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东海难以接受妻子已经亡故。
他不甘心的在灞水河边打捞,始终一无所获;他疑心过徐离,一直留心打量,却又找不出任何的破绽。
有人大汗淋漓的飞跑而来,气喘吁吁道:“方才在灞水河下游极远的一处浅滩,找到几件女子的衣衫,请叶大人认一认。”
浅绿色的轻罗绣花上衣,鹅黄色的腰带,月白色的银线挑丝百褶儒裙,上面还裹着泥沙碎石,甚至有一些摩擦蹭破的地方,
叶东海看得惊心动魄,…………这不正是出事那天,妻子身上所穿的衣服吗?心一下子坠到了冰窟窿里!
看来……,是绝无生还的希望了。
她若是活着,又怎么会找到这些衣物?多半是已经……,然后在水里泡得太久,人沉了底,衣服却被水流卷走冲远了。
不信她死了,眼前的物证又叫自己不得不信。
叶东海心中大痛,一个人呆呆的坐了半晌,方才将那几件衣物收了起来,然后找到中军大帐,“三爷,请允我回安阳为亡妻操办丧事。”
徐策微微皱眉,“明天就要启程去河间了。”
“不妨事。”徐离微做思量,说道:“我们才刚跟萧苍打了一场恶仗,虽说咱们是胜了,但是损伤亦是不少,最近打算休养一阵子。”又道:“河间不过是一些流寇残兵,无须大动干戈。”看向叶东海,“你把军需要事都安排好了,就回去吧。”
徐策看了兄弟一眼,不言语。
“三爷放心。”叶东海精神恍惚,根本就没有去留意别人的表情。
“对了,另外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徐离叫住他,决定再给对方找点事做,“邓氏曾讲,当初她和令夫人被劫持,那买家和令夫人好像是认识的。”
叶东海心头一跳,在茫然恍惚之中抬起头,“……谁?”
“好像叫什么叶鬼?叶癸?似乎又自称曲奎。”
“叶癸?曲奎?!”叶东海的神智在这一刻清明起来,他烧红了双眼,双手握拳微微发抖,咬牙道:“好,我知道了。”
徐离问道:“不知对方是什么人,可要帮忙?”
“不必!”叶东海当即拒绝了,阴沉沉道:“我一定会找到这个人,杀了他,替内子报仇的。”
“行,你回去吧。”徐离心下满意,自然不会介意他的不礼貌。
徐策不动声色打量着、观察着,…………小兄弟似乎急着打发叶东海离开幽州?先前的那个猜测再次跳了出来。
难道……,顾氏没有死,还被藏在了幽州的某个地方?可是这些天,小兄弟一直在中军大帐议事,再就是回去看看邓氏,根本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徐策有些吃不准。
顾氏不是不好,一介妇人能在万军之中以刺杀萧苍,能够果断的跳河殉节,实在当得起“奇女子”三个字。可是千好万好,她已经嫁给了叶东海,这一条……,便可以将所有一切抹掉!
不免忧心忡忡,怕小兄弟一着不慎行差踏错。
“三郎。”徐策长长叹了一声,说道:“那顾氏真是死了便罢,若是……,你可千万不要忘记了,她是你的下属之妻。”
徐离平静道:“顾氏死了。”
…………从今以后,世上再也没有顾九小姐这个人!
*****
“顾氏还活着?!”
幽州邓家的后宅,邓猛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难怪徐离说让自家侄女静养,侄女却好端端站在这里,竟然是另有其人!半晌忍不住朝里面看了一眼,“难道是一个倾国倾城的不成?”
不然的话,怎么会迷惑得主上如此不理智?!
邓氏微微一笑,“倾国倾城不敢讲,但至少算得上是一时无双。”
“比你如何?”
“不好比。”邓氏脸上的自嘲更深,“想来……,三爷从来就没有比过。”然后轻轻叹气,“叔叔何必执着于一张皮囊?”将一路上被劫持的事说了,说到顾氏如何救了自己,如何伶牙利嘴说动劫匪,如何对叶家调兵遣将,最后说道:“萧苍的眼睛就是被顾氏给扎坏的,她还跳河殉了节。”
邓猛不由一阵沉默。
邓氏笑问:“这样的女子,你叫三爷怎么可能放得下?”
“可是……”邓猛皱眉,“顾氏已经是叶家的二奶奶了。”
邓氏却道:“这不是我们应该操心的事。”她神色冷静,“不管是顾氏也好,还是别的女子也好,只要顺了三爷的心意即可。”
邓猛赞同的点了点头,又道:“你怎地一点都不吃醋?”
