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保,又当如何?”
“你等下帮我备下马车,若两日之后他还是不醒,本王要带他一同上路。”
张玉称是,这才飒飒下了城楼去做安排。朱棣在城楼上站了一阵,便又推门进去。走至床边仍是拂开衣摆坐下,上身凑近去看依然不肯醒来的那人。
然而,三保依然是那样沉静地躺着,他的眼睛没有睁开,却似是微微喘息了一声。“王爷?”仿佛只是梦呓,蹙着眉宇无意识一般哑声唤着他:“王爷?”
朱棣竟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那人是在叫他,忙伏低了身子去看他脸色。“三保你醒了么?我在这里——在这里——”他几乎是急切地将手抚在他的脸上,挨近了生怕错过他醒来的神情。果然,那人缓缓睁开了眼,略为迷茫涣散的眼神无焦距地落在他脸上,终是慢慢辨认清晰。他几不可闻低哑的声音轻叹:“王爷。”
那人却高兴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反复说着我在这里,看他手动了一动想要抬起,忙一把按住他上臂,摇头:“手放着别动。大夫说手腕伤及筋骨,切不可动作承重。想要什么只管开口说,我在这里什么都会为你置办好。”
三保两眼茫无情绪地望了他一阵,听他一叠声问着饿不饿痛不痛,好容易待他顿了一顿,才嘶声说了个“水”字。朱棣忙将桌上一早备下的清水倒了来喂与他。三保看他显然是高兴得紧,什么身份地位全不顾了,竟给他端茶倒水侍候起来,不禁心里是一痛。
王爷爱极了他。到如今他还能装作不知么?为了他,身为皇家贵胄之人,该做的不该做的,一应都做全了。若叫其他人看见,该会怎样去看待他呢?
朱棣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已吩咐人去准备汤药稀粥,又喊了军医再来复诊。等一切都妥实停当,日头都将偏西了。三保全身只是乏力,昏昏沉沉又将睡去,末了只听得朱棣的声音在耳边轻轻一叹:“三保,明天记得早些醒来好好看看我,我很想你。”
三保昏睡这十来天,朱棣几乎是不眠不休守在床边,因他身上有伤不敢触碰,都只是靠在床边小憩一阵,极为辛苦。自三保醒了以后再见不得他这样,劝又劝不走,只好让出一半床榻给他。两人才又如早前那般同床而眠,少不了耳鬓厮磨说些热心热脸的话。
过得两日,朱棣传令军队整装,于巳时出发前往济南,与前军会合。
一早朱棣醒来,便将手在他身后轻柔地拥抱着,贴着耳廓脸颊拿唇角细细地摩挲亲吻。倒似两人真个是鸾凤姻缘的那般。三保手掌不得动弹,将手肘怵在他胸膛上,忍住了痒却忍不住笑:“王爷,今日该行军了,还要胡闹呢。”岂知身后之人却是一本正经地抱住了他,正声道:“我不是跟你胡闹,三保,我是认真的。我知道你素来要强倔强,可是往后,不准你事事这般拼命。不管何时你要先想一想我,想一想我这样认真待你。好么?”
突然听得他这般话语,叫三保一时默然无声,不知如何应对。很多年前王爷就想放给他的感情,是因为他不愿不敢承接,才叫那人放无可放只能搁置。然而到了现在,他已不管他承或不承,因为他的心已是这样了,所以给得起给不起他都要给。可是对他而言呢?有心或者无意,他已经承接了他的感情,还能装作若无其事任由它如荏苒光阴,不留痕迹吗?即便面上看起来毫无破绽,他的心,仍还能如最早之前那般坚定么?哪怕伤害了他?
早就不能够了。他的王是这世上最善战征掠的男人,他在心上构筑固防的城池,早已为他所攻掠倾塌,从此燕字旗插遍城墅,只属于他了。既然如此,他亦做得到绝烈倾付,有生之年能给的生命或者感情,全部都交付给他,毫无保留。
直到,他再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三保,你听到我说的么?”听不到他的应答,朱棣只得撑起两手从他上方翻了过去,与他面对面两眼直直盯住了他的。三保的眼眸恍如润水的琥珀,此时更为清朗舒毓,再见恍然如梦。
他逼得紧,非要他答应。三保微若一笑却问:“王爷,若那天三保真的死在战场,你会如何?”
“心痛——至死。”他仍是那般正色,两人从未谈及的私隐话题先前总是因为三保刻意的躲避而搁置难近,现在却是他主动提起,想要他的一个答案。而那男子强烈澎湃的感情只寻得他来放空,如何会吝啬这样的一个答案?“三保,我半生征战,也行将老去。这一生,再没有多的感情能给谁了。到我老了,我也必定会先你而去,我是多么想,把我现在能给你的都给了你,好叫我到离开你的那一天,不会那么遗憾。我这样的心,你懂不懂呢?三保?”
