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偏僻的小山村里难得来了个外人,很多邻居都带着借口过门口来溜达,严戈始终保持微笑,他平易近人的态度很快赢得所有人的好感。
隔壁刚满两岁的娃娃骑在严戈肩膀上,严戈就那么顶着他和其他小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旺盛的精力让他看起来反而像个大孩子。
苏秦的二弟苏畅,端着饭碗坐在门口的高台上看着院子里那个陌生的男人。
“他力气真大。”头上顶了一个,背上趴了一个,手臂上还吊着一个。
院子里母鸡咯咯咯,和小孩子嬉闹的声音合奏成协奏曲。
苏秦正帮母亲抬一个木箱子,里面存放的是闷好的皮蛋。厚厚的泥草覆盖在面上,带着一种土质的气息。
这是他熟悉的味道,这个村子里也是满是他熟悉的味道。空气清新,远远能看到大山,蓝天白云,山顶上雾蒙蒙的,山脚下是一片的田地和森林。
苏秦的母亲,一位典型的劳动妇女,手上布满厚厚的老茧,四十多的年纪脸上满是皱纹。和城里保养良好的女人完全不同,可她带着一种老实而真诚的气息。
“严戈喜欢吃什么?”她担心的问:“我做的这些也不知合不合他胃口。”
苏秦笑笑,“他不挑食,随便喂。”
母亲皱眉看他,“哪里学来的话,怎么这么没礼貌?”
苏畅嘿嘿笑,蹲在旁边看哥哥挨骂。他的样子和苏秦有七分相似,轻轻冷冷的面容,眼睛很黑很亮,看上去很安静,可苏秦知道,这个弟弟却是最淘气的。
六岁半的幺弟苏琼,此时正围着严戈打转。他手里握着根棒棒糖,那是严戈在车站买的唯一的礼物,苏琼显然喜欢得很,看着那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又舍不得吃,又不停流口水。
外面有人叫吃饭,小孩子们三三两两散了,严戈累了一头的汗,一把捞起苏琼抱着,朝苏秦这边走来。
苏琼被严戈挠痒痒,咯咯咯的笑。缺了门牙的嘴巴说话漏风,一直喊:“严戈!严戈!”
母亲拍他小脸,“怎么说话呢?叫叔叔。”
“粗粗!”
严戈脸皮厚的道:“还是哥哥年轻。”
苏秦母亲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当然,严先生看起来很年轻。”
苏秦摇摇头,伸手接过幺弟抱住,忍不住在他软嫩嫩的脸上亲了一口。
“我回来这么久,你就围着他转!”
苏琼不高兴,“粗粗买了糖!哥哥都不买!”
苏秦捏他鼻子,“就知道糖!糖好还是哥哥好?”
苏琼陷入两难境地,隔了会儿才慢吞吞扁着嘴,“哥哥……”
苏秦忍不住笑,抱着他又啃又亲。
苏畅一脸习惯的样子开始收拾碗筷,严戈有些吃醋,凑过去问他,“你大哥很疼你们?”
“那可不。”苏畅笑起来,十岁的孩子却显得很是沉稳,隐约能看到当年十几岁的苏秦的影子,“大哥最疼我们,什么事都先想到我们。”
说起来他还有些不高兴呢,没有苏琼之前,大哥所有的疼爱都在自己身上,有了苏琼,就得和那死小孩对半分!
严戈意义不明的哦了一声,坐在石凳上看前面苏秦抱着苏琼说悄悄话。
苏妈妈走过来,伸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我拿不出什么,这点小意思……”
她手里捏着一张五十的票子,这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心意。
严戈赶紧往回塞,“不用不用!这怎么能行!”
