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有勤工俭学的同学发传单,塞到我们手上。大姐要丢进垃圾桶,我瞥了一眼,要了过来。
45天语言速成,天惠外语让你迅速掌握英语法语德语日语K语。
我抓着传单,眼睛死死地盯在K语上,萧然,别以为你变成了假洋鬼子我就奈你莫何。
大二下学期,晓谕出国。我想说你一中文系的学生出国学什么?然而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我对着电话微笑,你们都走了,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
年华似水,岁月如歌,我在天涯的这一头微笑,沐浴在同样的阳光下的你,在K国可好。
舍友在看《天若有情II》。屏幕上,展颜(女主角)说 ,我一直在思念季冬阳,思念的太用力,有的时候我也怀疑,这个人到底是真的存在过,还是仅仅是我想象出来的。
我忽然泪流满面。
我没有任何萧然的照片,记忆中他抓我去拍大头贴我也会笑着躲开。他初三高三拍毕业照的时候都不在,一片娇憨天真的笑脸中没有他漫不经心微笑的面孔。时间越久,他的相貌越模糊不清,淡淡的水印画,停留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我放假回家,打开冰箱,找不到那盒巧克力。外婆(当时她在我家小住)探出头来,小语,在找什么?我问她,冰箱里的巧克力呢?她告诉我,早就过期了,她扔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外婆再给你去买一盒。”年迈的外婆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一般期期艾艾,“我收拾冰箱的,看到它过期了就……”
“没事。”我垂下睫毛,微笑,“我只是突然想到了还有巧克力。”即使金帝在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如果思念太用力,在潜意识的支配下,我也会自己去买来放进冰箱,自欺欺人。
真的很寂寞,我考完了六级考口译,也许以后还会去考GRE。大姐嚷嚷,好无聊啊好无聊,我们去找野男人谈恋爱吧。我说好啊好,你先找,吃完了大姐夫的那顿饭我就去找。我们拎着水瓶往宿舍楼走,迎头遇上出来的几个男生。
相视一眼,我们不约而同地叹气,如果是他们,我宁愿鳏寡孤独终生。
指着对方大笑,不厚道啊不厚道,两个刻薄的女人。
如果不是那个人,任谁都不行。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有把手放进你的掌心,我才能够安心地走下去。
抽空去学生会看部长学妹。宣传部新进的大一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叫我,学学姐,前部长。我想起当年我的部长也这样叫糖异生,哦,不,应当叫唐医生,唐老师。他读完了博士,目前正在我跟大姐实习的医院作为引进人才为祖国发光发热。
“学学姐,你有没有去玩鬼屋?上次我跟我男朋友去玩,他非要去玩高级的。一开始还好啦,跟以前玩的没多大差别。到快要出来的时候,那个领着我走的工作人员突然转过头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小丫头眨着眼睛期待地看着我。
“那个人突然变成了鬼。”我笑笑。
“啊!就是的啦,吓死我了。以后他再要玩鬼屋我坚决不要陪他玩了。”小学妹脸气的鼓鼓的。
“学姐你怎么知道的啊,你玩过?拜托,你连看鬼片都要找借口溜号的。”当年跟她们一起在学生会看恐怖片,我中途闪人的事情一直是笑柄。
“玩过。当时有人陪我一起玩的,所以一点也不害怕。”我解释道。
“连那个人转过头变成鬼的时候也不害怕么?”小学妹瞪大了眼睛,“你好厉害。”
“对,不害怕。因为那个时候,他捂住了我的眼睛,我没有看到让我害怕的画面。”
这些天产科很忙。医院搞了一项学生凭借学生证可免费人流的活动,原先以为来的都是大学生,没想到还有初中生背着书包过来。现在的小孩子,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我去给主任送报纸。实习生干些什么,手术台上拉拉钩(用拉钩把切口拉开,方便内脏器官暴露手术)缝缝皮,手术台下打打杂送送报纸。经过五楼妇产科的走廊等电梯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在窗户边上打电话。一开始,声音还刻意压低,后来就渐渐歇斯底里。
“你过来陪陪我吧,我一个人动手术实在害怕。……你放心,我没想借机跟你怎样,否则我也不会同意把这个孩子拿掉。……你这人怎么这样,打孩子的钱一分不出。要不是赶上医院有这个活动,我连吃饭的钱都没了。……你这话说的,这孩子难道不是你的?……你想想看,当初我对你多好啊,你声音哑一点,我立马冰糖炖雪梨的给你送过去。你胃不舒服,我大晚上的去药店给你买药。你冬天说脖子冷,我给你织围巾。现在我不是伤风感冒,我是在动手术,掉我身上的一块肉啊。……什么没时间,你有时间玩游戏,就没有时间来陪我几个小时吗?喂喂喂……”
女孩的脸涨的通红,死命摁了几个键以后,她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你他妈的什么屌男人,凭什么挂我电话!”
