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自然就热闹,有人的地方就有声音。店小二迎客的声音,掌柜的打哈欠的声音,客人聊天的声音,厨师打呼噜的声音。这些该有的声音,这时候却没有。
徐桥径这才发现,月儿已探出屋檐,而整个客栈都安静了下来。安静,却静得不正常,好象这不是客栈,而是死气沉沉坟地。
正因为静,所以窗外人的话才会吓了大家一跳。如果这人突如其来的声音只是吓了屋里人一小跳,那么这人的面容,则是吓了大家一大跳。他竟然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谢掌柜。
谢掌柜的表情很怪,他不住的冷笑,嘴唇也不停的蠕动,说得都是些自信满满的话,但他的表情却是恐惧的、惊栗的,就象不是他吓了大家一跳,而是大家把他活活吓死了。
镖局出来买马,带来的自然不单单是马倌马飞这一个人。随行的还有四个镖师。其中一个也姓谢,也许四百年前他真的和谢掌柜是一家人,所以|奇|他们两个一直很|书|投缘。谢镖师当然不相信他的本家竟然是烈马堂的人,可他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他迷茫,他不解。所以他忍不住去拍谢掌柜的肩:“老谢,你怎么了?”
徐桥径终究是老江湖,他的剑法虽是二流的,但见识却是一流的。他早就发现不对,虽然人人都看出谢掌柜不对,他却看得更深远一点。谢掌柜早就死了,如果剖开他的尸体就会发现,他的胆早破了。他是被人活活吓死的,吓破了胆。
只是他不明白,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而死了的谢掌柜却在说话,而且说得是踌躇满志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怪事!
直到谢镖师伸出手,他才猛地灵光一闪,想起一件事。他马上大叫:“不要动他!”
可是迟了,晚了,谢镖师的手一搭上谢掌柜的肩,谢掌柜身子就一抖,忽然张开了嘴,一团黑黝黝的东西从他嘴里飞了出来,蹦到了谢镖师的脖子上。
不等众人看清那是什么,谢镖师就一声惨叫,倒了下去。
徐桥径拔剑、出剑一气呵成,剑走游龙,不待那黑东西再动,就贴着谢镖师的脖子刺了下去,将它一剑钉在地上。竟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再看谢镖师已经脸色黑青,四肢抽搐,眼见不活了。
几人跳出屋子,外面只软绵绵躺着谢掌柜的一具尸体,月光下什么也没有。难道尸体也能说话,众人心里皆是一片寒意。
唯有石波清蹲了下去,仔细端祥了半晌。易容和追踪原本就是孪生姐妹,石波清本事自然不仅仅局限于易容。徐桥径只盼着他能看出个头绪,谁知他却摇摇头。就在徐桥径失望之际,石波清忽然附在马飞耳边说了几句,声音细微,犹如蚊蚋,马飞的脸色却变了,诧异地望了望石波清。
徐桥径见状大怒,说到底,他也是镖局的主人,又是这群小子的长辈。石波清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偏要鬼鬼祟祟,和这马倌嘀嘀咕咕,分明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只是这一腔怒气却没处发,毕竟是自己拒绝这小子在先,他做小人在后,他不相信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如今怪事重重,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他决然道:“大家不要轻举妄动,随我到大厅看看。”
大厅有灯,却不亮。那盏落满风尘的风灯,依然放在大厅中央,但火焰却是绿的,幽绿,如同乱尸岗上的鬼火。而且忽明忽暗,摇曳不定。火光也映得众人脸上忽青忽白,犹如刚出鬼门关的冤魂厉鬼,互相打量间,都心里发毛不寒而栗。只觉得这人虽是眉眼依旧,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暗自都提防了三分。
大厅有人,却很静。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人,今夜却忽然都安静了,安息了。他们的死法千奇百怪,因为月刚探头,天色并不晚,所以有人还在吃饭。他好象就这么吃着吃着,忽然就睡着了。手里还拿着啃了一口的鸡腿,嘴巴还张得大大的,人却睡着了,睡死了。有人则好象正在聊天,聊着聊着,蓦然不约而同地发现,对方的眼里鼻里耳孔里都淌出血,一时大骇,指着对方刚要说话就忽然死了。死得最奇最冤的就要算大堂的伙计,他肯定是四海客栈最忙碌的一个人,一个人如果忙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他必然也会忘记一些其它的事。这个伙计就是这样,好象他跑前跑后忙了整整一下,好不容易天黑了,客人少了,忽然想起昨天和老婆吵架,老婆叫他去死。他居然把这事忘了,忘了去死。于是他找了一根绳子套在脖子上,勒死了自己(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他的身上没有别的伤痕,是被活活勒死的,而绳子就在他自己手里)。
