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璐斜眼看了一眼林琳,见他正漫不经心在火锅里涮着一块牛肉,而且是一块已经熟了的牛肉,一撇嘴巴:“和尚,你怎么不多放进去一点?”就那么小气巴拉地用筷子夹着一块牛肉,他想抢也找不到机会。
林琳捏紧了筷子冷笑:“放再多进去,我最终能到嘴里的也不过是一块罢了。”虽然他们每个人面前一个小锅,各自吃各自的,但是林璐来抢食时也不会有丝毫扭捏羞涩。
林琳本来毛病很多的,讲究细嚼慢咽的养生之道,一顿饭能慢慢磨一个时辰,无奈刚穿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没了牙,寺庙里的人只能央求相熟的女施主一天两顿喂他。
那时候南方在闹饥荒,人人都忙着逃命,哪里顾得上洗澡?衣服臭,人身上更臭,洁癖症患者林琳恨不能哪天寺院里的小沙弥一时失手直接摔死自己拉倒。
偏他也做不出自杀的懦弱事情——而且连牙齿都没有咬舌都咬不成,遂练成了憋气大法和速食大法,可以在一次憋气之间填饱肚子。
到了后来,牙长出来了,改吃寺庙里的大锅饭了,而且还不够格跟寺庙里数得上号的人一桌吃饭,身边都是同龄的小孩子,也是闹饥荒被父母丢在寺庙门口的可怜儿,哪个都没有礼让的觉悟。
那时身体太小还不能够正式习武的林琳却已经具备了相当的武学功底,他在拥挤的人墙中锻炼了灵敏,在震天的咒骂中磨练了意志,在彼此的推搡中掌握了沉稳。
当他第一次在浆糊一样的饭菜和密密麻麻的筷子中稳准狠地挑出仅存的那半片菜叶的时候,林琳笃定自己已经具备了超凡脱俗的眼力。
好不容易熬到了五岁,老是摸着他的脑袋瓜念叨他跟佛祖无缘的智方把林琳领到了林如海面前,饶是他心坚如铁,林琳也忍不住在心中掬了一把泪,终于是脱离苦海了,不过林如海屁股后面那个小胖子看他的眼神怎么让人脊背发寒?
等到了林府他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林璐也有特殊癖好,人性本贱,林璐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充分尊重人权张扬人性的自由民主人士,他觉得从别人那里抢来的东西都香。
两人第一次同桌吃饭时,林如海就在旁边看着,见儿子和他新收的徒弟相处得不错,满意地点点头。
可惜林如海事情忙,第二次林璐端着饭碗蹭到林琳身边的时候,这位扬州巡盐御史还摸着三寸美须发表了一番兄友弟恭的高见,旋即被下人叫走迎接府上来客去了。
在他爹脚后跟迈出门槛的一瞬间,一直散发着鹅黄色光辉的林璐戳破了漫天飞舞的粉红色爱心泡泡,对着林琳露出了狰狞凶恶的獠牙,头顶上应景地冒出来了两个红黑色的恶魔尖角。
作为在栖霞寺同龄人中唯一能够三餐吃饱的抢饭霸主,林琳第一次惨败而归,哪怕林璐吃饱喝足以后不忘把属于他的那份没动过的饭菜推过来,也没能弥补林琳千疮百孔的自信心。
这一次冲突直接奠定了两人关系的基调,林琳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给过林璐好脸色,林璐管这个叫小心眼爱记仇,林琳坚持自己这算作大丈夫恩怨分明。
林琳练武消耗的能量多,作为一个不能吸收太阳光进行光合作用的正常人,每顿饭的饭量也不小,旁边随时有林璐虎视眈眈,导致他进食的时间被压缩再压缩,早就把“细嚼慢咽”这四个字囫囵着吞进了肚子里。
林璐眨了眨眼睛,从他的话中听到了满满的哀怨,笑道:“什么话,我是这种人吗?”一边说一边紧挨着林琳坐下。
“咱俩谁跟谁啊,难道我还能抢你的食吃?”林璐一扯屁股下面的凳子,凑得更近了,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林琳捏筷子的手又使了三分力。
林璐端着笑脸看着,也不说话,直勾勾看着林琳筷子上夹着的那一片牛肉,从林黛玉的角度都能够看到哥哥眼中幽幽的绿光。
林琳稳坐如山,同样眼盯着自己的火锅,手背上爆出了青筋。那片牛肉已经煮老了,两个人却都没有动作。
作为心智正常的半个成年人,林黛玉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动手把半盘子笋拨进林璐的火锅里:“刚开始,先吃点清淡的暖暖胃。”说着在桌子底下轻轻踩了一下他的脚。
都这么大的人了,两个人随时能因为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激起好胜心,非要斗出个结果才算完,也不嫌丢人。
林黛玉一直没有想明白,林璐打小就这么个性格,爱说爱笑小孩子一样,怎么林琳少年老成成这样,还对这种小孩子把戏这么感兴趣?