“叔叔说笑了。”邓氏嘴边勾起一丝苦涩,看了看里屋,幽幽道:“我的性命还在人家身上挂着,吃什么醋?那不是我该想的事情。”
吃醋?也得自己有那个资格才行。
邓氏的性格和薛氏完全不同,情情爱爱从来都不是放在第一位的,她和母亲多年寄人篱下,早就把生存放在了所有事情之前。
她回望了里屋一眼。
不知道顾氏醒来以后,会如何自处?从叶家堂堂正正的嫡妻,变成一个见不得光、改头换面的女子,…………回了徐家,只有姨娘的位置在等着她。
还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姨娘。
自己有邓家撑腰,都被薛氏搓扁揉圆到那种地步。
而顾氏比自己更美貌、更出挑,更得徐三爷的欢心,偏偏无根无基,不知道薛氏会闹到如何地步?等回了安阳,只怕徐家再也清净不了了。
邓氏笑了笑,有一种不知道该作何感叹的心情。
她不是嘲笑对方,也没有任何的幸灾乐祸,因为已经被绑到了一块儿,…………反倒生出隐隐担忧,发愁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而顾莲,依旧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
当她有意识的时候,徐离已经带领着几十万大军离开幽州。
头疼……,像是针扎一般难以忍受,微微动了动,四肢身体亦是到处作痛,但是周围的环境温暖舒适,自己应该是在干净的被窝里。
是没有死?还是重新转世投胎了?眼皮沉沉的,努力的睁开了一下,下一瞬又不自控的闭上了。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居然不由自主的沉沉睡去。
醒来,睡去。
再次醒来,继续睡去。
如此反反复复,不知道一共循环了有几次。
顾莲的意识总算渐渐清晰起来。
她能清楚的感觉到,这次自己并不是一个小婴儿,而是成年女子的身体,…………稳妥起见,打算先听听周围的动静再说。
屋子里静悄悄的,外面传来几个小姑娘的声音,是谁……,是新一世素未谋面的人吗?都好陌生,没有一个是自己记忆里的人。
忽地有人进来了。
一个中年妇人问道:“小姐还是没有醒吗?”
“没有。”
“知道了。”那妇人叹了口气,“你们好好照看着,一有情况就来禀报于我。”一阵脚步声,像是失望的远去了。
小姐?顾莲微微吃惊,难道自己真的转世投胎了?不然的话,那些人怎么会叫自己小姐?不知道,这一次又投胎到了什么人家。
上一世,自己真是活得太累了。
正当她在感叹着前世之事,对新的人生有一点期盼的时候,忽地又有人进来,一个年轻女子问道:“今儿中午开窗户了没有?记得要透透气。”
那声音温柔似水。
但是落在顾莲的耳朵里,却好像惊雷一般!
怎么……,怎么会是邓氏?!自己和邓氏相处的时间不短,又是一路惊心动魄,记忆十分深刻,所以绝对不会记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改得太多,先发这些,后面的改好就发~~
☆、150苏醒(下)
难道说;自己还没有死?
顾莲微微迷惑。
可是就算没死;徐离也应该把自己送叶东海身边;怎么邓氏会在这儿?叶东海岂不是进出都不方便?难道徐离他们忙着打仗;叶东海随军无法□;所以叫邓氏过来暂时照顾自己?
这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顾莲稍稍放下心来。
然后又想到;既然邓氏能够回来,那么徐家肯定没有败给萧家;就是不知道,徐离拿了什么条件去交换她?没想到徐离还是一个豁达的;不计较那些非议。
原本以为邓氏被劫去萧苍大营,他会叫她自尽呢。
还是说;徐离信了自己的话?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信与不信,其实全都看徐离的心意罢了。
他信,她就清白。
不信,她百口莫辩。
那么……,叶东海又相不相信自己呢?
徐离当着天下人的面冲了出来,跳水救了自己,又是湿哒哒,又是搂搂抱抱的,叶东海会不会觉得颜面尽失、羞愤难当?!
对了……,刚才那些丫头称呼自己为“小姐”,而不是“奶奶”,她们显然不是叶东海找来的人!
那么,又是谁安排的呢?是邓氏因为救命之恩收留自己,还是徐离见自己可怜,暂时命人照顾?
不不不,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叶东海他不要自己了。
这个时代名誉大于一切,甚至超过生命,换做任何一个男人,只怕都难以忍受那份宣告天下的羞辱。
叶东海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只怕也不例外。
顾莲这么想着。
一颗心不由沉到了底儿。
“你醒了?”正巧邓氏掀了帘子进来,眼里闪过几分欣喜之色,“感觉怎么样?这会儿要不要叫大夫?”顿了顿,“还是要喝水?或者想吃一点东西?”小心翼翼垫高了枕头,又笑,“我糊涂了,你现在哪有力气说话呢。”
顾莲看着她,只觉得说不出哪里不大对劲。
自己被丈夫抛弃了,以邓氏的八面玲珑,不是应该劝自己不要伤心,千万别想不开自尽,一定要好好的过日子吗?
如此欢天喜地的是为了那般?