徐江鸥越看越害怕,越看越心惊。其实人怕的不是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危险,而是那种诡异的、未知的东西。比如你早上才亲手安葬了你死去的朋友,晚上却突然看见他微笑着坐在你床上,冲你招手;又比如你昨天结识了一个天仙般的美女,立即陷入爱河不能自拔,今天却无意在镜子里发现那个美女根本就是一个白骨森森的骷髅,那双迷死人的眼睛不过是又深又黑的窟窿。如此种种,皆因不能理解,不可思议。
石波清见徐江鸥浑身发抖,知她怕得厉害。便脱下自己的袍子,披在她的身上:“塞北白日炎热,夜晚寒冷,不比江南,你小心一点。”
他知道她不是冷,而是怕。
但人都有一个脾性,你越说不要害怕,她就怕得越厉害。
所以石波清一字没提,反说这是冷。以转移她的注意力。
袍子厚重,而且温暖。
徐江鸥一袍在身,害怕果然淡了许多。
她虽不冷,却因怕生寒。有这么一袭厚重的袍子披在身上,嗅着了那意中人身上特有的气息,便似偎在他的怀里,安定、塌实,纵是什么真的鬼怪妖魔来了也不怕了。(小马暗叫惭愧,心道:若我是个女人,面对他这样的关心,贴心,我也会非他不嫁了。不觉中,对石波清的嫉恨又淡了几分。)
石波清聪慧机敏,见徐桥径若有所思,便岔开话题道:“徐伯伯可是已经猜到来的这人是谁?”
他原意是想告诉大家不必惊慌,无论敌手怎样故弄玄虚,他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人人都是人,谁没见过人?
就算厉害,就算凶残,他也不过是个人。
谁知徐桥径却偏偏是个死脑筋,哪里知道他在安慰众人。徐桥径目露骇然之色,道:“他不是人!”
一语激起千重浪。这一下,不但徐江鸥在抖,三个镖师也开始发抖。连一向稳重的徐桥径都这么说了,这还有假?对方是人,他们还有胆面对,有力敌对。可对方根本不是人,让他们又怎么面对,怎么敌对?
虽然没有人见过鬼,可谁又敢肯定,世上就真的没有鬼。你住在中原,没见过绚丽到震撼的极光,不等于极光不存在。你住在高原,没见过大海,可那象山一样巨大到不可想象的蓝鲸不等于不存在。
敌人的影子都尚未见到,但这群人的斗志却早已泄了,一泄难收。
石波清皱了皱眉,他知道士气一泄难收,但必须收。做不做的到,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绝不能,绝不可以坐以待毙。所以他哈哈一笑,道“大家误会徐伯伯的意思了。其实这个人也是人,只是他的名号不是人,叫做不死魂灵。”
这次,石波清的话没有奏效,也难以奏效。
因为不死魂灵风无影到底是不是人,实在很难说清楚。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没一万,也有三千。听说他根本没有身体,每次出现都是附在别人的躯体上,才能出现。听说他每次出现,都是在浓荫处,月黑夜。听说他有一种病,不能见人。听说他是杀不死的,就算你杀了他附身的那个人,也没有用,因为也许他下一个附魂的目标就是你自己。
如果一个人真有这样的神通,他还是不是人,算不算人?
如果他不是人,为什么又和烈马堂的人厮混在一起,长留人间?
如果他不是鬼,他又是怎么做到的,控制别人的灵魂,行使自己的杀戳。
见过他的人不是没有,毕竟这世上有太多的高手,他们虽然被吓得失惊失色,但终究没有魂飞魄散。
可每一个活下来的人说出的故事都是那么诡异飘忽,越说他越象一个鬼,而多于象一个人。
在这样的气氛下,在这忽明忽暗的绿光里,大家的心都沉重了起来,大家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没有人肯笑肯说话,哑鸦无声。但却有一个人开始说话,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的意思自然是死人,这大厅里原本就到处是死人。
这个人,徐桥径仔细检查过,他早就咽了气,这时候恐怕鬼魂都在奈何桥上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他也不相信:这个人居然“活”了。只见他咳了一声,竟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从五官里流出的血五道血早已干涸了,成了黑褐色。犹如一个小丑在自己脸上画了五道黑线,看起来分外可笑。可是却没有人笑,有的只是恐惧,扑天盖地的恐惧。就象洪水,无法阻拦无可阻挡地淹没了每一个人的心。
你有没有见过死人说话?你有没有怕到不知怕,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每一根神经都不受自己控制?如果你有,你会怎么做,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向三的反应就是拔剑,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拔剑。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一把刀正在反复挖、剔,他的思绪已经完全凝结了停止了。当那死人扯动嘴角,冲自己诡异的一笑,缓缓说:“你们都死定了”的时候。他就疯了,他完全崩溃了。他拔剑冲了过去,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也根本不知道要干什么。也许他和剑相伴的太久了,只有握着剑,他才会有点安全感。也许在肉体和灵魂分离的霎间,潜意识告诉他挥剑才是他唯一的选择。
