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你在一起，不管你是谁的儿子，我都想跟你在一起。”
韩越下巴搭在周小依的脑袋上：“我知道。只是你母亲，她以后看到我一定很难受。”
周小依没有回应，几分钟后才小小地出声：“你爸爸的事，你，你还好吧？会不会很受困扰？”
韩越的声音硬邦邦的：“我三年级时，他和我妈就离婚了，娶了当时一个高官的女儿。所以，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也谈不上什么困扰。”
“我还以为你……”
“什么？”
“以为你选择医生是为了替爸爸赎罪什么的。”
韩越轻笑：“我的人生不是为他人而过的。”
第十三章
周小依还在车上发呆，目的地就要到达，已经能看到F院。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采采，怎么了？”
“掉头，先去E院。”
周小依的心一紧：“为什么先去E院？E院怎么了？”
张采采那边一片闹哄哄：“听说是E院发生传染，多位医护人员发生高烧现象，可能感染了ＵＫ。F院待会由小翁那边过去。进了医院，多加小心，不要被传染。”说要采采就挂了，采采这几天一直往疾病控制预防中心跑，工作量也很大。
医护人员被感染UK！
周小依保持着拿手机的姿势，慢慢地消化这个消息。
没事的，韩越是眼科医生啊。
安抚好自己，周小依才对刘振礼说道：“掉头，E院有任务。”
周小依进了Ｅ院，E院已经乱成一锅粥，人来人往，很多人脚步匆匆，也有一些人步履蹒跚，浑身无力。
院长在自己的办公室内接待了周小依。院长是个六十岁的老年人，无框眼镜后面是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眼睛里还泛着血丝。
周小依问了一些医院的病人情况，院长都详细解说。E院共接治23个UK病人，7人死亡，4人转院，现在还有12个病人被隔离救治。
“听说医护人员也被传染了，是吗？”
周小依提出这个问题后，院长眉毛抖了一下，干枯的嘴唇翕动：“他们发生高烧现象，还不却定是不是感染了UＫ。”
“请有都有哪些医护人员？”周小依放低声音，放缓语速，生怕再刺激到这个老人。
“两名护士，两名医师。”院长把一份文件夹递给周小依，周小依拿过翻开来。当看到白明和的名字时，周小依把相关资料迅速扫了一遍。没错，这是原本负责王弟的手术的白明和医生。
“请问，为什么眼科医生也会被传染？”
刘振礼从摄像机后抬起，看了一眼周小依，她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完全变调，只张大眼睛等着院长的回答。
院长回答道：“因为ＵＫ病人有虹膜异色现象，所以，眼科医生也需要接近病人，探究病因。”
“院长。”一名医生开门走了进来，话刚要冲出口，这才发现里面在进行采访。
非常时期，刘振礼怕他有什么要紧事，就说道：“没事，你们的事重要，不用顾虑我们。”
院长也说道：“怎么了？”
那名医生皱着眉头：“张学建医生和陈雪护士身上出现斑点，白明和医生出现虹膜异色现象。”
周小依手上的笔和本子掉落在地，院长闭上了眼睛，缓缓地下命令：“逃不了了，让他们进行隔离治疗。”
医护人员被传染UK病毒，这是B市第一例，周小依本应抓紧时间，询问发生这种现象的原因，病毒传染的渠道以及应对的措施等，但是周小依已经停止了思考。她笔直地站了起来，没有去捡拾地上的笔和本子，径直往门外冲。
刘振礼扛着摄像机挡在她面前。
“我知道你想去哪里，但不是在这个时候。全市人民都在等着ＵＫ的最新进展，确切了解UK的最新状况。我们现在主要的是做好我们的工作。”
周小依一双眼睛无神地看向门的方向，听到刘振礼的话，才渐渐清醒过来。
刘振礼又说道：“韩医生有韩医生的职责，你有你的职责。这个时候，不能乱。”
周小依咬着唇，握紧拳头，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转过身，看到苍老的院长手上捧着她的笔和本子，颤巍巍递给她。
院长现在面临的压力远比她要大得多吧。
周小依坐回原本的位置，看着自己的本子，脑海里映出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颀长身影，他一定是专注于自己的工作的，能想象到他埋首在一堆病历单中的样子。
韩越，韩越。
周小依手轻轻抚向自己的心口，那个人在战斗！她也要战斗！
