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背包扣上,他没兴趣听他说下去,拎起一边背带就要走,刘家德赶紧拉住他。
“真谦,你不来吗?”
“我不要去。”
“嗳,不要这样嘛,你来看看啊,哎唷,真谦──”
被刘家德半拖半拉跟着去吃了饭,沈真谦一直不太怎么说话,刘家德说是宿舍的朋友,其实并不准确,正确来说应该是宿舍里的台湾留学生朋友。
一群台湾人聚在一起免不了就开始聊聊故乡的事,上次回台湾是两、三岁的事情了,事实上台湾两个字听在沈真谦耳里,就真的只是两个字而已,气氛格格不入到让沈真谦有些烦躁。
这种自己明明应该是一份子,却插不上半句话的感觉,让他心情越来越差,尤其偶尔有人提起一两句英国的坏话,他更是不耐烦到想要反驳。
早知道不要来了。
正点起烟,就看见有人从远处慢慢走来,背着一个像是装满书的背包,干净又斯文的外貌跟周遭形成一个极度不协调的画面。对方从一进门就微微皱起眉,一路寻找似的张望,然后终于以疑惑的眼神看他们一会,才下定决心地走过来。
刘家德瞪大眼,惊喜地喊:“青礼!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被刘家德拉到沙发上坐下,于青礼礼貌地打招呼:“嗯……稍微迷路了,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你要点什么……”
沈真谦眯起眼,心想原来这家伙就是刘家德口中的那个于青礼。
长得白白净净的,一身书卷气息,虽然嘴角很礼貌在笑,不过能看得出来那的确只是礼貌而已。
很快他就不笑了,从头到尾静静地吃他的东西,有人问他问题他就意思意思回答一下,保持距离得这么明显,一看就知道是个难以交朋友的家伙。
突然其中一个女孩子问:“那么真谦是混血儿吗?”
“嗯?”忽然被点名,他一下子才会意过来。夹着烟摆在嘴边,他迟疑地说:“嗯……对。”
“那就是妈妈是英国人罗?”
女孩子开得话题让全桌通通将视线放到沈真谦身上,让他不太舒服。他勉为其难道:“没有,只有奶奶是。”
其他人惊呼:“那还这么像外国人,很了不起耶。”
沈真谦烦躁地想这种事有什么好了不起的,长成这样又不是他努力来的,正皱眉,就对上对面于青礼刚好抬起的视线。
于青礼那一瞬间的眼神很明显写着:“啊,这个人竟然会说中文耶。”眼神诚实到让沈真谦一瞬间不太舒服。
好不容易散会,沈真谦落在后头慢慢收拾才离开,刚踏出店门口,灰色的雨丝就一点一滴落了下来。他有些无奈地抬头看伦敦又阴沉起来的天空,心里盘算着雨大概不会下大,快步走过街头,大概也就是微微被淋湿而已。
正想快步离开,身边突然站了个人,简洁又俐落地抽出背包里的伞打开,撑起时还往他这里看了一眼。
沈真谦看向他,心里念了一声于青礼。
于青礼撑着伞,面无表情地多看了沈真谦两眼,见沈真谦没有挪开视线,终于勉为其难地问:“你……没有伞吗?”
沈真谦老实回答:“没有。”
“嗯……那你……需要帮忙吗?”
怎么回事啊,那种明显不想提供帮助的表情。
沈真谦拉起连帽外套上的帽子,拉低帽缘,淡道:“不用了,雨没有很大。”就快步离开。
于青礼站在原地,伞遮着毛毛细雨,然后毛毛细雨渐渐遮住沈真谦拉着帽子低头离去的背影。
于青礼想了想,再看看天空,最后还是无奈地追了上去。
突然被拉住衣服的沈真谦回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一脸没办法的于青礼。
“我跟你一起撑吧,你走哪里?”于青礼问,低身拍拍身上不小心溅入的雨丝。
沈真谦抿嘴:“不用了,雨不大。”
“一起撑吧。”将沈真谦拉入伞里,他无意间撇了一眼沈真谦的手,然后缓缓扬起眉:“你有在弹乐器吗?”
