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我的朋友纪亚秋和石鸣越陪我一起去了东北,在发现半截玉簪的那个小村庄附近待了一个星期。纪亚秋是一位言辞犀利善于反讽的动物行为学家,常年在深山老林露营;而石鸣越是一个善于心理分析的律师,下了班就宅在家里翻阅故纸堆。我一直很好奇这样一对恋人在一起能做些什么,这一路上总算发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一直在设计各种属于他们两人的出行路线,比如说“内阁首辅的一天”,他们打算假装自己是16世纪的一位内阁首辅,清早从北京戏曲博物馆(这位内阁首辅当年的官邸)开始,步行去紫禁城早朝,然后步行去文渊阁上班,然后步行去乾清宫看望小皇帝,然后步行去太和殿接待中外使节……这一天下来之后他们要计算这一天步行所消耗的卡路里,来推断有没有可能这位重臣最后的死亡是因为身体肥胖导致的心肌梗塞……
Anyway,在东北,我们根据电视台提供的资料,找到了发现尸体和玉簪的地点,寻访了附近的居民。村里的老人家们认为,这应该是古早以前村里谢家的一位婢女或者侍妾。谢家是本地大户,现在村头还有当年谢家大院的一些残留建筑。发现尸体的地方是从前谢家的私地,但不是墓地。小门小户的人家不会有人死了就这么草草地掩埋,连一幅最薄的棺木也没有。只有谢氏这种人家才会这么对待下人。
谢氏家族后人颇为旺盛,散居各地,各行各业都有。在村里还有几房子孙,但都是普通的农民。他们看我们对他们家的历史这么感兴趣,就指点我们去找住在城里的一个本家。他是一位退休的老干部,如今闲来无事在整理家谱。他手上有不少资料,老的族谱卷宗,一些族人的笔记手札,老的帐簿名册,他甚至有一些地方志的影印。他是一位清儒雅逸的老人家,我们一起翻阅了很多资料。虽然资料残缺不全又年代久远无法确实的考证,但老人家认为,我们有足够证据推断,这位意外出土的女尸,是同治末光绪初那几年嫁入谢家的一个小妾,她生活的很悲惨,入门不到一年就用半条玉簪自杀而死。我很同意他的推断。
当然这些信息招来更多的问题。据你所知嘉宜是根生土长的北京旗人,我们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和关外的村庄扯上关系。而且在同治末光绪初那几年他已经离开了北京。
我会继续努力寻找资料。你也一样!这件事越来越有趣了!
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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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Edward写信用尽了文君最后一滴可以用于聚精会神的力气,她点了发送,然后就开始心神不定地逡巡。修远就像一团火焰不断闯入她的念头,让她无法集中精神。想到很快就可以见到修远,可以握着他的手,感受他的体温,文君的心跳都开始加速。她好像一个开学第一天的高中生,经历了一个假期的离别后,坐在教室里等待那个让她心动的男孩在门口出现。她如此坐立不安,她开始在门口和窗台之间来回地走。她试图读一本书,但站在书架前发呆一阵子后,她决定每一本书都无趣而乏味;她试图整理一下她的房间,但是发现这是一件太容易完成的工作,因为她的东西少而简单;她喝了一点酒,这只是让她的心跳更快,她甚至开始情不自禁地一个人微微笑。
相思,是住在心里的小小猫咪,它小小的舌尖密密舔舐着你的心;相思,是身体里振翅的蝴蝶,翩跹婉游着,让人的身心也轻浮,神形也明媚,甚至呼吸都吐纳着香甜。文君想象着修远渐行渐近的急促步伐,他上班时整整齐齐的头发现在已经被风吹乱,他不耐烦地甩掉规规矩矩的商务外套,他关掉响个不停的手机……文君深深吸口气,脏腑空得可以听见心跳的回声。
正在这时候敲门声响起,文君慢慢地走向门口,似乎害怕狂跳的心脏会承受不了更快速到来的欢乐。她打开门,修远就站在哪儿,头发垂在额头前,外套搭在手臂上,呼吸急促,眼眸闪亮。他们就这么站在门口凝视着对方,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文君想是不是应该问问他春节过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的,路上有没有堵车,外面冷不冷,然而她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乎任何一个问题的答案。语言如此无聊而空洞,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表达他们这时的心情、这种甜蜜、痛苦、快乐、悲伤、刻骨相思、久别重逢的心情……
于是他们什么都不说,只是封住了彼此的唇,把纷扰的人间和寒冷的冬季一起关在门外,只留下温暖的鼻息和喉咙深处的低喑。文君不知道自己的脚什么时候离开了地面,只记得修远的胸膛如此宽阔,修远的手臂如此有力,只记得从门口在卧室的距离如此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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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君?你醒了吗?”修远问。