第 70 章
女孩的脸转了半边,我认出来她是当年我们去别的校区上调酒课的时候一直坐我跟大姐前面的女生。我悄悄地退到边上去。撕破脸皮到这地步,她的模样可怜又可悲。那个男人倘若还有心,别说你是来流产,就是做个小小的阑尾炎手术,他也不会不闻不问。既然如此,痴缠也只能给别人增加笑料。
电梯门开了,大姐端着东西站在里面。我指指那个女生,对大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彼此照面,遇上的又是这种事情,只怕双方都会尴尬。想不到没等我们退回去,长发披肩的女孩眼睛已经瞥见了我们。一怔,然后粲然一笑。
“你们在这里实习?”她的笑容明媚而开朗,丝毫不复刚才的悲切与痛苦。
“是啊,这学期刚过来的。”尴尬的人只有我和闵苏。两个人面面相觑,局促的对着女孩微笑。
“那你们忙你们的吧,我等一会儿也要去动手术。”她挥挥手,转身准备走。
“等一下。”我下意识地叫住她,踌躇了一下,期期艾艾的叮嘱,“那个,你自己注意一点,手术以后要注意休息,好好照顾自己。你要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给我们,千万别拖着。我们的手机号码你还有吧,都没换过。”
“行,谢谢你们。”她微微一笑,“别紧张,不就是掉块肉吗,权当是减肥了。”
我跟闵苏被她的漫不经心震得目瞪口呆,人走了好半晌,两个妇产科的小实习医生才瞠目结舌的对望一眼,口中赞叹,强人,果然是强人。
可就是这个强人女子,几个小时以后,躲在角落里哭的撕心裂肺。
悲伤只要不流露于人前,世人皆可当其从未发生。
旁边的电梯门打开,走下一对背着书包的少男少女。小女孩脸色苍白,抓着男友胳膊的手隐隐显出青筋。
“老公,我害怕。”
“怕什么啊,一会儿就没事了。”
“会很疼的。佳佳她们都说疼得要命。我不想做了。”
“有什么疼的,就你事多。我告诉你,我可是连午自修都没上,特意陪你来做的手术。你今天要不做,以后的事情全部跟我没关系。”小男生开始不耐烦,焦躁地拖着女孩往里面走。后者哭喊着说不要,我们把孩子生下来好不好。
电梯门关上了,闵苏对我叹气:“这几天看的我都麻木了。你说同样是男欢女爱,凭什么男人拍拍屁股就能走人,剩下的烂摊子全都由女人收拾。留下孩子吧,分娩痛,哺乳烦;拿掉孩子吧,三分钟梦幻式无痛人流,拜托,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还不清楚吗。”
“我们这还叫好的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住我们对门宿舍的学姐怎么说。她回家乡的医院实习,撞上一个五个月引产的高中女生。结果那小孩出来以后居然还活着,在大冰柜里哭了一整夜。”
“你别说了,明天就是我值大夜班,你别制造恐怖气氛啊。”大姐畏葸地缩了下头。
“唉,本以为来这里实习后可以看到下一代的诞生。结果这两天打掉的孩子比生下来的还多。有些小姑娘真让人哭笑不得,那天有一个就拉着我的手问,他明明是射在外面的怎么我还是怀孕了。我跟她解释了半天,累的我都嗓子疼了。还有一个更逗,居然说,完了以后我立刻用可乐清洗了阴道啊,怎么不管用。是不是可乐的质量有问题。我傻眼了,哪来这么多匪夷所思的避孕方法。到后来,无论谁问任何问题,我都直接往她手里塞一本宣传资料。真不知道我们中国的性教育是成功还是失败。要说她们单纯吧,什么体位比专业的医生还清楚。可要说她们懂的多吧,最基本的该如何保护自己都不知道。”大姐摇头叹气,“我现在反而觉得古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终生更好,起码不必一次又一次的打胎。她们好象都不知道,打胎的次数多了,很有可能会终生不孕。”
“知道又怎样?那天有个男生陪他女朋友来动手术。我跟那个最多十六岁的女孩子说这些。那个男生居然说,不怀孕最好,每次都要花这么多钱。当时我真想抽那个男生,他损失的无非是几百块钱,那个女孩子呢,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虚弱的就像个绢人一样。都说男生越大越坏,毛还没长齐的小孩也这样,真叫人……唉。”
“不能说了,再说的话我们会对男人彻底绝望。不过说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谁都不是全世界的宝贝儿,凭什么要所有人都宝贝你。女人倘若太笨,太不懂得自爱,那么就不值得任何人同情。嗳,对了,你去送报纸的话,顺便帮高干病房区的护士们也送一下。郁闷啊郁闷,医院里,院长下面有主任,主任下面有老医生,老医生下面有普通医生,普通医生下面有护士长,护士长下面有护士,护士下面有护工,金字塔的最底层就是我们这些实习生。”大姐摇头晃脑长吁短叹,“就是这样作牛作马,人家到时候也不要我们这帮勤勤勉勉的本科生。”
“所以我们要好好学习,努力考研,争取当金字塔的上层结构。”楼层到了,我下电梯之前,迟疑了一下,还是回头多了一句嘴,“大姐,我说这话没其他意思的。就是那个,我们学校的师资你也知道,三流大学的九流专业。尽管你是一流学生,可报考北大的话是不是太冒险了一点。”
“谁说我报的是北大?我报考的是上交大。”闵苏似笑非笑,琥珀色的眼珠静静的在我脸上滚来滚去,“任书语,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死心眼吗?”