一个弃妇,活过来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吧。
邓氏见她不说话,以为是刚醒脑子还不太清楚,继续说道:“你别急,只管好好的休息养着力气,有精神了,再慢慢说话也不迟的。”
顾莲一则疑惑,而是没有力气,决定还是先不要说话静观其变。
邓氏又笑,“三爷叫我好好照顾着你。”
徐离?是他觉得自己可怜吗?所以收留自己。
顾莲不言语,只是转动眼睛打量了屋子一圈儿。
“这里是我叔叔在幽州的宅子。”邓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于察言观色这一套十分熟练,“你别担心,萧苍已经被三爷亲手斩了,现今幽州太平的很,有我叔叔领着几万人守着呢。”
萧苍死了?那么叶东海他们又在何处?
顾莲听着有点迷惑,蹙了蹙眉。
“你昏迷了有七、八天。”邓氏像是会读心术一般,不等她开口,赶忙又道:“三爷他们一路乘胜追击,去了河间,说是要把萧苍残部一举剿灭呢。”
顾莲的心不由更加凉了。
果不其然,是叶东海把自己给抛弃了。
那时候自己怀孕,他都要留下来在安阳照顾,现今自己生死不明,他反倒没事儿人一般的跟着走了。
可是自己跳河不是错,徐离救自己也不是错。
叶东海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顾莲满腔的愤怒和伤心,头更疼了,蹙眉忍了一阵,又是渐渐发晕睡了过去。
时醒时睡,一颗心在悲伤之中不停煎熬。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
都不知道又过去了几天光阴了。
顾莲不再愤怒,不再伤心,只余下淡淡的冷静,…………叶东海弃了自己,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不贞?那么,他会不会因此迁怒七七?
不,自己要活下来。
…………要回女儿。
虽然根本不知道自己以后出路在哪里,可是一想到,女儿要因为自己受尽冷落,受尽叶东海继室的刻薄,心就像要被揉碎了一般。
邓氏又进来了。
见顾莲睁开了眼,浅笑道:“醒了。”亲手到了温水进来,扶着她喝了几口,然后坐在床边说话,“大夫说了,往后只要一日一日将养着,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但愿吧!顾莲有些苦涩的想着,并不言语。
邓氏也不介意。
这以后,每天都过来自顾自的说说话儿。
顾莲每天听着邓氏闲话,看着陌生的丫头婆子服侍自己,情况渐渐好转,只是仍旧不言不语的,如同一个木头人似的,对周遭人事没有任何反应。
邓氏不由怀疑,对方是不是脑子给撞坏掉了。
“说起来,妾身还没来得及道谢呢。”她小心翼翼试探着,观察着,“这次全仗姐姐心中慈悲,肯为妾身说话,三爷方才能够饶了妾身一命。”
顾莲木木的看着她,表情不变,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邓氏的年纪比自己大一些,叫得是哪门子的姐姐?还有,徐离怎么能把那些话告诉她?岂不是等于在说,因为我对前未婚妻十分信任,所以才相信你是清白的,于是留你一条小命。
在联想起邓氏这些天的异常之处,越发觉得有些怪异。
“姐姐……”邓氏忽地毫无征兆的跪了下去,跪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姐姐对妾身的大恩大德,一辈子做牛做马都报答不完。”又道:“从今以后,妾身皆唯姐姐之命马首是瞻。”
顾莲心头一跳。
忽然想到了,这个时代“姐姐”的另外一层含义。
什么意思?叶东海不要自己了,所以徐离打算拣个残羹剩饭?养个姨娘玩玩儿?正在猜疑之际,忽然听得外面小丫头禀报,“大将军回来了。”
徐离?这么快就打完了?!
“姐姐稍等。”邓氏赶紧迎了出去,声音讨好,“三爷,……已经醒了。”后面的话很轻,像是嘀嘀咕咕了几句什么。
徐离“嗯”了一声,脚步声渐渐逼近。
顾莲更是大惊大骇,…………难道他还真的打算纳自己为妾?不然当着邓氏的面,他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走进来?一点都不避嫌。
更叫她吃惊的是,徐离进了来,邓氏和其他人却没有跟进来。
…………居然让自己和徐离单独相处!
顾莲再也装不下去了,她目光清凉如水,不可置信的看着对方,…………徐离的身上还是精铁戎装,没有血污,但是有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眉如剑、鬓似裁,五官俊朗,长身玉立宛若青松一般。
此刻他一手托着黑铁头盔,腰间佩剑挂身,仿佛是才从战场上走下来,一路奔袭至此,还有隐隐杀气没有散开。
顾莲那些涌到喉咙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叶东海温和,徐离危险,这是她心里一贯的既有认知。
“感觉好点没有?”徐离将头盔放在了一旁,搬了椅子,坐在床铺对面,仔细地打量着她,“邓氏说你一直不说话,是不是头疼?还是嗓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