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冰顿时被石化,僵硬得一动不敢动,只有牙齿咬得咯咯响。几天未见罗平安,怎么就变成了仇人。她懊悔不已,如果自己坚持为罗平安上夜班,不要杨秀云上;或者章强将罗平安的病历收藏好,不要被病人家属看见,就不会发生这些意外。最安全的人,其实最不安全,最不该发生的事,其实最容易发生。
病房里静寂无声,连空气都凝固了。艾冰呆若木鸡立在屋中央不知所措,进退两难。走,还是留?安慰病人和家属,还是安慰自己?她六神无主,只觉得头顶上那块天塌了下来,她找不到逃生的路,既焦虑又恐惧。
“哎呦!”杨秀云突然捂着肚子,脸上的五官扭曲在一起。
艾冰一把扶住杨秀云:“嫂子,怎么了?”
“肚子痛。”杨秀云脸色惨白,坐在椅子上呻吟着。
“别动,千万别动,我去找人。”艾冰说着冲出病房。祸不单行,杨秀云的肚子又出事了。
艾冰一口气跑到章强的宿舍。
章强还没有上床睡觉。刚才面条吃多了,撑得难受,正在练习钢笔字。袁主任说过,合格的外科医生,不但手术做得漂亮,字也要写得漂亮。如果字像天书,谁都看不懂,耽误时间,还容易出错。
“章医生,快……,快去病房,罗平安……”艾冰气喘得如同急性哮喘发作。
章强拿起床上的棉大衣披在身上,“走吧。”他比艾冰镇定得多,他心里早已有数,罗平安的病情随时都会恶化。
章强跟艾冰来到外科病区,才知道是杨秀云的肚子出了问题,出现了先兆流产的症状。好在他在妇产科实习过,对妇科疾病略知一二。
章强与艾冰用担架将杨秀云抬到隔壁一间空病房。春节期间不施工,很少有伤病员住院,空出来几间病房。
“你就睡在床上,尽量少活动,保住孩子是头等大事,情绪放松些,不要紧张,不要激动。”章强安慰杨秀云。
“孩子保得住吗?”艾冰看上去比杨秀云还要紧张。
章强踩了艾冰一脚。又对杨秀云说:“保住孩子没问题,不过全靠你的努力,你也是医生,应该知道如何保胎,唯一的办法就是少活动,情绪稳定。”
艾冰瘸着被章强踩痛的脚也来到床边:“章医生说得对,你就这么躺着,不要下床,我们会照顾你的。你责任重大,一定要保护好革命接班人。”
“我没事,我是担心平安没人照顾。”杨秀云说着又要起身。
“别动,我们马上去找谢护士长,她会安排人来上班。”章强说。
“半夜三更的,就别打扰护士长了,今夜的特护我来上。”
“你上?”章强眯着眼睛看艾冰,朦胧的眼神不知是睡意,还是醋意。
“你也走吧,明天还要上班,刚过完年,事情一定不少。”艾冰将章强推出病房。
章强走后,杨秀云望着艾冰,眼神充满愧疚:“艾护士,又给你添麻烦了。刚才平安说的都是气话,你不要生气。”
“我们从来不和病人生气。”艾冰有意回避提罗平安的名字。她想起了章强的忠告,在杨秀云面前要摆出护士范儿,不要引起她的误会。
杨秀云主动伸出手,握住艾冰的手:“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罗平安喜欢你。”
“什么?”艾冰触电似的缩回手。
“有一个秘密谁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平安也不知道,我没告诉他。”
“什么秘密?”艾冰的心跳骤然加快,不知道对方口中还会说出什么惊悚的句子。
“罗平安喜欢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和他定亲那天,他喝飘了,抱着我,一口一个艾冰,叫得好亲热。”
“你肯定听错了,我和罗平安并不熟,他不来住院,我也不会认识他。”艾冰矢口否认。不过脑海里还是闪出一个镜头,第一次见到杨秀云,当她听到罗平安说出“艾冰”两个字时,她的表情就像现在自己的表情,花容失色。
“我没有听错,他叫了好多遍,只是我不知道他喊得是谁。见到你我才知道,那天他把我当成你了。”
“就算他喊我的名字,你也别当真,喝醉的话都是胡说八道。”艾冰说。
“酒后吐真言,我相信罗平安是真心喜欢你,只是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他。那天他为什么喝飘,现在我才明白,他心里烦,因为他爱的人不是我,是你。”杨秀云说。
“他爱的是我?”艾冰幡然醒悟,同时黯然神伤。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罗平安对她的爱,始终都没有改变。但一切晚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沿袭了千百年的婚恋习俗,不是谁想改变就能改变得了。
