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眼睛瞥到了办公桌上的红头文件,隐隐看到有“招待所”三个字,旋即便明白刘保军为什么烦躁了。
县委招待所要改制,这风不是吹了一天两天了,一度因为遭到招待所干部职工的激烈抗拒和反弹而搁置,而现在看,定然已经板上钉钉,而且,刘保军被迫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陆铮笑了笑说:“县委招待所,在咱县里住宿条件是数一数二的,别说火车站的那些私人小旅馆,就是国营旅店也根本跟咱们县招不是一个档次嘛,要说改制,是好事,不明白他们闹什么闹,以后他们的工资奖金,怕要远远超过咱们喽。”
刘保军哼哈的心不在焉的答应着,自不觉得刘杠头懂这些问题,听这个大老粗说改制、说经济,心里还有一种滑稽的感觉。
陆铮又说:“书记,这样吧,我调研两天,回头写一份县招改制的意见书,您参考参考?”刘保军是现在第一个和自己接触多的县里领导,管他是黑猫还是白猫,总得想办法帮他抓抓耗子,自己毕竟两世为人,做官经验不如他,但说改革企事业单位,应该比他见多识广。
刘保军也没当回事,打着哈哈“行啊,行啊。”心里多少,还在讥笑这个陆杠头不自量力,破了个案子膨胀了?以为什么都能插一手?
第十四章拓荒者们
令刘保军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陆铮便送来了份县招改制办法的草案。
刘保军虽然心里觉得滑稽,但碍于陆铮的面子,还是勉强翻了几眼。
这份草案或者说改革办法里,主要内容便是规范职工纪律,实行新的职工管理条例,对违反条例的职工进行处罚;第二点是对招待所的客房进行整顿,提高客房的卫生条件;第三点是打通招待所旁侧的围墙作为招待所的侧门,这样招待所便和外面繁华的武宁路交集,侧门上醒目位置挂上招待所的标牌,并且制作灯箱;第四就是对干部职工的一些奖励办法等等。
在他翻看的同时,陆铮则一条条给他解释,“其实县招的环境在广宁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价钱和国营旅馆差不多。主要问题就是县招一向服务领导,对工农兵大众,从心态上就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如果想改制,想创造经济效益,就必须把心态放稳,要笑脸迎宾,要让县招的干部职工清楚的知道,每一位顾客都是上帝,都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这一点,我想从思想根源上暂时没办法解决,只能用奖惩措施来强制性的扭转他们的思想,所以,这个惩罚措施一定要严格,要到位。”
“等他们放下身段了,宣传能到位,那么,离顾客盈门也就不远了。”
陆铮喝了口水,又接着说:“说到宣传,就要说第三条了,县招地理位置很好。而且在广宁人心里,神秘,也高高在上,现在对外营业了,这些口碑都是吸引顾客的关键,但问题是,谁都知道广宁有个只接待领导干部的县招,要说这个县招的大门在哪儿?我怕没几个人知道。”
“所以,打通侧门,做灯箱,和县委大院做某种程度上的割裂,势在必行。在武宁路上有了标牌和灯箱,来来往往的人流便会自然而然渐渐有了印象,知道这里有个招待所。其实县招的地理位置很好,但以前从来不知道宣传自己,甚至旁边工人俱乐部进进出出的游人都不会注意到毫不起眼的这栋楼房。”
“至于奖励措施,应该叫县招的职工能看得见摸得着,能叫他们体会到,只要积极发挥自己的能动性,面包会有,奖金也会有,而且,挣的工资奖金肯定比以前多。”
陆铮说得口干舌燥,刘保军轻轻点着头,但说实话,也并没有太当回事。陆铮这个“杠头”大老粗的形象在很多人眼里根深蒂固,不是轻易能改变的。
陆铮看得出刘保军的敷衍,倒也并不在乎,话说到了就行了,刘保军事后定然会自己掂量。而自己的提议,其实都是些很浅层次的东西,只是现在莫说广宁,就是全中国,也没有什么经营能手,毕竟,都没有经过市场经济的磨砺,所以,现在当红的一些承包厂长、私企业主,后来的结局都不怎么美妙。
刘保军随便翻着陆铮通宵完成的这份草案,没想到后面附录里,竟然还列有详细的《职工管理条例》。
刘保军微微一怔,这个杠头,不是随便写写,怎么还真认真了?
这却不由得不令他多了几分重视,扫了几眼,却又皱起了眉头,说:“衣着不整要扣工资?跟顾客吵架也要扣工资?陆铮啊,这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吗?你这条例传达下去,那所里还不闹翻天?”
