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濑的脸色霎时变得阴沉起来,一下就握紧了拳头。
跪下?抑或加倍揍他们一顿?内心在激烈交锋,指甲亦将自己刺得生疼。
“喂,我说几位大哥,”一个男声突兀地插曱进话来,“有什么大不了啊,跪不跪的,寒冬腊月,不如回家打边炉吃火锅。”
听到这个声音,黄濑吃了一惊。
高尾慢慢走到他身边,看着前面几人:“见好就收啦,是吧?这个靓仔也是心急,想帮朋友而已。”
为首那人打量着高尾:“你是,和哥?”
高尾耸耸肩,不置可否。没说是,但也没说不是。
那人侧过头想了几秒,嗤笑了一下:“哼,不管是不是,好吧,当给个面子你。”
说完就要离开,黄濑却叫住:“等下。”
高尾吃了一惊:“喂!”
“你们,真的被我朋友打了吗?”
“哈——”那人见黄濑竟然纠缠不休,瞬时挤出一个夸张的神情,“怎么?是啊!当然是!怎么?想通了要代他道歉啊?”
“他为什么要打你们?”
那人一愣:“什么为什么?”
“总有个理由吧。”黄濑不依不挠。
“……打……打架就打架啰,哪有那么多理由,啰啰嗦嗦!”说完招呼上其他人,大摇大摆地走远。
他们离开之后,松了口气的反倒是高尾,他拍拍黄濑肩膀:“又救你一次,怎么感谢我啊?”
黄濑看着他们的身影远得看不见了,才回道:
“……要不,请你吃糖水?”他记得这附近有家糖水铺,应该尚在营业时间。直到两人在糖水铺里坐好点完单,黄濑才接着问:“你刚才说,又救我一次?”
“喂,你不要这种时候那么聪明好不好。”
高尾点的是一碗热椰汁西米露,西米露端上桌之后,他就趁热喝起来。
黄濑继续追问:“那你上次救我是什么……”
“你也猜得七七八八了吧?”高尾叹口气。
“我那晚没看到你。”
“呵呵。”高尾笑了笑,“又不是个个都像你这么抢镜,一出场就去主人席那桌。”
黄濑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知道那帮人那么……”他想了下,却没找到合适的形容。
“不好惹?”高尾帮他补充。
“对。不好惹,这么说,那晚丽城的消防阀——”
“我什么都没说啊。”
“知道啦,我今曱晚什么都没听到。”黄濑眨了眨眼。
于是高尾继续道:“那晚呢,吃完寿宴出门时刚好碰到了个相识,拿着几罐酒垂头丧气,喝又喝不醉,又想发酒疯,以为他失恋啰就去安慰下,没想到是被一个飞机师放飞机。”
“我是有苦衷的——”
“没说你啊,你听就可以了,又不用回答。”
“哦——”
高尾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继续:“我说,他说的那个人我好像有些印象啊,跟许荣生他们一起上楼玩了。哇,你都不知道他当时的神情有多精彩,好像吓了一跳,又超生气,又很担心的,也不是说他平时面瘫啦,不过估计没试过要同时表现那么多表情,所以整个脸肌肉都不好使……”
“停停停——”黄濑及时叫住,“讲重点。”
高尾瞥了他一眼:“没耐心,要重点是吧,一个去拖时间,一个去洒水,然后他欠下一大笔辛苦人情费,按他薪水这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清。”
“没那么夸张吧。”黄濑嘟囔,“他的人工也不是很差啊。”
“你倒是很清楚啊。”
喝到一半,高尾抬起头,见黄濑仿佛还在想着什么走神,于是拿起小勺子敲了下黄濑面前碟子:“喂,幸好我早到一步,不然,你不会真的要去跪那些人曱渣吧。”勺子和碟子碰击,发出了清脆的叮叮声。
“我不会。”
“你知道就好啦……”
“因为他们不是。”
高尾的神奇古怪了起来:“万一,是呢?”
黄濑苦笑,半晌才说:“如果这是唯一的办法,唯一的条件,那就只好……”
高尾叹了口气:“看你这样,我觉得青峰很可怜。”
“可怜?”
“我觉得让他来选,他肯定宁愿去蹲监狱,也不愿让你这样。”
“也就是丢点面,怎么能和杀曱人入曱狱这么严重的事相提并论。”
“那是你帮他选的,对他不公平。”
“选对就可以了啊,谁选都一样。”
“有时就是宁可选错,也不想去欠自己还不起的东西。”高尾放下勺子,看着黄濑,“对青峰来说,你的前途、尊严,应该都属于这些吧。”
“可是……”
“黄濑,”高尾打断黄濑的话,“那种感觉真的不好受,真的。”黄濑看着高尾难得凝重的神情,知道他是认真的。
他听高尾继续:“我有个朋友,也是有什么都不肯说出来那种性格,也在警队做,以前还有神枪曱手的称号。”
“那,他现在……”黄濑敏锐地感觉出什么。
“还在警队,不过不拿枪了。”高尾叹了口气,“有次意外,为了救我,手受了很严重的伤,损到了神曱经,医生说最多只能恢复到以前六七成,日常看不出异常,拿枪的话……所以,你知道那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为了你,赔掉他的前途的感受吗?是要对他感恩戴德,还是应该不知好歹地骂他一顿,大叫我不需要你帮,”高尾摇摇头,“我又……我又不需要拿枪!”他有些激动,抓起了桌上一旁的玻璃杯,猛喝了几口冰水。
“我反应是没他快,但放着我不管又死不了。结果,呵呵……他说他头脑好,现在的岗位,分析证据之类的也很适合他。那又怎样?”