林璐被踩了一脚,本来不想管,结果又被踩了一脚,火锅里又多了半盘木耳,他见林黛玉已经扭头准备去拿土豆片了,害怕挨第三脚,急忙摆手道:“我自己来就可以。”
林黛玉瞋了他一眼,顺势把半盘土豆片拨到林琳那边,笑道:“大过年的,哥哥和子毓正是该和睦相处的时候呢,别让爹爹娘亲担心。”
“放心吧,爹娘在的时候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打打闹闹的,感情好着呢,没啥大不了的。”林璐笑得眉目弯弯,这句话的结果是他被踩了第三脚,当下不再出声,埋头把两片木耳捞出来放到林黛玉碗里。
林黛玉一边道谢,一边拿眼看他,不说别的,林琳打薛蟠起码有六成是为了帮她出气,虽然两个人对此都不愿意多说,以林黛玉的聪慧自然也不可能看不出来,因此对林琳也挺感激的。
林璐被她看得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捯起一片笋:“和尚,我也要感谢你呢,这段时间也亏了有你的照应,帮了我和妹妹不少忙的。”
“姐姐多心了,原是先生临行前嘱托我的,我受先生大恩,更同姐姐情谊深厚,更当放在心上,竭尽全力。”林琳对着林黛玉点点头,嘴角似有若无弯了一下,等看向林璐时,却已经换了一副嫌恶满满的表情,“我不要你碗里的东西。”
小爷一口没动呢,就忙着给你布菜,不领情就算了,反倒反过头来嫌弃我?林璐翻了个白眼,不再理睬他,直接塞到自己嘴里。
林琳冷笑了一声,才把锅里煮烂了的牛肉捞上来,另放进去了一块。
调节气氛完全没有起到作用,林黛玉头疼无比,决定不再搭理他们,食不言寝不语,这两个人凑一块不掐着脖子在地上打滚就算好的了,她也不能太过苛求了。
不过毕竟是年节,总要说点事情应景,活络气氛,这么僵着也不好,林璐从袖子里抽出来一枝朝阳五凤挂珠长钗,递给林黛玉:“你的钗掉了颗珍珠,不对称了,我上次去你房里从木莲手中拿来了,前天就修好了,一直忘了给你。”
林黛玉接了过来,多看了一眼,有点惊奇道:“你从哪里找来的一模一样的雕花珠子?”这样大小的珍珠并不难得,难的是上面繁杂往复的花纹雕饰,寻常铺子里找不到有这种技艺的工匠师傅。
林璐眨了眨眼睛,冲她展示了一下自己胖嘟嘟的十根手指:“你哥哥亲自上阵做出来的。”
林黛玉愣了一下,下意识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林璐的手掌随贾敏,略微偏小,白白胖胖的,十个手指头鼎肉嘟嘟的,看着不比珍珠细多少。
她看林璐,林璐也在看她,一见这样,深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朝天翻了个白眼:“不要就算了,我另送人就是了。”
“怎么会不要呢,哥哥雕工十分精巧出色,这颗新添的珠子比我原来那几颗还漂亮呢。”林黛玉急忙收下了,笑着安抚他一番,眼波一闪,转头去看林琳,“子毓,我听下人说,最近府上常来一位三十多岁的长者?”
“恐怕以后不会来了。”林琳很冷淡地低下头,如羽的长睫轻轻抖动,在脸上投下细影,“姐姐莫要多心。”
林黛玉转眼去看林璐,见林璐也不说话,只是埋头吃东西,就知道自己所料不差,笑道:“以后不会来了是什么意思?我听木莲问过大管家了,他说你们昨天似乎起了争执。”
林黛玉抬眼看着林琳的脸梢,笑容清丽柔和,一片温润:“子毓,你难得能有谈得来的人呢,何况又是长辈,好好的怎么得罪了人家?”
林璐一听这话,把头埋得更深了,心中还有点小得意,自己妹妹就是聪明,虽然没能猜得出乾隆的真实身份,恐怕已经看出来这个频频找上门的老者跟和尚有点联系了。
“姐姐说的是,我会另找时间赔礼道歉的。”林琳放下碗筷,抿了抿薄唇,“我吃饱了,出去散散心,姐姐慢用。”
他自己拍拍屁股出去了,林黛玉脸上多了三分黯然,叹息道:“哥哥,我是不是多管闲事说错话了?”