这样的话,他说得轻柔不带霸气,却不知为何,叫他心头一滞猛地抽痛。那刺麻的痛楚泛至鼻端,眼眶即是一热。这样用尽力气去爱,毫无保留地爱,他的王对他,原来一直都是这样的倾付。在有限的生命里给予尽可能多的疼惜,到离世的那一刻,也只想笑着离开。
他猛地将头埋进他怀里,声音已带了哽咽。“别说了王爷,别说了。”
这样的深情,再了解多一分,会活生生令人癫狂,致死。而能够回应给他的,无非是同样以生命托付极力的爱啊。
难得见他这般感性,朱棣轻轻抚着他的背脊,无声一叹。这样就好,只要他留在身边,怎么都好。一手抬起了他下颌,已见他眼中蒙了水汽。他拿双唇去亲吻他的睫羽,带着轻声的喟叹。“别哭。”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我特玛又感性了么。。。下章,铁铉,咱们下章见!
☆、(六十二)
阴暗的牢房内秘不透光,只听得有人碰碰拍打着铁栏,嘶声喊叫:“放我出去!铁铉你狗胆包天,不得皇命竟敢私自囚禁本都督!皇上知道了一定砍了你的头!快放我出去!”撕裂之声整整喊了大半天,犹如野兽被困,狂怒癫乱却毫无办法。喊到后来喉咙也哑了,力气也用尽了,只得翻着白眼滑坐在地上,犹喃喃絮叨:“放我出去……”
李景隆倚住铁栏坐在地上,目光发直望着幽暗的虚空。简直不敢相信堂堂统帅都督竟会被铁铉那个书生反了戈,一等他入城即刻号令军士将他捆了起来。铁铉一声令下,几十把明晃晃的兵器齐刷刷架在了他脖子上。他瞪着眼睛怒斥铁铉叛军夺权,那轻服软袍的书生却只是冷冷睥睨:“你督战不力损耗兵马钱粮无度,我不拿你,朝廷的江山就将被你枉送。人只道你是怕了那燕王才轻易弃城,又有谁能保证你不是反受了燕王策动,假意退避好让他执鞭南下!你有什么委屈,到了皇上面前,自去向他说个明白!”
济南军士都由铁铉一路组编而成,自然听他的命令。李景隆就地被捆成了粽子,扔在了城内阴潮的牢房之内。任凭他喊破了喉咙却哪里有人理他?
过得半日,门忽然开了。一道刺目的白光毕现于囚牢,耀得里头的人一阵昏茫。背光只见门口晃入两三个人影,步履无声向着里头走来。李景隆心急慌忙地又爬起来,探着手骂道:“快叫铁铉那个忤逆之贼放我出去!”
走在前头那人衣袍轻软,身量却魁伟颀长。带着身后几人走至李景隆面前,笑道:“铁铉逆贼在此,不过我却不能放都督出去,只能协助锦衣卫送你回京城了。”
李景隆见了铁铉恨不得撕了他,听他这话却不由怔住,愣愣反问:“什么锦……衣卫?”目光看向铁铉身后几人,却正是锦衣卫千户敖笑风三四人。敖笑风看他弄得这般狼狈,仍是那痞子样冷冷嘲讽:“李都督你就好大的面子了,要兵部尚书和翰林学士同时上谏拿办你,可不是常人能享受的殊荣啊!”
“不可能!”李景隆反应倒是快,双手握紧了铁栏杆嘶哑低吼:“就是齐泰黄子澄要拿办我,他们却怎能差遣只奉圣谕的锦衣卫!你们一定是私相授受,联手来整治我的!我要见皇上!”
敖笑风哈哈大笑,对铁铉道:“听听!他倒是很会辩解。”伸手去在李景隆脸上拍了拍,笑道:“你放心,一定会让你见皇上的。齐大人和黄大人上谏皇上,皇上再遣我们过来,如此兴师动众的,你就知道皇上有多么想见你了。”
李景隆浑身一哆嗦。锦衣卫乃是皇帝的亲卫军,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只需直接向皇帝奏报。能得他们逮捕的素是重犯或皇亲国戚,而被他们逮捕入狱的,能出得来的十之有一,已算是万幸之至了。他身子一软颓然地滑了下去,双手抱住了头竟当着铁铉敖笑风的面,哀哀哭了起来。“不会的,皇上不会这么对我的……我是皇上下旨指婚的驸马!不会的……”
早前虽想到永旸明着暗着的纠缠,敖笑风只觉背上一股凉气不断。然而现在再看李景隆这孬样,只觉得皇上听信齐黄二人之言,把永旸赐婚给他,最不幸的仍是那女子。也不知李景隆押回去之后,皇上会不会看在永旸的面上轻恕了他。
从牢里出来,铁铉嘱咐随从去给敖笑风等一干锦衣卫安排了下榻之所。两人两年多未见,此时因缘际会,再见面却徒增唏嘘。敖笑风仍然带着他的小跟班阿骚,看似却比以往对他更好了一些,时刻不离左右。然而韶修身上却多了几分修沉,比之两年前那若透明玻璃一般的样子,沉稳忧郁了很多。
铁铉请敖笑风入屋稍坐,敖笑风拖了韶修一起,少年却说累了跟随其余几人一同去了卧榻。铁铉何等眼光,直直看着敖笑风眼望韶修离去的身影,轻笑一声道:“怎么?千户大人又惹了不该惹的风流债了?”