〃嗯〃
〃给我讲个你旅行时的故事吧。〃
文君扑哧一下笑了。“修远,我真想你。我爸妈一次都没问过我旅行中有什么故事。”
“那他们都问你什么了。”
“主要是关心我什么时候再结婚。”
〃那你什么时候再结婚啊?〃
〃旅行的故事是吧,“文君急忙说。
修远呵呵地笑,不过看来确实有点失望。他大概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听旅行故事。文君侧卧着,看着修远玩弄她的一缕头发,享受地沐浴在情人如水的目光中。
“突尼斯南部的沙漠,是通往撒哈拉大沙漠的门户。我到那的时候是五月,地中海的海水还有些凉意,但是沙漠里已经有些热了。我在南部的一个小城里晃荡了一上午后,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附近的一个小村庄。这是一个沙漠里的小小绿洲,点缀在一望无际的沙浪中。村子里有两户人家一条狗,所以即使加上我坐在村口向着撒哈拉发呆的时间,也没花半个小时就游览完了。我回到公路边上希望可以拦到一辆出租车回到小城,但是却发现不但没有出租车,就连过路的汽车都几乎没有。太阳快要下山了,沙漠泛出丝丝凉意,等待了两个小时后,我开始打算回到小绿洲上,看看那两户人家一条狗有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一夜。
就在这时一辆孤零零的车开了过来,我急忙使劲挥手。车停了下来,车里是一对老年夫妇,他们看起来很和蔼,我用英语和十分蹩脚的几句简单法语问他去不去那个小城。他们不会说英语,但环地中海的居民都是天生的表演艺术家,不知为何他们能想到最简单的动作来最形象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于是他们一阵手舞足蹈加上串串阿拉伯语夹杂着几句法语和几个英语单词,我大概明白他们住在下一个村庄,但是他的弟弟一家明天就回到城市里,可以载我一程。他弟弟可以说英文,还有他肩膀上有灰。“
“他肩膀上有灰?”修远哈哈大笑。
“我当时就是这么理解的,因为他昂首挺胸的,用右手在左肩膀上弹了弹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很为弟弟骄傲的意思。”
“所以你真的上了一辆陌生人的车?要去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借宿一晚?”
“我有什么可选的呢?难道在撒哈拉露宿吗?何况他们实在不像是坏人。”
“然后呢?”修远有些着急地问。
“然后我就跟着他们去了下一个村庄。见到了他的弟弟一家人。这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一家人了。这位把我从沙漠里救出来的好心司机叫做Amid Jeradi,他的弟弟叫做Humam,他住在首都突尼斯市,是一位大学教授。他的太太Catherine曾经是一名记者,现在在一家瑞士公司工作。她是一个法裔加拿大人,在加拿大东海岸小城Moncton长大。听说我在渥太华住过多年,可能特别感到亲近。Humam和Catherine是在巴黎读书的时候认识和相爱的。后来Catherine回到了加拿大,而Humam回到突尼斯,过了一段时间,他就不顾父母家人的一切反对,也来到了加拿大。他们结婚后一起在Moncton生活了几年,他们的大儿子和大女儿也在这个时候出生。大儿子取名叫穆罕默德,以纪念伊斯兰先知;大女儿叫Shirine,是波斯语里〃甜〃的意思。在Shirine五岁的时候,他们决定一起回到突尼斯。Catherine为了能和婆婆交流,特意去学了阿拉伯语,现在她和小贩砍价都总是能比别人拿到更好的折扣,因为大家对这个能讲一口流利阿拉伯语的白种女人充满了尊敬。
Catherine现在已经成为了一名穆斯林。她其实一直在一个天主教家庭长大,她的父亲是一位外科医生,保守而高傲。我简直不能想象当年Catherine和Humam在一起的时候,各自和自己的家庭经历了怎样的冲突。据说Humam的妈妈当年认为没有比和一个天主教徒结婚更可怕的事了,而Catherine的父母在Shirine很小的时候曾经偷偷向她灌输伊斯兰教的种种异端之处。然而三十年过去了,现在Humam的妈妈说Catherine是她最喜欢的女儿,而Catherine的父母也开始鼓励亲友去突尼斯旅行了。
现在Catherine和Humam一共有四个孩子。老三是儿子Yasine,老四是女儿Sara。Shirine在突尼斯上完大学去德国攻读博士,现在正回家休假;Yasine在加拿大读大学,他的女朋友是一个爱尔兰裔加拿大人,这个女孩子现在正准备成为穆斯林而连她爸爸都在钻研可兰经。Sara还在上高中,正处于叛逆的青春期,是说冷笑话的高手。穆罕默德则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本来是四个孩子里最聪明的一个,一直都成绩优异,但是在16岁时突然得了严重的精神疾病,不得不中断教育,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接受治疗,但是只能控制病情,却无法好转。病情严重的时候他会突然失踪几天,回来的时候光脚上满是泥巴和血痂。病情轻的时候,他会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作画。他的作品色彩浓郁,形象出人意表,我十分喜欢。穆罕默德今年30岁了,他大概永远都会是现在这个孩子,永远都离不开父母的照顾。然而就像Catherine和Humam所说,这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快乐,就像忧愁,就像Shirine的美丽和虔诚、Yasine的痴情和冲动、Sara的深沉和幽默,就像离家去国,就像他们这个奇特的家庭的每一件事。