采访完Ｅ院后，又马不停蹄赶回台里，之后又去了疾病控制预防中心。连一丝空暇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周小依只能在每次吃饭的时候打电话给韩越，可是韩越忙于自己的工作，往往没法接通。等韩越打来，周小依又自己在忙。没有见面就算了，可是连通话都寥寥无几。在知道眼科医生也需要接近ｕＫ病人之后，周小依就无缝不钻跑去Ｅ院，可是韩越竟然避开了她，如此三次，周小依才知道韩越是故意的。周小依走出医院大门，她知道韩越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担心的是自己如果感染上病毒，可能会传染给她。
疲惫，委屈，伤心，恐惧一股脑堵塞在胸腔。抬眼看看四周，太阳晃得不真实，周围的脚步声如此凌乱。眼泪就要溢出，精神世界就要坍塌。
台里的任务一到，眼眶里的泪水眨眨眼，让它蒸发。那些心思全部收回来，拍拍自己的脸颊。又换上一副冷静的面容。
这个时候，不配难过。
这天，周小依正在开会，手机震动了起来，周小依悄悄拿出来，来电显示的是韩越。周小依一下子站了起来，同事们都惊讶地看着她。
“我……肚子疼……上厕所。”
周小依拿着手机，以上厕所的名义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走出了会议室。
“喂。”
“小依，我爱你。”
韩越的声音是暗哑的，这是过度疲劳后的嗓音。
周小依听到这句话，什么也没有想。但是眼泪却一下子决堤了，藏了这么多天的委屈，痛苦，恐惧才一涌而出。
这个时候，听到这句话，简直心都要被扯碎了。
一点感动都没有，剩下的全是恐惧和排斥！
“小依，你有听到吗？”
“如果爱我，”小依流着泪，声音却出奇的平静：“就照顾我一辈子，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韩越久久没有说话，电话两端的人却都拿着手机没有放下，似乎能从轻微的声音里察觉到对方的呼吸。韩越最后才叹息着：“我尽力而为。”
“是全力以赴！必须做到！”
在韩越挂掉手机的一瞬间，小依嘶吼着喊了出来。
第十四章
会议室的门打开了，主任看了周小依一眼，他完全不讶异周小依的那满脸泪水。因为事情实在是太糟糕了，发展到几乎让人绝望的地步。疾病控制预防中心发出的最新消息，由于又一批地医护人员与病人家属感染UK，现在开始，E院进行全院隔离。
医院周边用黄色警戒线围起，里面的医护人员不能离开医院一步。原本的病人也已经出院或转院，而UK病人则源源不断涌进。每天货车运送物资到门口，医护人员自己出来将东西搬进去。有几个ＵＫ病人的家属在黄色警戒线外徘徊。更多路人则是远远避开，生怕被强悍的病毒传染到。
韩越在听到院长下达全院隔离的通知后，看到身边的一些小护士开始嘤嘤抽泣，更多人则是默默不语，垂头丧气。这么多天的辛苦工作，看着自己身边的同事在病毒的袭击下轰然倒塌，已经不是用绝望能够形容现在这些医生护士的心情。
韩越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将门关上。犹豫再犹豫，最后还是忍不住给周小依打电话，告诉她，他爱她。
在Ｘ乡的山上，她问他是不是喜欢她，他点头。现在他要很郑重地告诉她，他爱她。
如果未来已经暗淡得一点光亮都没有，那么我就要把这些没有说的话说完。
如果一切言语都已经无力，那么我还是要将那句最烂俗的话说出来。
他能感受到手机另一头小依的痛苦，她喊着让他全力以赴不要把她丢下一个人。原本，他以为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他是小依的依靠，未来的另一半，他必须好好活着，为了小依，为了妈妈。这个信念坚不可摧，可是这一切在看到太平间里白明和医生冰凉的身体时，就坍塌了崩溃了。
他在这家医院的时候，是白明和带着他熟悉整个医院和手术会诊流程的，白明和有时会跟他聊天，聊学生时代的事情，聊自己儿子的事情。在医学问题上，韩越对着白明和提出自己的问题，白明和笑着对他解释清楚，从来不会嫌烦，反而为他的钻牛角尖般的细致感动，时常拍着他的肩膀，说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白明和染上UK第四天，也是他去世的前一晚，韩越走到他的床边。白明和迷蒙中看到这个优秀的后辈，挥着手让他离开。
“小韩，你……走吧。”虽然是前辈，但是白明和一直称韩越为“韩医生”，病重中这一句小韩让韩越生生要留下男儿泪。他站了一会儿，便静静走出，轻轻带上门。
这个景象一直留在韩越头脑里，有时一个晃神，他就会看到躺在那张病床上的人，是自己。
周小依还想故技重施，跑到主任那里，想要去E院采访。腿还没跨进主任办公室，张采采就把她揪回来，说是自己有事，让小依替自己去趟物价局。周小依现在是有任务就行动，一刻不敢耽误，虽然是张采采的话，也当命令似的，什么也没想，转身就拿了资料和老刘去物价局。张采采看着周小依走开，自己进了主任办公室的门。
