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
马皇后赶紧按照敖笑风所言,让老奴给建文帝披上内侍的衣服,慌忙地赶出门四下夺路而去。老奴带着建文专走偏门,拐到西城三山门从城墙下一角缺落的洞内伏地钻出。两人出去之后却不见马皇后跟出,朱允炆不由趴在洞口焦急唤她。却听得那女子吩咐老奴带他离开。建文不忍,匍匐不肯离去,最后由老宫人半拖半抱强行带了远去。犹听得耳边马皇后透过洞口传来话语:“陛下往后请自珍重,臣妾走不动了。燕王很快就会入城,到时候皇上何在却怎么交待?臣妾就留在奉天殿了,燕王若追究起来,皇上和皇后,是在奉天殿大火里丧命了。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朱允炆这个人。”
奉天殿内火势滔天,敖笑风长戟横在身前,望住眼前的人素来喜善的面庞,此刻却冰冷如练霜。长戟架住金刀,锦衣卫千户脸色冷凝,低声道:“阿骚,跟我走。”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同样冷冷的声音:“你让开!我不想同你废话。”
早知有这样一日,那时在知道他是燕王的人时,还会选择让他留下来吗?还是他敖笑风就是这么不知所谓的人,在事业上是如此,在感情上亦是如此。他从来都是在选择一条在他看来是为对方好的路,可结果,往往都不是双方想要的。譬如那时坚持要将燕王带回京城,亦或因为对方是三保,会冒险去为他求沈千三的解药。又因为中毒而冒犯了眼前的这个人,权当是解了阿骚暗自对他的情意,以及让自己彻底放开对三保的手。在永旸奉旨嫁给李景隆之前,明知那女子多番暗示要他向皇上提亲,却假作不知任凭她一身大红嫁衣入了都督府。所有的这些到最后,全部都变成了眼下这一团糟。
什么都想顾及,最终是什么都顾不了。严进让他护送皇帝出海,可是他当真下得了手杀了阿骚吗?一直以为自己作为锦衣卫是心狠手辣的,实际上,他比很多看起来文弱不堪的文臣要手软得多。
“阿骚,我一早知道你是朱棣的人,让你留在身边,并不想看你做一个只知道执行命令的工具。无论如何你救过我一命,现在你也不要再管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了,跟我送皇上出海,此后便不过问世事吧。”那时在锦衣卫的卷宗室,韶修假作在里头阅卷时睡着了,然而敖笑风却看到书架上那卷摘录京师各府衙构造图的书脊上,封蜡化开了些许,印了一个浅浅的指印。想是刚刚有人那烛火凑近拿出来翻阅时留下的印迹。后来沈千三在应天府衙截住黑衣人,而三保又恰恰中了千三的情毒,敖笑风便落实了心中的疑惑。
韶修却一剑挥开了那把挡路的长戟,招式凌厉攻向敖笑风。“我救你的命不过是要利用你潜伏在锦衣卫,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自作多情了!”
“既然是这样,那么那时为什么要替我去向千三娘求解药?既然知道她那里有解药,又为什么留下来与我纠缠?阿骚,你心里是喜欢我的!”
“哈!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我说喜欢不喜欢?你明明喜欢那个三保,却装作糊涂把我当做了他!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不过是想逼自己放手,不要再去想那个不可能属于你的人!敖笑风,你都做不到忠于自己的心,有什么资格让我背叛王爷,与你一道离开!”
从没有见识过韶修真正的身手,此时与他对仗起来,才知道他的功夫只怕不在三保之下。韶修的身法出人意料地快,每一招都不带花招,纵劈横削,招招都是死招。敖笑风长戟不断架开格挡,竟逮不到回攻的空隙。
韶修语带怒气,清脆的嗓音被烟熏得发哑。“你知道我喜欢你,所以就当是可怜我施舍我,才把我留在身边的吧?敖笑风你不仅不敢忠于自己的感情,你这种所谓的仁慈,简直令人憎恨。”
金刀越来越快,最后的一击韶修将左手手臂缠住刺来的长戟,刀尖只管往前一送,刺向敖笑风胸前。然而,却见敖笑风任由他勾住长戟竟松开了手,迎着他刺出的利刃将左臂往前送出!金刀穿透肩膀的同时,两人面容相近不到一尺。韶修暗暗一惊,却觉他右手骈指点在他胸前,那内力竟穿透过他,戳中了颈后风府穴。
