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染成金色,装扮成一个满脸麻子的纯种彝国少女。
二人相继步入客栈,低调而谨慎地要了两间房。在客栈放下行囊后,二人便下楼用餐。
然而,还未步下最后一级阶梯,她的脚步便蓦地停顿住。
禁凌雪有些诧异,循着她视线朝前看去,就见客栈大堂的东首角落里,一个中陆男子白衣磊落、逍然出尘、倨案而坐,与弥漫在这座简陋客栈的烟尘灰土、及周围的异族旅客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在那男子身前的饭桌上,放置着一柄式样古雅清奇的长剑,剑锷上的一对翠玉环佩在呼啸的沙风里发出清脆爽耳的声响,为这间灰尘浮躁的大堂带来一丝新鲜的气息,仿佛江南的风无意间闯入了这座尘嚣弥漫的西域客栈。
与周围的旅客一样,二人的目光也立即被这个白衣男子吸引了去。只见他要了一坛烈酒、两只烧饼、和一碟烤羊肉,自顾自饮食。
真是不巧啊,没想到又在这里、再度碰上了这位帝都的殿前大将军。看他此刻神态如此随性,想来他身上那件“珍宝”应已平安送回帝都复命了吧?料来,他必是担心卡索尔闻获风声后怪责自己,故而将此事做得悄无声息。
果真是位大善人啊……料来他应该还未忘记答应帮自己去碧落山拿取法杖之事。看他今日风尘仆仆之貌,想必最近正为了寻找禁凌雪的下落而连日奔波吧?
不如……现在就把禁凌雪交给他、然后催促他快些守诺为自己寻得碧落山顶的法杖吧?
她心中正自踌躇思量之际,余光却不经意地瞥见:不知何时,自己身旁突然已没了人!
她面色霍地一变,再也不敢多想,当即楼上楼下地寻找起那个女装少年的身影来。
楼上,没有;楼下,也没有。该不会是趁她不留意之际,溜去了外面吧?
便在她于大堂内四下穿梭、寻找禁凌雪的踪迹时,那个满面疲色的白衣男子不经意朝她瞟来一眼。
察觉到他的目光,冷汐昀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却觉那双古泉般湛明的眸子里有隐秘的笑意一闪而逝,仿佛仅仅一瞥之下,这个聪慧的男子已认出了这个易容者的身份。
那张层层伪饰下的脸孔微微一白,冷汐昀旋即想起:封无痕应当还没有察觉到禁凌雪的存在,此刻兴许只是以为自己又在帮助卡索尔执行什么隐秘的任务。
深深吸了口气,定下心后,她转身步出客栈的大堂。然而无意间一抬眸,瞟了二楼禁凌雪的厢房一眼——看着那扇在风沙里兀自摇晃、发出“吱呀”轻响的窗牖,她眼神一亮,警惕之心顿起。为了再确认一次,她连忙折身返回客栈,来到禁凌雪的那间厢房内。
厢房里空空荡荡,只有那两扇半掩的窗牖在风声推动下发出破碎而喑哑的声音。
可是……冷汐昀微微蹙起了秀眉:这扇窗,她与禁凌雪下楼之前,她分明已经亲手关上了的!
看来那孩子原是打算跳窗逃走,然而及时醒悟自己重伤未愈、不敢轻易消耗体力,因此躲了起来啊!
这孩子,失忆后居然变得聪明了呢……可是,究竟是什么,令他怕成这样、这般地逃避?
冷汐昀环扫了房间一周,眼眸里蓦地闪过一个微弱的笑意。她忽地探□,手臂伸入床底下,用力一抽,竟生生抽出一个人来!
——一个满面麻子的“金发少女”、被易容后的禁凌雪。
见他无恙,冷汐昀顿时轻轻吁了口气,却忍不住蹙眉责备道:“你究竟怎么了啊?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你可知……”
“汐昀,”禁凌雪却猝然打断她的话,茫然问道:“楼下那个男人……我是不是曾经认识他?”
冷汐昀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呢?”她顿了顿,出言试探道:“如果是,你想和他相认吗?”
“不!”然而,禁凌雪几乎连想也不想,便捂住双耳,激烈地反抗道:“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他骨碌一声爬上床,一头钻入被子里,“我不能……不能见他。”
他的声音里透着某种难言的苦涩,然而语气却十分坚决:“我不记得他是谁,也不知道我们曾经有过怎样的因缘……但是,我只知道,我不能见他……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无法面对他。”
“……”冷汐昀怔怔看着此刻伏在棉被里痛苦低语的少年,忽地长长叹了口气:与他们分别后的这两个多月来,在这个北靖国世子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他的确是变得聪明了,然而,这种转变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她不知道、也无法判断。
对所有的一切,她不能多问什么,否则,这个少年恐怕会更加失常吧?
或许,忘记那些痛苦的往事,对他而言,也未尝不好吧?