我搭他们的车回到了突尼斯市。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周末,Catherine打电话给我,邀请我和他们一起过周末。他们在地中海边盖了一个沙滩房,从最初的一个小房子逐渐加大,现在是一个很惬意的度假屋。这真的是一个很舒服的地方,我和Jeradi一家躺在沙滩上晒了一上午太阳,Yasine一直在嘲笑Sara来沙滩上居然还精心打扮梳头化妆,而Sara则在偷偷的和男朋友发短信,因为如果被Yasine发现她的男朋友的话,Yasine一定会去找他打一架,Shirine给我解释说这是阿拉伯的风俗,因为家里的兄弟有保护自己姐妹的责任;Shirine和Yasine一直在斗嘴,整个沙滩就数他们俩的说话最多;穆罕默德则在旁边哼一首不知什么歌。Humam说他的孩子们体质不行应该多锻炼身体,Yasine则认为他完全可以游泳到那边那个小岛上。
这样安宁闲暇的家庭生活,对漂泊的旅人来说是一种奢侈。我常常怀念那个周末,一直都希望有机会再回到突尼斯。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我一直把Jeradi一家当做珍贵的朋友。宗教、种族、语言、文化、种种的隔阂,疾病、时局、金钱、距离、种种的境遇,最终统统都输给了这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他们让我没办法不相信爱情,没办法不相信人间真情,没办法不相信世间的任何一种冲突、纠结、艰难、纷争,都有一个解决的办法。遵循着爱的轨迹,你一定能找到那个办法。“
修远像以往一样的享受着旅行故事。他注视着文君,眼睛里放射着那种让文君心动不已流连不止的光芒,好像欣赏一件喜爱的艺术品。
故事讲完了,文君和修远静静地躺着,一小会,也许很长时间,每当和修远在一起,文君总是把不准时间的进度。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修远说。
文君咯咯地笑:“你怎么还记得这件事!”
“当然,你在怀疑我的智商吗?我可是这么大一家公司的财务总监,记性不好怎么工作。”
文君沉默了一下,决定也许他们可以谈论这个话题。“修远,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会吓到你的。你会认为我是一个疯狂可笑的人。”
“我哪有那么脆弱!”
“我是说我有那么疯狂!”
“你试试看喽。”
文君定了定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毕竟这个念头虽然已经转了很久,但她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包括亚秋。不知道修远会怎么看她?先不管了。
“修远,我永远都不打算结婚。因为,我不相信婚姻。”
“为什么,你的第一次婚姻失败了,不等于以后都不会幸福。”
“我不是不相信爱情,我怎么可能不相信爱情!”文君把手掌贴在修远的脸上,望向他眼睛深处,“我只是不相信婚姻。婚姻只是一种法律关系,它并不能增加或者减少爱情里的幸福。我并不是说它有什么不好,它只是没什么必要,尤其是对现代的男女来说。传统上,女人需要婚姻来保证一张终生饭票,而男人需要婚姻来保证一个终生保姆,男女都需要婚姻来获得j□j。所以你看,如果你是一个经济独立的现代女性,一个生活独立的现代男性,你其实不需要婚姻。相爱了,就一起生活好了,有没有那一张纸也没什么不同。白头到老的承诺,应该由你的心维系,而不是一纸文书。我不相信婚姻。现在的时代,结了婚又怎样,离婚也一样简单。婚姻早就不是故事的结局了。婚姻给了人虚假的安全感。当你遇到吸引自己的对象,难道会因为已经结过婚了就不心猿意马牵肠挂肚?婚姻的责任感最多让你不去发生j□j罢了。但是你的心终究是变了,对于你的婚姻伴侣来说,有没有发生j□j,其实也没多大分别。“
文君偷偷地瞄了一眼修远,他沉默着,带着很复杂的表情。
“修远,”文君忐忑地说,“我没有想要伤害你的意思……”
“文君,你是个独一无二的女人。”
“嗯~~~就算你是在夸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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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远起来去洗澡,他还有事要出去。文君看着修远的背影,心里突然一紧,好像被人紧紧扼住了咽喉,心脏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凝固在了咽喉。修远已经进浴室了,可是文君的满眼满脑都只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