苏妈妈脸上有些红,还有些急,“你拿着,听小秦说一直是你照顾他。我能谢谢你的不多,他一个人去大城市,我总觉得不安稳,有你看着我……我也放心些。”
严戈一脸严肃,伸手握住女人的手,“这就不对了,我也没照顾他什么,反过来却是他常常照顾我。”
严戈笑了笑,“阿姨,你有个好儿子。他是我见过的最能干的孩子。”
二十岁也许不能叫做孩子了,可在如今的大环境里,二十岁很尴尬。他在成人和孩子之间,有些该发现的没发现,有些任性还在持续。
可他终究会成为一个过去,一个后来让人想起来,虽然尴尬却也美好的过去。
苏妈妈有些松动,“可是……”
“我照顾他……是因为我有照顾他的理由。”严戈搔了搔脸,“我比他大,作为成年人,我也应该照看他。没什么好谢的,苏秦在南城很努力,学习和打工兼顾得很好,他好不容易存来这些钱,应该用在苏畅和苏琼身上。”
他脸色坚定,苏妈妈只得放弃了,将钱塞回衣兜里,又道:“谢谢,你是个好人。”
严戈失笑,又赞叹,“很久没吃这么正宗的家常菜了,味道很好。”
苏妈妈也笑起来,“还怕不合你胃口,你给阿姨说说都喜欢吃什么,下回回来,阿姨做。”
严戈心里有些暖意,点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和女人聊起来。
苏秦回头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秋日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严戈坐在石台上,脚向外伸着,两人刚刚平齐,都带着笑,说着低低的话。苏琼拉苏秦的耳朵,苏畅洗完碗出来站在兄弟二人身边去,三兄弟许久没见,自然也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四周平和的仿佛出离了尘世,听不到那些汽车喇叭声,也没有高声的喧哗。抵多远远有狗吠时不时叫几声,午后的安宁蔓延在这里,鸟儿们也忍不住落下来,埋头小憩一会儿。
苏秦突然觉得,也许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和珍惜的人,平平安安,平平淡淡的在一起。没什么轰轰烈烈,没什么地动山摇,就这么平凡。
不是很有钱,但也不会饿着肚子,和喜欢的人种种菜,浇浇花,也或者什么都不说发一整天的呆。
这也许是最奢侈的希望,但这一刻,他真的很想很想就此留下来。
因为没有多余的房间,三兄弟加上严戈挤一间屋子睡。
苏畅和苏琼睡一张床,苏秦和严戈睡一张。
入夜之后,这里的气温急剧下降,甚至要盖上厚厚的被子才能觉得暖和些。窗沿下放了炭盆,燃着很小的火,两个小的很快就睡过去了,苏秦被严戈搂着,两人安安静静睁着眼,也不说话。
隔了好一会儿,严戈才道:“你家里人很好。”
苏秦笑了笑,“可惜爸不在,没能让你见到。”
严戈沉默了一会儿,“听阿姨说,他已经三天没回来了。”
“没关系。”苏秦早就习以为常,“第五天准会回来,赢还是输都会回来。不过赢了的话,他心情很好,我们也能吃上一顿好的,输了的话,他就会喝酒。”
严戈想起电视小说里常看到的剧情,紧张道:“他会打你吗?”
“啊?”
“喝醉酒……家暴什么的。”
“不会。”苏秦笑笑,“他只会把自己关起来喝闷酒,第二天就又出去了。一直是这样。”
严戈这才松口气,又问:“他不去做点别的事吗?”
“赌博就是他最大的事。”苏秦翻了个身,朝着严戈这一面,脸在男人脖颈下方蹭了蹭,闭上眼,“村子里没人赌,他总是去镇上,来回需要时间,所以一般五天回来一次。”
严戈不知道说什么,苏秦似乎知道他所想,慢慢道:“不用担心,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母亲做劳力活,父亲好赌,但他也有个界限,不会把家输出去。有时候赢得多了,甚至够我们一年的伙食。”
“这种事说不准。”严戈不敢苟同。
苏秦没啃声,屋子里安静下来,严戈以为他睡着了,他突然又道:“你家呢?”
严戈一愣,含糊不清的嗯一声。
苏秦好笑,“嗯是什么?”
严戈挠挠头,“他们人也很好,你想见见?”
“如果有机会的话。”苏秦不勉强。
严戈想了会儿,“会有机会见的。”
苏秦道:“你没告诉他们你找着工作了?”
“暂时没有。”严戈叹气,“他们对我的希望挺高的,我姐对我希望也很高。她自己学历高,会三门外语,按现在话来说,就是个女强人。所以她对身边人的要求也挺严格。我混出个名堂了再告诉他们吧。”
苏秦想了想,“你也是很能干的人。”
严戈一开始没听明白,后来反应过来苏秦是在回应他说姐姐是能干的人,心里好笑,却将他搂得更紧。
苏秦低声道:“这回不能乱来了。”
严戈发出一个闷闷的鼻音,“我有分寸,你当我是禽兽啊。”
苏秦笑出声,那头苏琼踹了苏畅一脚,苏畅一下醒了,苏琼嘀嘀咕咕的说了梦话。苏畅叹气,给他盖好被子,又翻了个身。
翻身刚好朝着外面,目光和严戈对上。
苏秦埋头在严戈怀里,自然看不到,严戈裂开嘴,对小鬼笑了笑。
苏畅定定看了苏秦的背影一会儿,似乎头一次见大哥这么放松和没有防备,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道:“大哥,你睡了吗?”
苏秦已经有些朦胧了,道:“还没,怎么?”
苏畅道:“常大哥呢?很久没看见他了。”
苏秦一愣,严戈面色不变,悠悠然问苏畅:“你见过他?”
“见过啊。”苏畅混然不觉自家大哥的尴尬,道:“他每年寒暑假都来,有时候放国庆大假也来。”
“今年怎么没来?”严戈问得天真。
“我也不知。”苏畅摇头,又道:“不过学费常家送来了,还送了弟弟一些玩具。”
苏秦有些发呆,睁着眼在严戈怀里,去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严戈在被窝里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背,又道:“你觉得常易人好不好?”