谁都没想到三个镖师里的向三会突然冲上去,刺出那本能的一剑。
徐桥径最先反应过来,也一闪身奔了过去。他不知道那尸体有什么古怪,但他知道向三这样做很不妥。他是镖局里的老镖师了,是他生死与共的兄弟,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徐桥径这个人其实还是很耿直,很仗义的。只要不是叫他拿命换别人的命,他还算得上是条侠骨铮铮的汉子。
出人意料的,那死人连闪也没闪,长剑没胸而入,如中败革。向三一愣,就在他收剑的一刹那,曲池穴一麻,长剑咣地掉在地下,与此同时他的脚没动,身子却飞快地向后退去。徐桥径挟着他一口气跑出老远,才敢回头。这一回头,脸就青了。而另外两个镖师已经开始呕吐。
向三刺进去的是明晃晃的剑,拔出来的却是密麻麻的虫。虫子很小,和蚂蚁相若,却长着尖刺一样的嘴巴,和椎子一样的身体。就在一斩一收的弹指间,它们已经爬满了长剑。它们的速度虽然快,却终究不及徐桥径的轻功,见无法追上猎物,它们便潮水一样退了回去,从死尸的鼻耳嘴甚至绽开的伤口处钻了进去,再无痕迹。
“风无影来自于南疆,这是五毒教的人蛊。”人蛊也分数十种,石波清虽然不识得这是什么蛊,但至少知道这是五毒教的人蛊。
人蛊,顾名思义就是以人为宿主的蛊,有的靠吸收人的血液为生,有的以尸体的腐肉渡命。更有歹毒的,喜食人的五脏器官,在人的体内肆意啃咬,病人却求死不得,痛不欲生。
“向兄弟,你没事吧?”向三被救出生天,就一直傻愣愣的望着众人,好象丧失了所有记忆,忘了他们是谁。徐桥径这一问,竟惹得他哈哈大笑起来,他胸一挺,笑道:“我不怕,鬼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后面这三声不怕,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响,似乎这样他就真的不怕了。可所有人都知道,他越是这样,越是说明他怕的厉害。
奇徐桥径一皱眉,厉声斥道:“向三,你疯了!”“我没疯!”一向规规矩矩的向三竟恶狠狠推了徐桥径一把,大叫:“看我无敌剑,你这厉鬼,我不怕你,我怕你做什么?”忽又掩面,蜷成一团,尖声道:“你不要过来,徐镖主徐镖主,快来救我!”
书一个人说自己没疯的时候,十有八九是已经疯得不能再疯了。徐桥径叹了一口气,不忍再看。他虽然救了他的命,却救不回他的精神。向三是真的疯了,被吓傻了,吓疯了。
石波清更是心头黯然,烈马堂虽然臭名卓著,他却从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谁知敌人竟凶残至斯,狡诈至斯,如今连个人都没露面,却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一死一疯。难怪徐桥径一听烈马堂这三个字就变脸变色,极力推托。自己原还怪他以怨报德,如今看来却不怪他,反是自己鲁莽,连累了他们。
“你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徐家已经搅进了这混水里,想死容易,想退却难。”徐桥径不想斗,可到了非斗不可的地步,他也不会缩头。烈马堂既然为了石波清,牵连了四海客栈这么多无辜的人。这样的组织,还讲什么道理?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逼得他不得不反了。
说话间,又一次死人站了起来。这个人好象是一头撞在顶梁柱上撞死的,因为柱头上有血,他的脑袋更是撞得稀烂。他喋喋怪笑着,摇头晃脑站了起来,头上的血明明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却似乎能感觉到在场的每一个人。因为他虽然走得踉踉跄跄,却是一条笔直的直线。
徐桥径的手微微颤抖,他不是怕,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死人是不会再死一次的,他就算刺他千剑万剑又如何?
他不是没有面对过困境,可以今天却陷入了无望的绝境。
就在这时候,石波清忽然动了,疯病虽然也是一种病,但没想到这病居然能传染。只见石波清忽然横跨了两步,一瞪眼一举手,猛地大叫:“看我!”
看他?看什么?!他手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做出投掷的样子,还叫别人看他。这人分明是疯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石波清身上,却有一个人视若不见。小马。小马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但对石波清的奇怪形状,连眼角也没瞟一下。因为他很忙。
他做了一件事,拔剑。他是一个养马的人,身上没有剑,但幸好身边的徐江鸥有,而且是徐家的祖传宝剑:海阔天空。他拔剑居然是为了把剑甩出去,并且是剑柄向前掷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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