艾冰在心里抱怨杨秀云,为什么要将这件事说出来,将她刚愈合的伤口又撕开一个口子,让她又经历一次揪心的痛。
“嫂子,你已经是罗平安的爱人了,你刚才说的,我当作没听见,你当作没发生,就让它过去好了。”艾冰与其劝说杨秀云,不如说是劝说自己。
杨秀云摇着头说:“怎么没发生呢?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难过。”
“你都怀上罗平安的骨肉了,也知道他患了癌症,为什么就不能包容他?还对他耍酒疯的话耿耿于怀。”艾冰对杨秀云更加不满,她憋着一句话没敢说出来,怕动了杨秀云的胎气。她在心里说:“我要是你,决不会告诉罗平安得了癌症,天大的痛苦也要自己扛,这才叫做真爱。”
杨秀云见艾冰激动起来,知道她误会了自己。她摸着肚子说:“我要不包容平安,不爱平安,也不会怀上他的骨肉,这个娃儿,这是我和他的缘分。可是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法子照顾他了。我告诉你这个秘密,是希望你看在平安喜欢你的情分上,替我照顾他,让他活得久一些。也许我这样做太自私,我是不希望肚里的娃儿,一出生就见不到爸爸。”说到这里,她又泪如雨下。
“别激动,嫂子,别吓怀肚里的小宝宝。我答应你,一定照顾好你爱人。”艾冰还是不提罗平安的名字,为的是给杨秀云吃定心丸,他仅仅是她的病人,两人不存在任何暧昧关系。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替平安谢谢你。”
“不用谢,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艾冰说。
“什么事?”杨秀云问。
“再也不要提罗平安耍酒疯的事了,对谁都不要提,就当没发生。”艾冰说。
杨秀云听从医生的吩咐,在病床上躺了十天都没有下床,吃喝拉撒都由护理员们照顾,最终保住了肚里的铁道兵后代。
谢护士长的爱人也休完假了,要返回成都。谢护士长便委托爱人将杨秀云带回四川。
杨秀云离开阿拉沟之前,在部队办理了结婚手续,与罗平安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但唯一遗憾的是,两人没有举办婚礼,罗平安已经不能下床了。
罗平安得知自己患癌症后,情绪一落千丈,病情急速恶化,双目几乎失明,也再吃不进食物了,连水都不能喝了,只能靠葡萄糖维持生命,每天还必须注射止痛针,不然痛得死去活来。
杨秀云临行前,去急救室与罗平安告别。
罗平安刚打过杜冷丁止痛针,正在昏睡中。杨秀云不忍心唤醒他,就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一下,然后一步一回头离开了。她任重道远,为了肚子里的小生命,她必须坚强活着。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这天夜晚,轮到艾冰为罗平安上特护。
罗平安又痛醒了,大汗淋漓,用牙齿紧咬着被头。他再痛也不会叫出声来,担心影响其他伤病员休息。
艾冰用毛巾擦去罗平安脸上的汗珠。
“给我打止痛针。”罗平安气若游丝说,他已经对止痛针产生了依赖性。
“好,我马上就打。”艾冰说着走出急救室,去找值班医生开医嘱。她理解晚期癌症病人的痛苦,都离不开止痛药物。她有一个患骨癌的小舅,最后痛得拿剪刀戳破了自己的颈部动脉,用极端方式结束了病痛的折磨。
不一会儿,艾冰拿着一支针药走进来,用注射器抽好药水,为罗平安注射。“打了止痛针,你就不痛了,可以闭上眼睛睡觉了。”艾冰一边推药一边安慰病人。她的手颤抖着,因为她撒谎了,这不是止痛用的杜冷丁,而是一支安定。
杜冷丁属于毒麻药品,外科病区仅配备了五支,不巧都用完了,要到明天才能去药房领取,只好暂时用安定针替代。
罗平安闭上眼睛睡了不到十分钟,又睁开了,浑黄的眼球到处乱看。他只能看到人影,看不清五官。
艾冰却看懂了罗平安迷茫慌乱的眼神,似在说:“还痛,这针怎么没效果。”她知道安定针起不到止痛作用,但又找不到其他办法,只好安慰说:“你要痛,就叫几声吧,可能舒服些。”
罗平安摇摇头,虚弱的身子在床上抽搐着,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看你这么痛苦,我……”艾冰急得直跺脚,眼泪夺眶而出。
虽然罗平安看不到艾冰焦虑的表情,却感到有一滴泪滴落在手背上,还是热的。他强忍疼痛,咧开嘴角,努力露出一丝微笑,问:“今天几号了?”