这般想着,冷汐昀等到伏在床上的少年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方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放柔了声音道:“好的,我们不见他便是。过会儿我下去吩咐小二把饭菜端到你房里来。现在你先坐好,让我再帮你换一次药吧。”
禁凌雪迟疑了一刻,终于依言爬下床来。冷汐昀待他自己解下衣衫后,仔细地为他敷完了药,旋即如同以往一样,为他在胸前打了一个结。
客栈的窗户此刻是敞开的,高原地区日光炎烈,垂照在少年白皙光润的身体上——那胸膛正中、在绷带打结的左上方,一个巨大的疤痕狰狞而怵目,结痂的伤口颜色深艳浓郁,透出隐隐的幽黑色,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仔细看去,那其实是两个伤疤——一新一旧,两个匕首的疤痕,捅在同一个位置,叠加而成。从疤痕的形态和深度看去,不难想象到,捅下这两刀的人,出手都是一般的凌厉、果断,毫不留情。
尽管已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伤疤了,然而每次为他换药之时,目光流连在这个刺目的疤痕上,她的心尖都会传来一阵颤抖。
于是她只能尽量避开视线,长长羽睫垂落下来,覆盖住眸底那一抹隐微的愧色。
“姑娘?”此刻日光盛烈,她眼神的微妙波动清晰地落入了禁凌雪眼里。
他定定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目光里有一瞬的彷徨,不自禁地握住了她弹开的右手,低声喃喃:“你认识……这个伤吗?”
冷汐昀眼神一颤,终究只是漠然摇头道:“我也是在那天帮你上药时,第一次见到它。”
“那么,它……与你有关吗?”禁凌雪低声喃喃着,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了几分。
冷汐昀再度摇了摇头,眼色却有些微的闪烁,下意识地向后退出一步。然而对方的手却死死握紧了她伶仃的手腕,不知被心底里那个声音操纵着、希图报复这个女子;还是想要挽留住她——哪怕只有短短的瞬间……
他手上还在持续加力,将这个纤瘦的女子向自己身边拉扯。
相持之际,冷汐昀微微阖目,轻叹出一口气,心中暗自苦笑:真奇怪啊,素来善于伪装自己、掩饰情绪的她,为何在这双蓝色琉璃般清透无尘的眼眸的注视之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虚,变得这般优柔起来了呢?
“你早就认识我的,是不是?”就听禁凌雪再度执著地轻声问道,“你知道我过去的身份,也知道我的亲人是谁?是不是?”
“你的身份……”冷汐昀微微侧开脸去,唇角逸出一缕苦笑,“禁凌世子,你既然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字,难道还会不清楚:‘禁凌’这个尊贵的姓氏,便是你身份的象征吗?”
禁凌雪手臂蓦地一颤,脸色倏然沉了下去,摇着头,脱口反驳:“不,你骗我!我不会是……”
“你不相信自己便是北靖国的世子、北靖国国君的继承人吗?”冷汐昀依旧冷冷地问,抬眸注视着他双眼,“你若是不肯相信的话,待你回到中陆之后,大可以去问问街上的人——禁凌雪是什么人?你也大可去问问北靖国的国君——站在他的面前,亲口问问,你是什么人!”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汐……”似乎意识里那道禁闭的闸门微微敞开了一线,某个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方待脱口呼出,尾音却戛然截断了他的喉间。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蓦地抬起头来,盯着面前这个绯衣艳艳的女子,脸颊红涨——
少年眸中一瞬间交杂闪过无数激烈的情绪——爱与恨、怨与恩、不解和猜疑,相互纠缠扭结,难解难分,剪不断、理还乱……
脑中瞬间一片混乱,那种有如金属敲击般的巨大痛苦再度袭来——而这一次,却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要强烈。
禁凌雪轻轻呻吟了一声,猝然抱紧自己的头,攀着床沿蜷缩□去。
看着他痛苦的神色,冷汐昀心中一沉,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扶住,颤声唤道:“雪,你怎么了?”
然而,还不待禁凌雪答话,厢房的门便忽地被一双手大力推开。
一个白衣男子出现在门口,怀抱一柄古剑,怔怔看着房内的景象,失神了好一阵,方试探般地轻唤道:“阿雪?”
听见这个声音,神志不清的少年身体瞬间一阵抖索,惊恐地抬起头,看了封无痕一眼。旋即仿佛触电般地躲开视线,也不发话,便支撑着站起身,点足朝外一跃,身形宛如一泓电光,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从窗外掠了出去。
“雪!”冷汐昀最先反应过来,来不及多想,当即也攀上窗沿,紧跟着从窗口一跃而落!