因为疾病横行，人心惶惶，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传染。许多药品价格翻番，连一些普通的东西，食醋这种有点消毒作用的普通生活物品都价格飙升，周小依去物价局了解当前物品的价格波动情况，为了稳定人心，还得随着物价局人员跑到多个大型商场和药店。一番折腾下来，周小依回到台里已经是晚上九点。这点本来早是下班的时间，但是台里的人都还在忙碌，从UK爆发以来，几乎就没有什么上下班的概念，有活就干，有新闻就做。没人抱怨，没人喊累。照老刘的说法就是，忙碌起来就不会想太多了，这么乱的情况，一闲下来，七想八想的，没有病也能想出病来。
就在周小依在物价局做采访的时候，张采采和小刘来到了E院，站在警戒线外。张采采拍拍胸腹，深呼吸。扭头看到小刘一脸平静。
“你不怕？”
小刘笑了：“也怕，但是来都来了。”
张采采怔了一下：“我说你怎么老上赶着送死啊。上次Ｘ乡也一样，哪死得快你往哪跑。”
张采采说话带着一股子冲劲，小刘一直跟着温吞的周小依搭档，面对这么呛人的张采采还真有点不适应。
“上次是周小依逼着我去，这次是我自己选择来的。不一样。其实吧，我和周小依一样有点理想主义，总是特别佩服那些战地记者什么的，总想着冲前线。”小刘眯眼，指向黄色警戒线，“现在，那里就是战场。”
张采采嘴角翘起一个弧度，马上消失。天真的人才会理想主义。
小刘侧头望着矮他一个头的张采采：“你呢？你又为什么上赶着送死来了？你可不像是会理想主义的人。”
张采采下巴尖尖的，抿着唇，浑身散发一股寒气：“我想做点什么事情，堵上一些人的嘴巴。”
小刘脑筋转得快，马上领会张采采的意思。张采采背景不一般，进台多少有点裙带关系。背后常有人指指点点，再加上她性子本就不好，更不招人待见。
张采采又说了一句：“连周小依那个笨蛋都有胆子做的事，我怎么就不敢做了。我总是认为，自己到底是比她厉害的。”
小刘摇头失笑，不知该说什么。
周小依吃早餐时，在电视里看到张采采的采访报道惊得就张着嘴忘记了嚼动嘴里的面包。张采采和小刘在Ｅ院里！
周小依马上拨打张采采的号码。打了两次都没人接。周小依满肚子火就往电视台赶，正在公车上颠簸时，张采采回电了。
“小依。”
“采采，你让我替你去物价局，结果你跑去E院！”
“嗯。”
“你……你……”你了半天，周小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张采采，好像她也没什么错。
张采采听周小依讲不出话来，只好自己开口：“来都来了，你想怎么样。”
“我过去，你回来。”
“你太傻了，我进了Ｅ院，就有可能传染ＵＫ，如今我和小刘也要被隔离，你明白吗？我们昨天就来了，但是晚上没有回台里，我们现在只能住在医院旁的一家宾馆里，但是这家宾馆和Ｅ院是一起被隔离的。我们只能把采访资料从网上传回去。你好好在台里干活吧。”
周小依听不进去，直接把电话挂掉。
她气愤，她恼怒，她无奈。
她那么爱的三个人，韩越，张采采，刘振礼都在一座人间炼狱里。她什么也想不了了，什么也没办法思考。
公车在电视台站点停下的时候，周小依没有下车。
周小依直接右腿一伸，跨过了警戒线。然后打电话给刘振礼。
刘振礼接起电话，就听到周小依的声音：“来接我。我在门口，对，Ｅ院门口。没用了！我已经跨进警戒线了，你要我跑到ＵＫ病房吗！”
第十五章
张采采看到刘振礼领着周小依进入宾馆时，恨不得甩她一巴掌，当然，周小依那个凶巴巴的表情也是能随时跟张采采打上一架的。
两个女人就这样你瞪我，我瞪你。刘振礼没有什么给女人劝架的经验，也只能在一边干坐着，顺便跟台里报说周小依自告奋勇跑来了E院，当然，这自告奋勇根本就是自作主张。
周小依坐了一会儿，就要起身离开。
不用她说，张采采都知道她要去哪：“你别乱跑，见不到韩医生的。“
周小依回头：“为什么？”
刘振礼只好解释，虽然同被隔离，但是隔离区内也有差别。比如治疗UK病人的就是重度隔离区，而这家宾馆，则是轻度隔离区。而韩越就是在重度隔离区里。
医院也不让他们进去重度隔离区，他们最多只能在中度隔离区活动。
韩越看着自己套着手套的手，不可遏制地抖动起来。病人刚刚抢救无效，被盖上白布推出抢救室。
人命在医院里总是很轻薄，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些，可是，现在不一样。死亡的密度和强度都太可怕了，死亡如一张网，越织越大，越织越密，逼得人无处可逃。
“小依，小依。”现在，那张灿烂的笑脸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