我怔了怔,忽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又凑到一起嘀咕什么呢,实习态度极其不端正。”唐逸晟装模作样地训斥,他穿白大褂的样子真是养眼,是个MM就会回头看他两眼。我跟大姐私下探讨过,他就算水平不高,只要对女患者笑一笑,人家的病痛就会减轻不少。这,才是真正的安慰剂效应。
“唐老师好。”两个女狗腿子极其谄媚地点头哈腰。
他笑着摇了摇头,赶紧干活去吧,早点干完活才有时间看书准备考试。
大姐吐了吐舌头,端着东西溜号了。
唐逸晟要去高干病房查房。单凭这一点,我就可以相信他医术有两把刷子。医院敢给高干们配庸医吗?
“书看的怎么样呢?”
“还行吧。咳,我也是尽力而为,真考不上,我们镇医院还是会收我的。”因为城区扩建把我们镇给划了进去,原先的镇医院也成了区二院。虽然只是二级乙等,但效益好,发的出工资奖金就是王道。
“这样想就好,考研,考验的就是心态。”他笑笑。
电梯到了八楼。高干,住的地方就高处不胜寒。
我去给护士姐姐们送报纸。按规定,护士们在大病区工作五年以后才有资格申请进入高干病房,这一声姐姐,叫的是实打实。护士长心情不错,桌上的糖炒栗子也塞给了我。我道了一声谢谢,拿着栗子就走人了。姐姐们都忙,没人有工夫陪我磨牙。
我捧着一纸袋糖炒栗子笑眯眯地往回走。不劳而获的感觉真好。现在物价上涨的厉害着呢,最普通的栗子也要十三块钱一斤。
十一月的阳光暖暖地洒在我身上,大理石地面明亮如鉴,印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轻快的身影。我看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心里头琢磨,要咱的身材真这么瘦高瘦高的就好了。深秋的阳光太灿烂,我似乎产生了幻觉。有人在阳光里对我微笑。
我揉揉眼睛,果然,眼前只有空气。
我叹了一口气,对着自己的影子微笑。你不在的时候,我有好好照顾自己;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人在身边照顾你。无论怎样,你觉得幸福快乐就好。
“任书语。”
完了,我不会是得抑郁症了吧。又是幻视,又是幻听。
我用力摇摇头,准备离开。
“任书语。”
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轻柔的,醇厚的,每一个音节间都弥漫着我熟悉的味道。
吸气,呼气,揉揉眼睛,我鼓起勇气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
“任书语。”记忆最深处的面孔浮现到了视网膜上。他躺在病床上,罩着蓝色条纹的病号服,浅浅地微笑。
纸袋掉了,栗子撒了一地。我踏上去,跌跌撞撞又径直地走向他。我看不见医生,我看不见护士,我看不见他旁边的任何人。我的瞳孔里只有一个他,我的眼睛再也感觉不到其他的光源刺激。我走过去,好象踩着棉花在睡梦中漂浮一般的走过去。
我曾经设想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场景,我曾经构思过无数句再见面时要说的话。可是没有一种场景没有一句话是这样。
我蹲在他的床边,眼泪簌簌的落下,心中百转千折,喉咙里发出的只有“萧然,萧然”。抓起他的手就在手背上狠狠咬一口。等他骤然吃痛叫起来,我的心才真正落地,抚着胸口,我笑逐颜开。
“还好还好,这次是真的,不是幻觉。”
旁边的医生护士惊呼,想把我拉开。他们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几句K语。
萧然哭笑不得地睥睨我,微微斜上挑的眼睛写满了无可奈何。
“随她去,从小就这样,也不知望能有什么长进了。”还算他有良心,挥挥手,大小爪牙之士松开了架我胳膊的手。
我顾不上计较这些,看着他又哭又笑。他的脸在我婆娑的泪眼中模糊而又清晰。
“好了,不要再哭了。”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将一颗颗的泪珠小心翼翼地弹飞。我怔怔的蹲坐在床边,忘记了该怎样反应。
“他们都看到了,我可什么都没对你做。”
面纸递到跟前,我狠狠地擤了擤鼻涕,不屑一顾,切,你要真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