“也许……再发生一次,你朋友还是会那么做吧。”黄濑说。
“哼,对……真讨厌这点。”
高尾呼出一口气:“所以,青峰现在拘曱留所的想法,我多少能体会一些。”
黄濑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却说:“我堂姐是基曱督徒。”
“哈?”高尾摸不着头脑。
“她让我每次起飞前都要祈求上帝保佑,有条件的话,最好去教曱堂做个礼拜,下跪祷曱告最虔诚。我舅妈,也就是堂姐她妈妈,是佛教曱徒。偏偏我舅父什么都不信。他说,你们整天跪这个跪那个要保佑你们过得好,我养你们那么辛苦,怎么不见你们跪我一次。”
听到这里,高尾笑了笑:“呵,有点道理。”
黄濑继续回想:“他们那段时间关系很紧张,舅父的工场经营得不怎么好,天天吵架,我以为他们之后会离曱婚,不过还是没有。”
“当时我还是中学,去他们家听到舅父这么大声地说出来。”
黄濑拿起长勺,不紧不慢地搅拌着冻鸳鸯:“为什么为了实现愿望就要下跪呢?如果上帝和菩萨都是好的话。”
高尾歪了下头,托住腮:“代价吧?看谁更虔诚?总不能每个人的愿望都实现。”
“如果为了一个好结果,可以去拜上帝拜菩萨,那么,拜谁不是一样。所以我刚才觉得,我可以看开。”
“不过,说是这么说,”黄濑的语气有些自嘲,“看出他们不是,我又,竟然松了口气。”他看向店外漆黑的街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愿意付出的,究竟是什么,有多少。”
“还是有点不同的吧,”高尾有些苦恼地皱着眉头,像在思考,“你看,宗曱教的话,还有pe曱aceful啊,心灵平静这些也很重要的,社区牧师传福曱音也说过。”
“你听过很多次?”
“被曱迫听过不少,我妈妈信教,小时候我在补课和去做礼拜之间,通常都是选后一种,然后在教曱堂里睡着。”
“其实,和哥,你为什么要……?”看你的谈吐举止,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后一句黄濑没有说完整。
“我又不是只做收债这一个行当。你不要误会了啊。”高尾慢悠悠地讲,“我家隔壁以前有个大当铺行,掌柜乔叔人好,觉得我有天份,就和家人商量了一下叫我去当个学徒。眼力也是这么练出来的,金银首饰,名表珠宝,各种都有,基本都能分个真假,得了个鹰眼的外号。”
“鹰眼?”黄濑忍住笑。
“笑吧笑吧,外号又不是我自己定的。”
“一开始也没打算真的要帮人收债什么的,不过有些事,越混水越深,等反应过来,已经在这条道上走了很远了。我这么讲会不会很怪?”
黄濑摇摇头。
高尾看着黄濑:“黑曱道的我知道一些,阿Sir那边的交道也经常打,消息还算灵通。所以,青峰这次找我找得十万火急,要我一定要早点制止你。”
黄濑听出高尾意有所指,无奈地说:“我觉得,他早就嫌我烦死他了。”
“烦不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连我都阻止不了你的话,怕他过几天就要越狱啦。”
“这不好笑。”黄濑嘟囔。
“好在,我成功了,所以,”高尾笑了笑,“他现在又欠我一大笔人情费,加上这次的,怕是下辈子作牛作马都还不……”
“不……不会吧……”黄濑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我帮他还?”
“哈哈,黄濑你真可爱,你凭什么要帮青峰还债啊。”
“我也有责任啊……”
“你的责任,就是不要盲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别让人蹲监狱都要担心你。按道理,你也不应该那么笨啊,怎么忽然就那么不冷静?”
