罗平安,醒醒,小罗,醒醒。”
罗平安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呆滞木讷的眼神扫过身边每一个人。当他的目光与艾冰的目光对接时,突然闪亮一下,就像日全食出现的钻石环,稍纵即逝,但璀璨夺目。
罗平安嘴唇嗫嚅,似有话要说。
刘所长将耳朵凑近罗平安嘴巴:“小罗,你说什么?”
罗平安摇摇头,用下巴指向艾冰。
艾冰看出罗平安是想和自己说话,也凑近罗平安的嘴巴。
罗平安的嘴里嘟囔出几个字,但含混不清。
刘所长问艾冰:“他说什么?”
“他问,艾护士,你怎么来了?”艾冰实话实说。
站在一旁久未吭声的男卫生员瞪大了眼珠子:“啊!你是护士?难怪技术如此过硬,令我都无地自容了。”
刘所长也有些诧异:“罗平安认识你?”
艾冰敏感地脸红了,点头说:“嗯,他上个月来住过院。”
“噢,想起来了。”刘所长摸着脑袋说:“还是我给他开的转诊单,可是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出院了,说是医生说的,他是小毛病,不需要住院,吃点药,休息几天就行了。”
“这个嘛……,我不太清楚。”艾冰敷衍道。
“你来得正好,就用你们的车,把罗平安捎回师医院去,他的脸色一直很难看,这次不治好贫血,就不要让他出院。”刘所长说。
“是!”艾冰兴奋地给所长行了一个军礼。她当然乐意把这个俘虏押回师医院,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不去!”罗平安腾地坐起来:“我没病,我不去住院!”说完又站起来,飞快朝隧道口跑去,就像躲敌机轰炸似的落荒而逃。
“站住!”男卫生员跑过去追他,但始终没有追上。罗平安身高腿长,跑得飞快,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钻进了隧道。
刘所长望着罗平安消失的身影,对艾冰说:“这就是二十三团的人,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也要战斗下去。”所长无论语气还是表情,都充满自豪感。
艾冰将脸一沉,心里嘀咕:“才不是呢。”她估计罗平安之所以害怕住院,是对赵医生赶他出院耿耿于怀。
艾冰将拳头一挥,似告诉自己:“赵医生是纸老虎,没什么可怕,我一定要说服罗平安来住院。”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1976年的国庆节到了。对于老百姓来说,是阖家团圆喝酒吃肉的日子;对于部队官兵而言,是警惕入侵之敌的战备时间,师医院也不例外,节假日期间,一律停止休假探亲,控制人员外出。艾冰的探亲假一直拖到国庆后才批下来。
这天艾冰一上班,便收到谢护士长的好消息,她的探亲报告批准了。谢护士已将排班表改过,安排艾冰第二天就上路回家。
艾冰得知好消息后,并没有像谢护士长所希望的那样,激动跳起来。
谢护士长一脸纳闷:“怎么呢?老朋友来了?”她知道艾冰有痛经的毛病,每当“老朋友”与她约会那几天,她都愁眉不展,甚至痛不欲生的样子。
艾冰摇摇头,从玻璃板下面抽出改过的《护士排班表》,心猿意马看着。
从奎先隧道回来以后,艾冰每时每刻都在惦记罗平安的身体,一想到他形容枯槁的模样,她就心酸得想哭。他是为了她被赵医生赶出院的,他的病还没有治好,她心存内疚。
艾冰曾悄悄给卫生所的刘所长挂过两次电话,催他通知罗平安来住院。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