沈真谦有点讶异他怎么突然这么问:“嗯,没错,怎么了吗?。”
于青礼盯着他的手看,突然像是很怀念一样地拉开笑容:“没有,只是我有一个……一个朋友,他哥哥……有在弹吉他,手指头都会这样,所以就问一下。”
当下沈真谦觉得他除了怀念以外,似乎还有另外什么情绪自己不小心忽略了,很久以后才恍然大悟,在那显而易见当下却被自己忽略了的悲伤里,还混杂着一些遗憾。
于是于青礼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开始变得不完全,东缺一块西缺一块。
就如同自己的个性扭曲,形成一个东少一点西少一些的人。
14
于青礼有一个一直喜欢着的人。
跟于青礼熟了之后,沈真谦才知道这件事情。
于青礼很喜欢那个人,很喜欢很喜欢,可惜那个人不喜欢他。于青礼常常想起那个人,平常就惦记着,每逢各大节日更是要想一次,再熟一点之后,于青礼偶尔会跟他聊起那个人的事情。
聊起他们在台湾的事,聊起台湾的事,聊起高中时代的事。
说到这些过去的事时,于青礼会很怀念又很遗憾地笑,漂亮的眼睛低低垂着,沈真谦看他这个样子,总会想起曾经有一年的中秋节于青礼难得喝醉,说了很多关于那个人的事情,当时他也是像这样低垂着眼,不同的是眼睛亮亮的,载满难得脆弱而逼出的眼泪。
不过于青礼这个人啊,哭是不会哭出来的。
跟他认识一段时间之后,沈真谦终于确定了这件事情。于青礼会拚命将眼泪收在眼睛里面,用彷佛掉出一滴滴水,就无法原谅自己的魄力在哭。
于青礼这个人,看起来冷冷淡淡,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拒人于千里之外,皮肤白白的,嘴角老是紧抿着,难得会自己开口搭一句话,眼神蛮不在乎,看起来又高傲又难相处,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他初到英国,不晓得该怎么跟人搭话,干脆就变得一副不爱理人的样子。
但是想靠近于青礼的人却不少,大概是他身上那种莫名其妙干净的气质。
当初自己远远看,除了觉得这留学生到底在嚣张什么外,也忍不住多往他身上看几眼。
现在想来,于青礼给人的印象,大概就是月光这类又干净又冰冷的光,远远看着摸不到,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多看了两眼,起了一点贼心,偷偷摸摸到了湖边,伸手拨弄湖中月,拨弄得正得意,一个脚下没注意,就狼狈地摔入湖里。
摔到湖里,怎么知道这座湖竟然没有底?
有的时候沈真谦总想,与其说自己骄傲,不如说自己的个性是别扭到歪七扭八的程度,又与其说自己自尊心高,不如说自己是脆弱到必须要自我伪装的程度。因为空心,所以只要用力一敲,外壳就会碎得七零八落。
他想自己最可悲的一点是明明拒绝自己去喜欢别人,却忍不住爱上谁。
喜欢了,然后开始给自己找一大堆藉口,开始将自己武装得更冷漠,开始扮演那个“很冷淡的沈真谦”。
其实有时候他总会想,能够坦白说出自己心中情感的人真的很了不起。
他不是太过自我中心,只是太过胆怯到缩在自己空心的壳子里。
于青礼这个人其实很温柔,于是他就很可悲的,用自己最厌恶地姿态喜欢上于青礼的温柔。
变成自己最难以忍受的那一种人。
有一回他去了Giles后来自己开设的录音室,Giles见他来,神色很惊喜,直说很难得,一边给他泡咖啡,一边调侃道:“Ian有了新朋友就忘记我了,我可是每天都等着你来。”
捧起刚端到面前的咖啡,他浅浅喝了一口:“我刚好经过,就过来了。”
Giles笑:“学校过得还好吗?”
真谦想了想,耸肩:“也没什么不好的。”
Giles点点头:“那似乎很不错啊,Ian,你知道我真的是很替你高兴……”
沈真谦看他许久,Giles笑得很自然,看在他眼里却又多了几分生硬。
当初Giles那句:“如果连你都想离开我,那你就把贝斯摔了吧。”其实一直绕在沈真谦脑子里转不开也散不去。
即使那天他的确狠狠举起贝斯就往地上砸,没有砸破,但是贝斯也差不多坏光了。
当时Giles似乎有笑,但笑容很浅又很僵硬。
在那一瞬间沈真谦才明白,Giles在年幼的自己心目中扮演的是一个强大无比的角色,独立、坚强、有主见、有能力,他不是没办法忍受Giles性伴侣泛滥,他无法接受的是童年印象中那道雄伟坚固的大墙,其实只是从自己的角度来看成了高墙而已。
然后他才知道,不只是自己仰赖对Giles的崇拜,这道昔日的墙也已经倾斜到需要依赖其他人的程度了。
他才知道原来Giles很需要自己,他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只是很自私的希望别人单方面给予一些帮助,比方说信仰,或是关怀。
原来自己紧绷着好像很孤独,只是难堪地希望别人主动伸出手而已。
只是贝斯砸了,弦断了,整个都坏了。
Giles当下笑得很难看,只点点头,要他回去。
快开学的时候他收到了一把新的贝斯,是Giles自己买的。
开学礼物。他是这么说:总不能一直让你用别人送我的东西吧,所以亲自去挑了一把。
亲自去挑的,Ian,你会喜欢吗?