韶修只觉身体一软,整个人往前扑倒,正被敖笑风接住。金刀掷于地,敖笑风打横抱起了他冲出殿外,循着偏僻处向三山门而去。韶修被他点了穴,昏昏沉沉将欲睡去,却心有不甘极力挣扎。敖笑风只管抱紧了他,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我逼自己放手,是因为我知道三保留在那个人身边才是他愿意的。我不能忠于自己的心,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对他更好。阿骚,你可以说我懦弱,所以也只能随皇上流亡去而已。至于你,我不让你杀皇上,你回去大概会被组织责罚吧?既然这样你跟我走吧,就当是那场大火也烧掉了韶修这个人。”
韶修恍惚听他说着,挣扎愈来愈弱,最终头颅往他怀中侧入,沉沉睡了过去。
没有人看见在敖笑风了离开以后,本该同朱允炆一同离开的马皇后匆匆又回到了奉天殿。那女子拖着一名战死的军士,毫无犹豫地投入了火海。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这章是给千户和小骚的。。。从此以后都好好生活去吧!我也不忍心虐千户了。。
☆、(六十九)
金川门外,朱棣下令所部军队驻守城门,暂缓入宫,同时传檄其他诸门,攻下之后重兵把守,不得走失城内任何一人。
朱棣策马立在金川城门下,所部军士和归降的李景隆军皆默然无声,齐整列队候在城门外,跟着燕王静静等待。时辰点滴滑过,只听得护城河的流水哗哗作响。半个时辰之后,皇城十三门上陆续燃起白色信号,到寅时初刻,燕军顺利控制了内城所有城门。
众军士伏地恭请燕王入宫。然而朱棣坐在马上,挥手示意众人噤声,朗声道:“早前先帝崩时,皇上不准诸王入宫行孝丧之礼,如今本王重返此地,自然是要先拜谒先帝。”遂命朱能带军队入城清宫,揭榜捉拿建文佞臣黄子澄、齐泰、方孝孺等人。
燕王亲随道衍、三保以及数十亲卫自金川门出,连夜赶往太祖孝陵。
盛夏初晨,东边的暮色渐渐褪去,天际露出一隙白光。
三保骑马跟在朱棣身旁,这半年连续作战直如顺水行舟自北平南下京师,突破了之前三年都没能拿下的防线。早前在济南城下,道衍让高娃送了一叠图稿,乃是他云游时所采集的各州县的地图风物。后来东昌受挫返回北平,道衍眼看济南无法突破,便向王爷献计绕道京师。这才在半年如此短时间内,直捣黄龙。
经过这么艰苦的四年之战,眼看着那座至尊之位就离开两座大殿,换做了他人早就不顾一切地踏进去了。然而王爷却在此时提出祭奠皇陵,面对天大的诱惑仍能面不改色镇定稳若山峦坚壁,毫无破绽可循。
在战役最困难受挫的时候能够快速振作,在面对最无穷的欲望时能够云淡风轻地隐忍压制,这就是这个如神只一般的男人最令人敬服的地方。而他内心计略策算,更是非常人所能看出的深沉。
他此时拒不入宫,先谒皇陵,一来是成忠孝之心,感佩众人;二来,这么长一段时间,足够建文帝做出逊位或是自裁的决定。他给足了他时间做选择,也算成仁义之举。这样攻心算计巨细靡遗的男人,已是无可匹敌的强大。
天亮后一队人到达孝陵,朱棣自陵道开始行三跪九叩大礼,即便连续作战不眠不休已是筋疲力尽,仍无一丝懈怠。拜谒完天已大亮,盛夏的南方天候湿热,在军中连觉也没得好好睡,自然无暇兼顾其他事宜。从孝陵下来朱棣是一身汗,只觉浑身粘腻难受,加之日头毒辣,更晒得人眼都睁不开。
马匹并驾,三保见他一身热汗,轻声道:“王爷,道衍大师在灵谷禅寺的塔顶为您备了卧榻,问您是否过去沐浴更衣,小憩片刻?”
朱棣人是疲惫已极,身上也实在不清爽,侧目看见三保面上也是疲惫之色,略略点了点头。一行人便由道衍指引着,往东拐入灵谷寺。
寺内古林遮蔽,参天古木隔绝了炙热的艳阳,令人感觉极为凉爽。金刚殿前香火袅袅,耳听寺僧诵经之声,整个环境是一片安详宁静之态。方丈带着一众僧侣来迎燕王驾,领着众人绕过无量殿,进入灵谷塔直上九层塔顶。
塔室中安置了卧榻,以屏风隔开,外间放置了沐浴的浴桶,早已盛满了浴水。等安排妥当之后,道衍便带着僧侣下去了。
塔外的日光耀白令人昏眩,塔内却是阴凉静谧,案头还燃着香炉,确是休憩的绝佳之所。朱棣就着卧榻坐了下来,两手支在膝上,闭目不语。
的确是筋疲力尽。这一场历经四年的战事,半年来马不停蹄,唯一伴随的风景便是刀光剑影,连合眼安睡都不曾好好得享。如今皇城已下,只等朱允炆做出最后的选择,也算得上是取得了短暂的胜利。然而这只是暂时的。前面的四年那是明刀实枪拿命舔刀口的战争,接下来的,却是如何征服这一朝臣民勾心斗角的暗战。相比较而言,往后的路愈是难走得多。
此时,趁这个幽静之所无人打搅,他也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拂去满身的风尘和疲惫,再以那天下无敌的样,去面对接下来的挑战。从此以后想要安枕一夜,也都是奢望了。