陆铮笑道:“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和接受的过程,招待所,本来就该是自主经营的企业,一直吃财政不现实,他们现在接受不了,可以吵。但他们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财政不再拨款,把他们变成自收自支呢?所以,最坏的结果也要传达到,我想,县招的干部职工自己会考虑的。”
陆铮又说:“如果真到了自收自支那一步,县招现在的状态,他们发得出工资吗?是到时候他们全体失业好呢,还是现在就开始改变好?被职工骂几句有什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相信,现在骂改制最凶的职工,将来会最感激这次改制。”
陆铮简直就差手把手说怎么对县招的干部职工“威逼利诱”,黑脸白脸一起下了。
刘保军缓缓的点着头,倒也没多说什么。
陆铮从刘保军办公室告辞的时候,恰好见到章局跟在马卫国副书记身后,转弯上楼。
马卫国是广宁县委第一副书记,一直盯着县长的宝座,对裘书记意见很大,而章局,同马卫国关系一向亲近,听闻,两人在省市层面的圈子有交集。
最近上面已经有了调整广宁班子的意向,马卫国后台很硬,多半调整之后县长的位置会留给他,现在在私下和明面上,他也在逐步挑战裘大和书记一言堂的权威,马卫国比裘书记年纪整整小了一轮,前途光明,去年空降到广宁,听说,原本就是来做县长的,但裘大和偏偏不肯放权,利用他老资格的影响力改变了上面的初衷。
广宁县委班子有泾渭分明的两个圈子,在广宁上层干部中,尽人皆知。
至于刘保军,同陆铮在县局的人事环境差不多,属于边缘人士。他不但和县委书记裘大和有旧怨,同县委第一副书记、县委组织部部长马卫国更是不对付,这却是因为他和章局长不可调和的矛盾了。在他和章庆明之间,马卫国当然选择后者,不说两人背后的渊源,就是从实际权力上,掌握了章庆明,便掌握了县公安局这个最强力部门,他刘保军又算得什么?
正因为感觉没有立足之地,所以,刘保军才萌生退意,一心只想离开广宁。
章庆明和马卫国都看到了陆铮从刘保军的办公室出来,章庆明微微皱眉,听说来着,县局陆杠头,和刘保军越走越近。
快步上楼时,马卫国问了句:“那就是陆铮吧?”见章庆明点头,他也没大在意,一个小泥鳅而已,和刘保军一样,两个微不足道的人物,都是不得志的人,所以才臭味相投惺惺相惜。
……
陆铮回到工商办公楼的办公室,杜小虎便涨红着脸兴奋的来报告,说是刚才执法大队出动,抓到了一名投机倒把的商人。
出现了几次暴力抗法行为后,现在打击办执法监督队以公安为主,工商为辅,执法监督大队队长一职由杜小虎担任。
陆铮接过笔录看了两眼,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被抓获的商人是广宁本地人,叫万德武,偷偷从深圳那边带过来二十多个电子计算器,在广宁贩卖,面对的对象主要便是个体户和一些单位的会计、出纳。
看笔录,这个万德武就是脑袋活泛点,即没有背景也不是坑蒙拐骗卖假货,但若是罪名坐实了,是必定会判刑坐牢的。
陆铮想了想,说:“我去看看他。”
杜小虎第一次带队抓人,兴奋的不行,“好啊,政委,这人狡诈着呢,我看啊,说不定他身上还有大案子。”
陆铮无奈的摇摇头,走出办公室两步,突然低声对杜小虎说:“虎子,我跟你交个底儿吧,咱这个打击办被撤也就是眼前的事儿,咱们抓的,有部分人并不坏,有时候啊,你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杜小虎愣了下,虽然不大明白,但他对陆铮一向言听计从,便点头说:“知道咧。”
审讯拘留室离陆铮的办公室不远,靠墙暖气管子上,手铐铐着个矮冬瓜似的胖子,胖的就好像球一样,令人见了就生不起好感。
不过陆铮,自然不是以貌取人的主儿。
值班民警见到陆铮和杜小虎进来,忙站起身打招呼:“政委、杜队!”
矮胖子身子就颤了一下,抬头望过来,他鼻青脸肿的,一看就被收拾的不轻。
陆铮走过去拉了把椅子,便坐到了矮胖子面前,居高临下盯着矮胖子打量,椅子腿和水泥地接触拉出长长的“吱”声,矮胖子吓得脸都白了,以为又来人要打他了。也难怪,陆铮的动作,便是高高在上没把他当人看的样子。
其实不怪陆铮,部队出身,在公安干了一年多,经常和穷凶极恶的罪犯打交道,这类罪犯,你把他当人,那根本行不通。对敌人冷酷无情、对同志春天般温暖,也只是一种理想的状态。
“你多大了?”陆铮淡淡的问。
“报……报告,我,我三十二。”万德武身子颤抖着,怕的厉害,就怕陆铮虐打他。第一次进局子,被收拾的想死的心都有,专政机关的恐怖,终于领教了。那是能令他骨髓都感到冰冷的可怕。
陆铮看他眼睛青肿,皱了皱眉,便伸手过去想摸摸,却不想万德武怪叫一声,身子几乎缩进了暖气片洞里,杀猪似的叫:“别打我,别打我!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也确实,在万德武的笔录里,他年轻时候偷偷看寡妇洗澡都招了。
值班民警小李上去就给他两脚,训斥道:“老实点!”