客栈外便是黄土地,高原的砂土粗粝磨人。冷汐昀毕竟曾在七千年后那个世界的特种兵部队培训过两年,这点高度,她自然不在话下。
没有理会被碎石与砂子摩擦出的血痕,她霍然按地起身。然而,方转过身去,她的目光却骤地凝定住了——
在她身后,除了那个少年之外,还立着一个男子。
一个衣色纯白的银发男子,正漠无表情地站在她的面前,眼神冷漠而游离,仿佛没有焦距。这个人的身上……竟全然感觉不到一丝属于“人”的气息,全身散发着清冷得说钠剩盟挥伤布湎肫鹆恕丝逃ι碓谑Ю锿獾哪歉銮嘁履腥恕6谒持校岜ё拍歉龈崭沾勇ド洗翱谥性鞠碌呐吧倌辍�
禁凌雪此刻的气息低浅而悠长,似是方才那一跃之势已耗尽了他虚弱身体里仅存的元气,此时少年已在这个奇异的男子怀间再度昏迷过去。
冷汐昀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神智却是清醒的,脱口问:“你是谁?”
“你不需要理会我是谁,跟我走就行了。”话音方落,那个神秘的白衣人已不由分说地握起她的手,拉着她便转身欲走!
“住手!放开他们!”身后那个清叱声未落,一道银白色剑光应时地横空而出,凌厉的剑气纵横飞扬,吹卷得这个神秘白衣人的银发飞舞如雪。
然而,这个奇异的男子却并未腾出手还击,甚至身形连动都未动一下,唯有一身雪白的长袍在飞扬的剑气下猎猎飘展起来。
剑势如虹,一霎间便毫无阻滞地穿透了眼前男子的身体!
是的,毫无阻滞。
因为只在那一霎间,那个神秘白衣人的身形便如水雾般在虚空里消散,仿佛水汽化入了空气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虚像。
须臾后,连那虚像也消失不见。封无痕无法置信地伸出手触摸,然而虚空里空空无物,连一丝水汽也握不住。
而被那个神秘白衣人挟制在手中的两个人也随之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妖法?封无痕震惊地盯着那三人奇异消失的虚空,半晌无法言语。
呆呆站了许久后,仿佛听见了方才外面的那阵喧闹声,客栈里的旅客们纷纷奔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独自立在客栈外的白衣剑客。
似是不习惯这样的围观,封无痕皱了皱眉,径自提剑走了开去。
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后,他突然顿住脚步,在渐渐西斜的夕阳下,回首遥望着东方青红色的天空,眼神渐渐凝聚:他自己在这里即便抓破头,恐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先回帝都请示柳先生——前次送修罗令返京,顺道拜访柳先生时,他虽自称如今先知之力已几乎消失无存,仅能预测到寥寥几人的生死安危、而无法预见到具体事件和方位;然而柳先生毕竟博古通今,或许能凭阅历猜测到那神秘人的来历,从而给出自己一些建议。
唉……从方才的一轮交手中,他已感觉出那个白衣人身上气息诡秘至极,阿雪和冷姑娘此番落入他手中,还不知会遭遇怎样的对待。至于答应冷姑娘的那件事,只好先暂时搁浅了,毕竟人命关天啊。
85
85、九情愫(上)。。。
在塔尔镇上挑选了一匹好马,由于心忧禁凌雪的安危,封无痕当夜便策马启程,沿途更换了好几匹坐骑,终于在十日后,赶到了京郊那片竹林、柳千寒的住处。
在竹舍外系上马后,封无痕在外面敲了敲门,听久久无人应声,不由张口大声唤道:“柳先生!封无痕有事拜见!”
然而,连叫了两声,里面都无人回应。封无痕心中一沉,当即不再顾虑什么,一把推开了庐屋的门——他性子素来不拘小节,何况自幼年时起,柳先生便从未将他当成过外人,因此情急之下,来不及虚礼问候,他便径直推开了柳千寒卧居的门,再度唤道:“柳先生,封无痕有紧要事情拜见,还请先生现身!”
然而,依旧无人回应。
怎么回事?这么多年来,他屡次登门造访,柳先生从无闭门不见之例。何况,这么多年来,柳先生一直隐居于此,从未离开过这间竹舍半步……而这次他在竹舍里叫了半天也无人回应,莫不是——
封无痕面色大变,低头触摸了一下窗台和桌案,却摸到厚厚的一把灰尘。他继又抬眸环扫这间陋室,却发觉屋顶的角落里,赫然有蛛网暗结!
看样子,这栋竹舍已经至少有一个月无人居住了!
难道,柳先生已经离开帝都了吗?那他又会去何处?还是,他已经……
封无痕不敢再深想下去。然而越是抗拒自己不去多想,那些被压抑的纷纭念头便越是叠涌着浮上脑海——
若然,柳先生真的不见了,那么此后,他又该去何处找寻他呢?
追溯起来,似乎从孩提时代起,他与霜儿、阿雪便对这位隐居在帝郊的青衣先知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三个在帝都相依为伴的孩子一直都十分信任这位神秘的先知,常常将心底里的困惑倾诉给先生听,而先生总是能够耐心地听完、然后为他们指点迷津,让满面愁云的孩子们心中阴霾顿散,霍然清明。
然而,他们只是一味地接受柳先生施予的指点或开导,却太少太少关心过他、也忽略了尝试去了解这个清冷而寂寞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