“3月4日。”艾冰说。护士对时间都相当敏感,因为要上不同的班。
“我问的是阴历。”
“阴历啊,我算算。”艾冰掰着手指头数。部队都是按照阳历生活,没人知道阴历。
“今天是阴历十五。”艾冰终于算出来了。
“喔,元宵节,过节不许哭鼻子。”罗平安有气无力抬起手,在艾冰鼻尖上刮了一下。
艾冰不好意思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她清楚记得,这是罗平安第三次刮她的鼻子。
“在我们家乡,元宵节像春节一样热闹,但是在部队,这不算节日。”罗平安的话多了起来:“今天过节,给我唱支歌吧。”他眼神流露着期待。
“你想听什么歌?”艾冰问。她见罗平安不再痛苦,心情好受多了。
“好听的。”
艾冰马上想起了电影《上甘岭》的插曲,她最喜欢这首歌的旋律,每当想家时,她都会悄悄哼这首歌。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艾冰的歌声似空灵的天籁,穿透漫长的黑夜飘向天空;又像是温柔的晚风,抹去罗平安身上一寸寸痛楚。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子心胸多宽广,啦啦啦啦……”艾冰忘词了。
“听你唱歌,我想起家乡也有条河,两岸没有稻花,只有成片竹林,小时候我经常下河摸鱼。……哎呦!”罗平安稍微动了一下,又痛得眼睛鼻子挤在一起。
“我再给你唱支歌吧。”艾冰害怕看到罗平安变了形的表情,看到了又想哭。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清早船儿去呀么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啊……。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帆稻谷香,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鱼米乡……”
罗平安闭上失神的眼睛,在艾冰柔美的歌声中昏睡过去。
“病人睡着了?”章强走进急救室,今夜他也值班。
“嘘——。”艾冰示意他小声点,指着罗平安说:“刚睡。”
“安定也止痛了?”章强诧异。刚才那支安定针就是他开的医嘱。
“是我对病人实施了睡眠术。” 艾冰颇有些得意。
章强不信地瞟了艾冰一眼,伸手去摸罗平安的脉搏,眉宇之间挤出一个川字。
“怎么了?”艾冰有些紧张。
章强没答话,从白大褂口袋掏出小手电,扒开罗平安的眼皮,照了一下瞳孔,说:“病人昏迷了。”
“不可能,刚才他还清醒,还和我说话了。”艾冰一脸狐疑。
“那是病人的回光返照,你看看他的瞳孔。”章强将小手电递给艾冰。
艾冰接过小手电,也学章强扒开罗平安的眼皮,用手电照了一下。“啊!瞳孔散大了。”她惊恐得合不拢嘴,这才想起章强说的回光返照含义。人死前会突然出现短暂的兴奋状态,就像落山前的阳光格外耀眼。
“快做好抢救准备,罗平安的生命只能用分钟来计算。”章强严肃说。
艾冰立刻走到急救车旁,准备抢救用的呼吸三联针和心跳三联针。她的手不停颤抖着,尽管她已经知道罗平安危在旦夕,尽管她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当死神一步步逼近罗平安时,她还是心存恐惧。
“啊!啊!”病床上的罗平安突然呻吟几声,又痛苦挣扎着,脸色青紫,呼吸急促,胸脯剧烈起伏,似在与病魔作最后抗争。
“快注射呼吸三联针。”章强下达口头医嘱,手写已经来不及。
“是!”艾冰迅速为病人注射了一针药水。
几分钟后,罗平安的呼吸渐渐平缓,呼吸困难暂时缓解了,但仍昏迷不醒。
“万一他的呼吸心跳停了,能不抢救吗?”艾冰问身边的章强。
“不行,必须抢救,这是工作程序。”
“能救活他吗?”艾冰又问。
“救不活也要抢救,医疗常规是这么规定的,哪怕走个过场也要走。”
“既然救不活他,就不要走这个过场,他虚弱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再做心肺复苏,肯定会压断肋骨。”艾冰带着哭腔哀求章强:“我替罗平安求你了,他已经够痛苦了,不要再折磨他了。牺牲的铁道兵没有人身上不带伤,就让罗平安保持一个完整的身体吧。”
章强的脑海里又闪现出二十三团牺牲的六名战士,遗体都支离破碎,惨不忍睹。他理解了艾冰,点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不过病人呼吸心跳停止的时间要记住,不然无法写死亡记录。”
“嗯。”艾冰感激地点头。当护士以来,第一次有医生听从她的指示。
“我去值班室睡一会儿,明天还有手术,你有事再叫我。”章强说着走出急救室。他想将罗平安最后的时间都留给艾冰,死对于晚期癌症病人来说,是痛苦的解脱,对于爱他的来说,是痛苦的开始。
小闹钟指向凌晨3点,艾冰的眼皮子开始打架了。她想闭上眼睛打个盹,又担心这一睡死神会将罗平安带走。凌晨时分,人的生理机能都处于休眠状态,抵抗力最低,因此死神最喜欢在这个时候来搞偷袭。讲迷信的人常说鬼在夜间出没,其实也有一点科学道理。
艾冰用冷水洗了个脸,给自己提神。
病床晃动了一下,罗平安又苏醒了,黄而无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发愣。
“罗平安,是我,我是艾冰,我在你身边。”艾冰凑近他的脸轻声说。
罗平安毫无反应,眼睛又闭上了。
“罗平安。”艾冰急得轻拍着病人的脸,放大声音说:“你别吓我,你睁开眼睛,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