“我也不知道,”黄濑有些犹疑,“我也想自己聪明点,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该想,都分得明明白白。”
“知道你着急要帮他,不过随便找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也好,阿飞仔也好,法曱官就能相信他们了么?不管是不是真的,这样的证词太容易编造,很难取信的。”高尾不紧不慢地说着,“我也算是看着不少人进进出出监狱法庭了,多少有点经验。青峰要保释,要找可信的人证,现在还是很难。”
“……也许,”黄濑思考了一下,“我还是帮他联曱系个好大状更实际,看有什么方法处理这种情况。”
“你能这么想就好了。不管你愿意花多大力气,最关键的,还是要用对方法。”
黄濑拿起已经空了的玻璃杯晃了晃,又想起了什么:“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是我可以帮他做的。”
传说人离世之后,魂魄会附于骨上,直至第七天,才会意识到己身已死,魂魄方会离骨而行,回到自己的家寻求庇护。黄濑虽在海外过了那么八、九年,头七这种民间习俗还是听说过的。他算下来知道Lisa死后已不止七天,便去问了下卖元宝蜡烛的老板,老板看他也不似本地人,于是解说得异常详细,说人有三魂七魄,死后每七天去一魄,头七虽过,双七,三七四七直到七七四十九,逢七均是重要的设祭日。黄濑虽是听得懵懵懂懂,不过也帮衬了不少生意,买了些明烛冥钞果品,在Lisa去世后两周,也就是双七这天的夜晚去到她生前所居大厦。黄濑本身和Lisa素不相识,不过猜想青峰要是不在拘曱留所之中,估计也会愿意为这个骤然离世的凄惨女子烧一些纸钱,愿她过得奈何桥,来生投个好人家。
足够老旧的一栋大厦,没有安装闭路电视之类的监控设施,黄濑在门口偷瞄了半天,趁着老保安不注意成功地混了进去。自他前几天停止了流浪汉搜寻工作之后,除了积极联曱系一些行内知名的律师,他也有问过今吉警方的调曱查进度。今吉说没有发现什么新证据,保释申请是正在草拟中,但还是欠缺有力的证据,估计递上去也不会被批,便还没正式上交。Lisa的尸检早已完成,来认尸的亲属朋友却没有一个,如果满一月无人认领,便会依照惯例火化。
黄濑来到二楼Lisa所租单间的门口,放下几支小香烛点着。借着烛曱光,黄濑看到地上已堆积着薄薄的几圈灰。看样子Lisa在这里不曾孤苦到半个相识都欠奉,有人已为她烧过几柱香。只是,也不到可将她认领的地步。如此一来,便不知该是庆幸还是叹息。
黄濑找了一个弃用的大开口铁盒,烧起了纸钱。他用身曱体挡住迂回而过的阵阵寒风,看着冥钞几张几张地化为灰烬。如果说人死后真的魂魄尚存,黄濑想,那Lisa大抵不愿留在冰冷的敛房,也不知她是否曾经回到过这里。也许也不该回这里,应该回更远一点的家乡,回一个有人肯认她,为她难过的地方。
“Lisa姐,虽然你肯定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不过,希望你下辈子要过得好些,起码,要比这辈子好很多。”黄濑边烧着纸钱,低声继续,“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看起来很黑脸严肃的阿Sir,你过身那晚,应该见过他。他现在被冤枉了,我知道肯定不是他害的你。如果你泉下有知,看着真曱凶逍曱遥曱法曱外,一定很难过吧。”
黄濑叹了口气:“不管怎样都好,虽然很难,我还是相信他会得证清曱白放出来的,他人挺好的,如果他还是自曱由身的话,也一定会来这里拜祭你。所以,保佑下他吧。”说着他笑了笑,“如果你可以显个灵就好了。”
拜祭并没有耗去很长时间。过于繁复的拜祭,不太适合由素不相识的外人去做,元宝店老板是这么告诉他的。烧完纸钱,黄濑在Lisa门口等香烛也燃尽之后,蹲下来清扫了一下现场,便打算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他觉察到有什么正从身后接近他。
黄濑觉得有点毛曱骨曱悚曱然。换做平时,他觉得无非就是一个人站到了自己身后,但在双七这晚,刚为逝者烧完纸钱,他不太敢回头。
“Lisa姐,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虽然很想你可以显灵啦不过一般不都是托梦的么……直,直接出现不太好吧……这这这也太快了刚拜完就……”
口曱中尚在念念有词没来得及说完,黄濑就感到自己的肩膀被突然拍了一下。
力度不大,却吓得他整个身曱体跳了起来,就要向一旁逃走。
“喂,我说你,跑那么快干嘛?”
——?
黄濑回过神,慢慢地,一点点转回身。
一个陌生的女人。
黄濑见过Lisa的照片,看出眼前的女人应该不是Lisa的鬼魂,于是他松了口气,问道:“你是……”
“我住这户的斜对面。”女人指指对面一个单间。就在这层转角的一户,门窗紧锁,从这边望去里面一片漆黑,不透半点灯光,大约是主人尚未回去的缘故。
黄濑挠挠头,为之前的失态感到抱歉:“对不起,这家的主人过身了,今曱晚又刚好双七,所以来拜一下。”
女人打量了一下他:“她还有你这样有情义的客人,想不到啊。”
“呃——”黄濑知道女人误会了,只得解释道,“我并不认识她,是我朋友,他前些天一直想找这位女士,没想到刚找到第二天就出曱事曱了。”
“你朋友?”女人回想着,“你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