似乎是累到了极致,朱棣两手撑住身子闭起眼睛,许久不曾有动作。过得片刻只觉得有人靠近身前,熟悉的体香沁入鼻端。不及睁眼,已觉他两手轻轻搭在了他太阳穴上,拿手指不轻不重地缓缓揉捏推开。一股舒畅的触觉如潮水般涌来,身体思维一同放松下去的同时,疲累感更是汹涌要将人淹没。
他睁开眼对上三保异色的眼眸,听得他轻声软语道:“王爷累了,三保为您宽衣沐浴吧。”说着两手去解他腰带,一一褪去衣衫。这样的事自跟着朱棣那时起,三保素来做得多了,自然得心应手。朱棣扶着他的肩缓缓站直了身子,直到裸裎着身体完全曝露在他面前。三保却似全然看不见般,手中抱了褪下的衣衫转身去挂好。
腰身不防被勾住了,朱棣手臂一用力,令他整个后背霍然贴在了他胸膛上。太久没有这样的接触,三保倒是着实一怔,背脊猛地僵住。然而朱棣并没有过于探究的动作,只是双手抱了他在他侧脸亲了一下:“三保,你对我似乎冷淡了许多啊。”
三保听他这么说着,依旧顾着替他把换下的衣衫整理好,只是低着头微微一笑:“王爷说哪里话。再往后,我们都要改口不能再叫您王爷了,三保又岂能不知所谓,再像从前那样与您——与您——”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得敛了声不语。
“与我怎样?嗯?”原来他心里又是有了另一番计较了。朱棣无声一叹,三保确实心思细腻,比其他人想得更周到长远。但他对他一番心思岂是能用两人的身份地位以及那些不相干的东西来衡量,他却偏偏顾忌甚多。不否认他喜欢他这样玲珑周到,然放到感情上面处处堤防始终不肯放开怀抱,就过于吊人胃口了。
朱棣松开了手让他去挂衣服,长腿跨入了浴桶里往下一沉坐在垫板上,靠着壁板仰起头调整了舒适的位置,两臂大张挂在边缘,闭起了眼睛轻声道:“三保,我不喜欢你在我们的关系上猜度太多,不管以后我会怎样,我对你的心思始终没变过。我要至尊权力,也要你。”
三保在屏风后手中拿出道衍一早放置好的干净衣衫,听到朱棣的话微微顿了一下,眸光似是淡淡一黯。即又若无其事地挂好了衣衫,转到另一边挽起了衣袖,不轻不重地替他按捏着肩背。
战事接近尾声了,预示着他与他的关系也将终结。可是听朱棣这么说着,他是不会允许这样的念头的。但真的只要他坚持就可以了吗?一旦坐上了那个至尊高位,他的压力是来自于底下群臣后宫间无形的力量牵扯。作为帝王怎能任性将自己的喜好昭示在青天白日下?远的不说,就先前他跟在他身边征讨,也有邱福等人说他以色侍主。这种屈辱他只有咽下去,本也就是个随侍的内监,身份特殊跟着王爷也免不了做些侍候的事情,淡然承受着也就罢了。但这些话难道不是谕示着喜欢他“以色侍主”的王爷是个荒唐□的人?若留在他身边只会让他受此等污名,那何必还要强求些什么?
手上缓而有力地揉捏着,眼神却透过塔顶的窗格落在钟山葱郁的山麓。异色眼瞳迎着日光,流泻出无法言喻的哀伤。
自明军踏破家园被俘虏做了太监,到如今已经二十四年多了。于他而言,何尝不想象其他所有人一样找个属于他的人,彼此相濡以沫执手偕老。然而命运注定他连这样的资格都不能有,一生这么漫长,却又这样空寂,当觉得孤独的时候拥抱起双臂,怀中却空空如也。这是什么样煎熬似火的人生,每一天都不过是苟延残喘,却只好淡淡笑着假作一切都好。
安静地收敛起自怨,从不需要人关切。若不是遇见他,这个给了他方向的男人,这一生活着是多么奢侈。他对他倾注了如火的感情,自己却始终害怕触碰,只是怕深陷不能自拔。然而即便不断地躲避着,到了要放手的时候,那情丝仍然变成了长入他血脉的根系,忍着剧痛连根拔起,也伤得自己体无完肤。
现在,刻意回避着他,只是妄想到真的剥离的那一刻,能少痛一点罢了。
朱棣闭目靠着,听不到他的回应,伸手去握住了他在他肩膀上揉捏的手指,一把将他拖到了面前。他抬头仰望着那怔然出神的人,眼神紧紧凝住他眼中一闪即逝的泫然:“三保你在想什么?我同你说的话你听着没?”
三保面上却是蔚然一笑,仿佛刚才那一缕哀伤不过是朱棣的错觉。“听着的。三保只是在想王爷的梦想很快就能实现了,往后我该做些什么才好。”
他心思缜密,说起话来全然不露破绽,朱棣听着自然听不出什么异常来。他拉着他蹲下了身子,与他眼对眼笑道:“你忘了我同你说过,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来着。不过,我也该要好好想想,给你做个怎样的安排才好。三保,你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