苏畅道:“你认得他?”
“算认得吧。”严戈好笑的发现,自己头一次这么熟悉一个人名,却从未见过那人。
苏畅道:“常易大哥是好人,他对我们家特别好,对大哥更好。”
似乎想起什么,他还添油加醋了一句,“去年寒假,他也这么抱着大哥在那张床上睡过呢。”
苏秦唰得一下,只觉得汗毛倒竖。严戈半响没吭声,隔了会儿才道:“哦。”
苏畅不知道他哦是什么意思,旁边苏琼又一脚踹了过来。他翻身压住弟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觉,道:“我睡了,晚安。”
“晚安。”严戈道。
苏秦舔了舔嘴角,觉得有些心慌,半响屋里没人说话,隔了会儿严戈突然闷闷道:“我后悔了。”
“什么?”
“我还是应该当禽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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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两天苏秦带着严戈在村子山里山外转了转,又去了镇上。因为下过雨,黄泥地沾鞋,严戈一双黑皮鞋直接变成了土黄色,鞋底粘着厚厚的泥巴,苏秦和他挽起裤脚,在小镇上给苏琼买了套新衣服,又给苏畅买了顶鸭舌帽。
回去的时候湿地脚滑,两人手牵手,远远看来仿佛互相扶持。镇上有人认得苏秦,远远就招呼,“苏家老大!你放假了吗?”
苏秦也扯着嗓门回:“是啊!”
那头又道:“南城好不好玩?”
苏秦笑:“好玩!”
那男人的媳妇伶着一只鸡出来,一手拿着菜刀,刀上沾着血,鸡脖子歪在一边血早就放干了。女人也道:“前几天我看见你爸了!”
苏秦似乎并不尴尬,大概早已习惯,道:“他欠你们茶钱了?”
女人哈哈笑,看起来特别爽朗,“这倒没有,他好像赢了钱,还说道着要给你寄去一些做生活费。”
苏秦扬起眉,那几人又打量严戈,女人目光落到两人牢牢牵着的手上,苏秦介绍,“他叫严戈,南城认识的。”
女人道:“帅小伙,有媳妇了没有?”
旁边男人立刻骂道:“见着谁都问人有媳妇没有,你有多怕你闺女嫁不出去!”
“我是她妈我不怕谁怕?若不是你捣乱,西边的狗子早就下聘礼来了!”
周围邻居似乎早看惯了两人争执,有一老太太看着严戈道:“小伙子,有媳妇没有?沈家闺女长得可干净!”
苏秦哭笑不得,抬眸去看严戈,严戈俊朗的脸就算在阴沉的天气下也显出阳光气来。
他道:“我有媳妇了!”
他学着苏秦他们的口音,但说的别别扭扭,引得小孩子哄笑起来。
苏秦掐他,他收紧手指将苏秦抓得更牢,两人笑着去搭镇上唯一回村里的班车。
三个小时才有一趟的班车,破破烂烂,椅子是九十年代公交车上的那种蓝漆椅子,很硬,冬天坐起来透心凉,椅子前面有铁扶手,窗户大开,顶上还有小铁架子可以放行李。车子开起来摇摇晃晃,一路颠簸的人连午饭都能吐出来。
一路却是好风光,雨后空气清新,远远能看见连绵起伏的山壁。黄泥地偶尔有硕大的坑洞,车子呼啦过去,沾起很高的脏水,车身上满是泥浆。
晚上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晚饭,电视是有的,不过没多少台。电视其实并不常开,小孩子对电视不感兴趣,吃完饭就成堆的跑去外面玩,大人对电视也不感兴趣。年老的搬着椅子在门口聊天抽烟,叶子烟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有一种朴实厚重的味道。
女人们或者拉家常,或者各自做手里的活儿,有编小玩意儿的,有刺绣的,有为了即将到来的冬天织毛衣的。
男人们则聚在屋子里喝酒打牌,要么就早早歇下了。
小孩子的声音远远传来,有数1、2、3的,应该是在捉迷藏。苏妈妈拉下墙边的一根绳子,头顶的灯就亮了,带着昏暗灯光的普通灯泡,瓦数不高,屋前的木头桌子上苏畅趴着写假期作业。
门外有人叫他,“苏畅!出来!出来!”
苏畅转头,捡起身边一颗小石头,刷得用力丢出去,刚好落在门口,他吼道:“写作业!不去!”
小孩子们就散了,1、2、3的声音又远远传来,苏琼倒是想跟出去玩,可时间晚了,苏妈妈怕他摔着,便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屋里。
新衣服是一套黄色的T恤加小背带裤,鸭舌帽是灰白相间的,正面还有一个英文字母A。苏畅把帽子放在一边,苏琼就跑来拿了带。帽子对他来说大了些,整个盖住了眼睛。
苏琼咯咯咯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