要离开的时候,Giles喊住他,笑问:“Ian在学校里面,有遇见喜欢的人吗?”
沈真谦楞了楞,神色难看:“怎么……怎么可能有?”
“是吗……”Giles神情很温柔,一如既往。“那么Ian,你要记住,如果有喜欢的人,不应该是这么不快乐的事情啊。”
他心虚地撇开视线:“……什么……”
扬扬眉,他神情微妙地点头。“没什么。”又说:“那么,路上请小心。”
瞄了他一眼,沈真谦低下头,抓着背包背带离开,感觉到后面Giles还站在那看自己,他走没几步就突然回过身,果不其然对上Giles的视线。
“其实我不叫Ian。”他抿抿唇说。
Giles楞了楞,忽然笑开:“嗯,好的,我知道了,Ian?”
“……你……”
“放心。”他说。“我早就知道了,这种事情你以为骗得过我吗?”伸出手揉揉沈真谦头发,就好像真谦身高还没这么高时,Giles常常做的动作一样。
所以Ian,你不用愧疚,也不用感到难过。
沈真谦悲伤地想,自己从头到尾贪恋的,都是这个样子的温柔。
15
从于青礼身上其实找不到如同Giles一样的付出。
于青礼很温柔,但他的温柔有一条界线,限于朋友之内。
是自己自虐似的喜欢上他,然后自虐似的选择当一个沉默并且付出的角色。
他以为这样可以让自己成长,以为经过许多年自己已经成长,却没想到当于青礼回到台湾、回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身边时,自己还会痛到不能自己。
原来自己许多年来根本没有进步,只是闭着眼睛原地踏步,因为没看见,干脆就假装自己前进了,直到被戳了一下张开眼,才发现周遭的风景还是当初的风景。
自己没有丝毫进步,仍然不坚强到令人厌恶的程度。
“后,啊就不是这样……啊……对啦对啦你说得都对啦,这样可不可──我口气差?你真的是!我就跟你说我们现在还在制作期间,我不能回去──”
一手按着耳机听梁嘉禅他们刚刚试录好的歌曲,他时不时往站在门口讲手机讲到火冒三丈的梁嘉禅看去一眼,然后又低头看谱做注解,如此反覆好几次之后就听宋冠真在身后长长叹一口气。
宋冠真捧着牛奶,轻轻含着杯沿:“嘉禅哥又来了啊……”
原本想问什么东西又来了,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他低头专心看谱,然后在空白处写下几句潦草的评语。
沈真谦挑缺点挑得起劲,没注意到梁嘉禅已经收给电话气呼呼地走了进来,经过他身后还特别停下来看他写些什么。
梁嘉禅皱起眉,一个字一个字念:“吉他部份强度不够……欸,喂喂,你这一整篇根本都是在批评我嘛。”
沈真谦只往上瞄他一眼,没停下写评语的动作。
梁嘉禅眯起眼看他的总评:“整体来说吉他不够吸引人……”
“嗯。”
梁嘉禅气到跳起来:“嗯什么嗯啊?为什么我非得被你这样批评不可!”
收起耳机,他将乐谱塞到梁嘉禅手中:“是江宁要我写感想的,不高兴你可以跟他说。”挂着耳机听了一个上午的歌,每一首都要反覆听好几次地写评,害他头痛到不行,梁嘉禅这么一吼,让他的心情越来越烦躁。
宋冠真很识时务地送上一杯咖啡,笑眯眯道:“欸嘿,真谦老师你辛苦了,快中午了,要不要我去买午餐进来?”
梁嘉禅抿着嘴瞪宋冠真。“我咧?”
宋冠真连忙说:“当然是一起买嘉禅哥的份啊,嘉禅哥你要吃什么?”
“我要吃水桶大的布丁。”
“好好好我会去买回来……”宋冠真诚惶诚恐地拿起钱包:“我一定会不辞万难帮嘉禅哥买到布丁大的水桶……”
“干,你要是买水桶回来我一定逼你吃下去。”
宋冠真咧嘴笑:“好啦,那真谦老师咧?你想吃什么?”
沈真谦微微勾着嘴角笑:“我想看梁嘉禅吃水桶。”
“好好好我一定会买回来。”
宋冠真鞠躬着退出录音室,恭敬地买水桶去了。
梁嘉禅脸色难看地瞪沈真谦:“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
浅浅喝下一口咖啡,即溶式的,其实沈真谦一直不是很喜欢喝这种东西,不过在这边待的这段时间天天看他们在喝,不知不觉也跟着喝了起来。他离开原本座位缩到沙发上去,蛮不在乎地说:“我不是跟你道过谢了吗?那就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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