林黛玉确实是一片好心,他们刚来了京城这才多久,突然冒出来一个海兰察还能说是跟林璐合拍投缘,结果海兰察还多次跟着一个长者过来,傻子都看得出来这里面有蹊跷。
海兰察的官职高,那个长者的地位只能更高,这样一个人频频找上家门,自然是别有所图,林黛玉自忖自家没什么人家能够贪图的,思来想去,就想到了林琳身上。
乾隆今年将近知天命,不过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出头,算算林琳还没出生那会儿,人家正好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年小伙儿,富有诗书,年少风流,最是容易发生错误的时机了,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后来又抛到了脑后,这种事情恐怕并不少见。
林璐叼着一块羊肉,烫的直翻白眼,拍了拍她的手,含糊不清道:“不是你的错,你也是一片好心,他们毕竟有那样一层关系,虽然那老头儿之前做的不对,到底也是血缘至亲,就算不认下,也没有直接闹翻的理儿,你劝和一下也没什么的。”
啧啧,什么时候说起来“血缘至亲”这四个字都觉得烫嘴,他顿了一下,见林黛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笑道:“只是和尚自有分辨,咱们虽然说是一家人,你也看到了,平日里相处彼此都揣着小心,尤其你跟和尚两个人,对待对方都十分客气,毕竟隔了一层。这到底算是他的私事,咱们不好插嘴的。”
林黛玉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28最新更新
除夕夜守岁;林璐神采奕奕熬到了第二天早上,正午头就看到海兰察黑着脸找上了门。
“你疯了,竟然敢这样子无法无天?”海兰察一见到他圆圆的脸蛋,转瞬扑了过来,松松散散地卡着脖子,“真把这里当扬州城一样胡闹了;这里是京都,是北京城;是天子脚下的卧龙之地!”
“什么疯不疯的,大过年你说什么丧气话呢?”脖子在人家手上;林璐仍然笑眯眯的,浑然不惧,“我怎么胡闹了;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说。”
海兰察深深吸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扯着他走进书房,把门合上后方道:“昨天你们是不是找贾家麻烦去了?”
“没有,昨天我跟我妹妹一块吃饭呢,谁闲着没事专门去找他们麻烦啊?我自个儿还要过年呢。”林璐清凌凌的眼睛毫不示弱直盯着海兰察,皱了皱眉,“怎么,荣国府那边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海兰察多看了林璐一眼,乾隆今天一早告诉了他这件事,皇帝给出的说辞十分有理有据,他昨天跟林琳闹得并不愉快,又因为马上除夕了,乾隆总不能让人家这个时候还加班,就撤了监视的人马,因此并不知道是谁做的。
海兰察也只知道贾家出了大乱子,本来压根没能想到林家头上,偏乾隆话里话外让他来问问,也推辞不得。
他想了想,说道:“今天一大早,贾家就兵荒马乱的闹了一大通,嚷嚷着要报官,不知道为什么不了了之,也没有去顺天府衙门。”
“到底怎么回事?”林璐一脸茫然,在心头冷笑,贾家当然不敢报警,他除了拿了几张银票,还顺手牵走了放贷的票据。
票据是在地板隔间处一个很隐蔽的小盒子里面放着的,林璐走进去的时候脚踩在地板上就觉出不对劲来,仔细一探查果然有蹊跷,本来以为放着啥宝贝,没想到是这些东西。
林璐听过些许风声,似乎荣国府上一个叫来旺的奴才在外面收例子钱,而来旺似乎是王熙凤的手下,不过看手中的票据有一段时间了,纸质都已经发黄,并不是近几年的东西,应该被追溯到王熙凤嫁进来之前,那个时候正是王夫人管家。
林璐从林琳手里借来了山海,专门去查当时的事情,可惜一者因为时间隔得有点长了,二者也恐怕是王夫人心机深沉,事情做得比王熙凤更周密,山海并没有得到多少可用的信息。
不过弄不清楚前因后果也无所谓,手中的票据实打实是真的,林璐想想就觉得好笑,王夫人平日里装的跟尊佛似的,还是出了名的好心肠、大善人,原来还做过放债收高额利息这样的事情,这可是实打实的黑历史。
海兰察静默了三秒钟,仍然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皱眉道:“哦,皇上另派了人去私下里查探,似乎跟银子有关,贾家昨天夜里招了贼了。”
林璐愣了一下,旋即变了脸色,有点恼怒地瞪圆了眼睛:“你什么意思,贾家丢了东西你倒怀疑到我头上?难道我林家大少爷是个小偷、是个贼?”
海兰察见真的恼了,心中的疑虑消散了大半,亲昵地一搂林璐的肩膀,笑道:“怎么会,我不过是问一声,哪里能真的怀疑是你做的……”
“呢”字还没说出口,书房原本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海兰察就觉得自己那根搭在林璐肩膀上的胳膊冷得能掉冰渣,见林琳阴冷着脸站在门口不说话,急忙收回手来,笑道:“子毓来了?”
“大管家告诉我你跟哥哥有点小矛盾,害怕真吵起来,把我叫来了。”林琳牵动红唇冷笑了一声,“他总是小题大做,你们这不是正好着呢,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贾家丢钱不过是屁大点的事儿,也值得你兴师动众跑到这里来问罪,你又不是贾家人,吃饱了撑的呢。
海兰察十分憨厚地笑了一声:“当然,我们感情好着呢。”
林璐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这傻大个,被人指着鼻子讽刺了一通,愣是没有听出来。
林琳也被噎了一下,再强的火力也备不住人家不跟他一个次元,指桑骂槐也需要槐树有听得出来自己被骂了的智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