陆铮摆了摆手,对杜小虎说:“虎子,你重新给他做份笔录,如果他只是帮着牵线,就把赃物没收,叫他领着咱们去抓源头。”
杜小虎想法不多,但并不愚笨,陆铮已经事先打了预防针了,他自然明白陆铮什么意思,便痛快的答应了一声。
陆铮便回了办公室,翻阅着打击办的文件,不时摇摇头。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敲响。
随着陆铮的一声“进”,出人意料的,却冒进来一个小圆脑袋,正是万德武。
最开始万德武重新录口供时,说什么都不承认自己只是牵线人,而是按照原本的口供,说他就是卖家,计算器全是他从深圳倒过来的,他就是投机倒把、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的犯罪分子。
杜小虎火了,又收拾了他一顿,他才按照杜小虎的引导,一步步的,变成了中间人,并且要戴罪立功,帮执法队抓到“幕后老板”。
等他被撤了手铐,要他明天再来报到,万德武脑袋才渐渐清醒,知道自己多半便是没事了。或许,过阵子抓不到“幕后老板”的话,只是会被拘留几天。
仔细想想,事情的转机就是发生在那位“政委”来了之后,只是,“政委”为什么帮自己?
万德武百思不得其解,站在陆铮办公室外,揉着紫肿的手腕,回思这几天经历,真的便如噩梦一般。
陆铮见冒头的是万德武,也不喊他进来,皱了皱眉:“什么事?”
万德武本以为陆铮或许有什么意图,自然要主动过来探探,看“政委”有什么暗示,但现在见陆铮神态,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忙说:“没事,没事,政委,您的大恩……”
陆铮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没事就走你的吧。”
万德全不敢再说话,缩回头,看到有穿着制服的人从他身边经过,心里就是一惊,忙急匆匆下楼,先逃出虎口为是。
过了不一会儿,杜小虎便来找陆铮,问陆铮去不去吃饭。
两人从北京回来后,陆铮觉得长期住招待所费用太高,便在县郊赵庄租了套平房,现在他和杜小虎同吃同住。
陆铮摇摇头:“我去翠红姨家一趟。”从北京回来后,还没去看过养父养母,那次露了一面,就又失了踪,总要给翠红姨个交代,陆铮也准备把自己当兵和现在的工作和盘托出,毕竟,对养父养母,没什么好瞒的了。
第十五章落难的凤凰
令陆铮没想到的是,来到化肥厂家属院,却是没见到马翠红,陆国斌对他态度更是冷谈,理也不理他。
倒是夏天行老爷子,把陆铮叫去了他那屋喝酒。说是喝酒,不过一碟花生米,半斤老白干。
但一老一少却咂的津津有味儿,尤其是夏天行,已经知道多年前那桩案子也已经水落石出,心情舒畅的很。
听夏老爷子说起,陆铮才知道,翠红姨和陆国斌吵架了,而且是因为自己。那天自己冒了个头就失踪,马翠红便觉得都是因为陆国斌,这么多年不见,对这个苦命的孩子还是没有个好脸,稍有自尊的孩子也受不了啊?
于是,被多年压迫的马翠红那天不知道犯了什么邪劲,和陆国斌吵翻了天,把陆国斌气的甩了她一耳光,第二天,马翠红就走了,据说,去青龙投奔大儿子去了,扬言再不回这个家。
夏老爷子说着就嘿嘿笑:“陆国斌他活该,我看他,这次没法收场了,他那大儿子,可是向着马翠红呢。”
陆铮就笑了笑,看得出,夏老爷子多年的心结多少解开了一些,人也变得开朗了。
咂了口酒,夏老爷子抹抹嘴,又说:“要说,咱们大院虽小,可家家都有故事,你就说隔壁吧,本来多硬的靠山,可还不是说倒就倒?”
陆铮愣了下,问:“谁倒了?”隔壁,那就是童素素表哥家了。
夏老爷子摇了摇头,说:“童素素他爸,折了,省里市里现在不整党么?他爸被揪出来了,贪污腐化。而且,说是安排童素素工作时程序也没按章程来,那小丫头被市台开了,回来好几天了,可我也不大见她,每天躲着哭呢吧?”
夏老爷子打个饱嗝,摇着头说:“多大的官,有啥用?还不是说垮台就垮台?所以说啊,偷得浮生半日闲,还是咱平头百姓知足常乐!”
虽然夏老爷子在叹息,但陆铮听得出,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市里大干部,尤其又多少沾点渊源,也是说倒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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