敖笑风没有回头,亦是轻嘲一笑。“若只是风流债倒也罢了,不过你情我愿的事情。”顿了顿,侧转头来正视铁铉。“他是燕王的人。”
后者眉头一紧,燕王殿下可谓用心良苦,竟然在皇帝身边也安插了人。难怪两年前燕王打出“清君侧,靖国难”的旗号誓诛齐泰黄子澄等重臣,想必也是托了此人的福。不禁敛笑正色:“你既然知道,却为何还要将他留在身边?如此不正是让燕王有机可乘,尽悉朝中军中机要?”
“所以我才让他时刻不离左右,一来是为了监视他,二来,我也希望从他那边知道燕王的讯息。不过可惜,燕王行事太过谨慎,他们的书信几乎从不往来,只有阿骚送出去的。”
铁铉颇为吃惊,敖笑风不是糊涂的人,却怎么做这样糊涂的事?“那么你,就凭着他暗地里输送机要?”
敖笑风懒懒一笑。“铁大人不必惊讶,既然阿骚能送出去的信息,自然是已经我过滤了的。涉及机密的我都会派人在半途毁掉,至于一些无关紧要的,燕王看了又如何?”况且有些信息还能策反用之,就如那一次黄子澄提议派人刺杀燕王,皇帝后来吞吐不明地跟他兜着圈子说了好些话,无外乎能神不知鬼不觉下手去做当是最恰当不过。敖笑风知道韶修已给燕王传了信,干脆将计就计寻了江湖上的杀手组织前去暗杀,差一点就成事了。
说这样的话,敖笑风私心却是再明白不过,他想保这个小跟班。铁铉心里已知面上却不动声色,话头一转只问了皇帝近日的一些情况。敖笑风只道皇帝知晓李景隆接二连三败走南逃,燕王大军已入山东,只恨朝中已无人可用。虽齐泰一再推举徐辉祖,然皇帝顾忌其妹乃是燕王王妃,不敢重用。
徐辉祖空有兵法韬略,又是对朝廷忠贞有度,然而即便是在这样的当口,猜忌仍高于任何恰当的手段。皇帝的性子确实过于柔软,生来也没有掌控予夺的气魄,当真是过得累极。况且既知德州失守,着了人来将李景隆绑回去,却也任由他手下军士一盘散沙似地留在济南,连任个将领都无。
两人不相干的话题说了一阵,都有些意兴阑珊,便搁了话题不再谈及。
屋内烛火跳动,静谧无声。
许久,铁铉问道:“你明日就带李景隆回京去了?”
“是。皇命在身,不便多留。只是燕军将近济南,铁大人却有何打算?”
“打算?事到如今,唯有躬身力拒燕军,还能有旁的打算么?若济南城破,京城的好日子,也就快到头了。铁铉自当为天子守国门,万不得已,一死殉城而已。”
这书生自有凛然之气,却何时经历军事斡旋?敖笑风不免有些可惜他,却不知说什么好。铁铉似看透他心思,飒然一笑。“千户大人若是可怜我,回去后不妨多劝说皇帝,尽早派了魏国公徐辉祖前来带兵作战,力敌燕王。这才是长久之策!”
两人正屋里说话,听得有哨探来报,说是燕军有使给铁大人送来书信。
呈上来的是一柄铁箭,箭身上绑了一条白色布巾。铁铉接过取下了布巾,展开,见得上头字迹有些晕模糊,大意是说,当日铁君可冒逆上之险护送燕王出海,可见是有心有缘之人。如今燕王兵临城下,铁君当有所取舍。燕王有愿,以诚力邀铁君入营,望能圆其渴慕之愿。
铁铉看了来信不由哈哈大笑,随手丢给了敖笑风道:“才说要为天子守国门,燕王倒来掘人犄角了。想不到铁铉素来闲人一个,如今国难当头倒成了抢手货,有趣!有趣!”
看得敖笑风暗暗心惊,铁铉竟还轻松若此只当谈及餐茶,蹙眉道:“铁大人可要当心,燕王能来掘你,自然也能掘你身边的人。若是被他掘了洞出来,可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了!”
铁铉点头,走至书案上铺开笔墨,略略砚了墨。“当真如此。我会派亲信严加监察,若有人卖主求荣,我先砍了他的头!”当即提笔书写:燕王曲解太祖皇帝靖难之意,不得皇命私自起兵,为一己私欲动乱社稷,虚耗黎民性命福祉,其心可诛!藐视先帝旨意觊觎皇权,上逆天命下逆人伦,是为贼也!铁铉乃天子之臣,焉能与贼为伍?望燕王扪心自悔,伏兵谢罪!
罢笔将书信封了,交由哨探再给燕王送去。
敖笑风抱胸一笑:“你骂燕王是贼,他看了还不气死?只怕连兵法都不讲了,直接拥兵就上,踩翻了这济南城。”
铁铉也笑:“我就是要他不讲兵法。但凡他有一些错漏,都是我们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