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不情愿的松开手,闷闷不乐的转到我面前,低着头说:「哥,我好怀念以前小的时候,你抱着我进房间,哄我睡觉。如果不长大的话该多好。」
「傻瓜,我也不是每次都抱你进房间的。你小时候总是看电视看到睡着,怎么摇都不醒,我不抱你进去难道让你睡地板吗?」我伸手在他头上乱摸了一把。
「可是,那时只有我们两个人……家里好温暖。」他说着,手又套住我的肩膀,把我紧紧圈住。
我也记得,有一年暴风雨,外面树倒墙歪,窗户被风刮得呯嗙乱响,天色阴沉得像要随时倒塌般。谦彦只有七岁,我那年才八岁而已,母亲跟随一位客户出差,家政也暴风雨而无法过来照顾我们。一连三天,我和谦彦在互相拥抱中渡过。家里冰箱中存有蔬菜肉类,可我不懂做饭,幸好存有几包泡面,我们才没有饿昏。我还记得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放在谦彦手中,他笑得如天使般,没有抱怨过一句。每次回想起那件事,谦彦总说那是他一生中最温暖的时刻。后来我去学厨艺也是因为那件事,总不能让谦彦饿着。
「哥,我想吃鲜虾芙蓉蛋。」
啊---?
谦彦抬起红通通的眼睛,抽了一下鼻子,撒娇般说着:「我不要吃别人做的东西,哥,我要吃你做的。」
我有点犯难,「我已经很久没有下过厨房了,你确定你想吃我做的东西?」自从被谷元恒收养后,每天都有钟点工人准备一切,我几乎没有下过厨房。
「我帮你打鸡蛋。」
对着他哀求的眼光,我无奈一笑。谁叫他是我心爱的弟弟呢?
我去厨房找作料,鸡蛋速冻虾洋葱头小葱都有,谦彦积极的拿了一个大玻璃盆帮我打鸡蛋,我切好洋葱头,暖水冲洗着速冻虾好尽快解冻。我有种错觉,时光似乎一下倒流回从前。
……
半个小时后,两个漂亮的鲜虾芙蓉蛋摆上了桌面,谦彦盛上两碗白米饭,我端着酱羹走出厨房。
「开饭了!」
看着许久不见的笑脸重现在谦彦的脸上,我觉得即使是辛苦也是值得的。我们两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快乐的坐在餐桌旁享受晚餐,以前谷元恒总是在……
「哥,你怎么了?」
敏感的谦彦发现我在发呆,好奇的用筷子敲敲我的碗边。
「谦彦……那件事,是真的吗?」
谦彦楞楞地看着我,嘴角轻轻蠕动了两下,神色闪烁的别开头。
我捉住他的手,「你知道在我面前是藏不住事的,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相信我?」谦彦的声音一下变得阴沉。
「当然不会!如果是真的,我会亲手杀了他!」
我是说真的,如果谷元恒真敢指染谦彦,强迫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我发誓,就算他躲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他,杀了他!可是……如果这不是真的……我不愿意这样想,可是心底总是有那么一丝怀疑……
如果他真的那么急切的想得到谦彦,根本不必等到现在。
「哥……」谦彦放下碗筷,拉住我的手,眼神沉重得让我心头一跳。「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同意吗?你能明白吗?」
他的语音陌生得让我不知道坐在我面前,正和我说话的是谁。心底那最坏的预感正在应验。
「都是他逼我的,哥,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他是个疯子,真真正正的疯子!如果不这样,迟早我会被他逼疯的!」
晶莹的泪珠从谦彦美丽的脸庞上滑落,像沾在珍珠上的晨露。男孩子怎么能哭得这么美丽?
我叹息一声,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水。
「你是我最心爱的弟弟,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
「……」
谦彦冰冷的额头抵在我的手背上,缓缓的蹭着,过了许久,他才低声告诉我那天发生的一切事情。
「周四那天,因为图书馆内的人很多,我等了很久才等到计算机,所以才回来晚了。他那天不知怎么喝得烂醉回家,我和他一见面,说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反正就吵了起来。我没有吃晚饭就躲进哥的房间。后来他上来了好几次,开始的时候还低声下气的跟我说什么,隔着我也听不清楚。我气得要命,根本不打算理他,然后我就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我睡到一半的时候,感觉好像有人在看着我,我就醒过来了。他就站在床头,我吓得跳起来,他拚命跟我解释……我们就打了起来,我把椅子扔向他,没扔准,砸穿了窗户掉在草坪上。我想大概是那声音把隔壁吵醒了吧?那时正是半夜,警车没多久就开到楼下,那些人冲进来就锁了他。」
「有个女警把我拉到一旁,问了我一些莫名奇妙的问题,后来她问,谷元恒平常是不是也这样有暴力倾向。我没有回答,她却以为我是害怕,又和我讲了什么儿童保护法之类的东西。我突然想,如果他不在了,哥就可以回来……」
我头痛的低吟一声。
「谦彦,你怎么会有这么傻的想法?他要进监狱的话也要经过法庭的审理,到时候你就要上庭作证,难道你也要继续把这个谎言编织下去?那些律师会把你生吞活剐了的!就算你能成功,最后呢,记者会追在你后面,学校里的同学会怎么看你,那些闲言碎语会比以前更厉害,你能受得了吗?!」
我几乎能预见这宗官司打上法庭,报章上会怎么写:情妇遗子惨遭后父施暴,差点失身!光想到被一大群个记者追在身后的情境,我就不寒而栗,那比以前邻居小孩子们讥笑我们是没有父亲的私生子更难堪,更糟糕。
谦彦似乎明白我的顾虑,他捉住我的手,忐忑的问:「那我该怎么办?」
「明天,检察官来的时候,你就这样说……」
※※※
我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是对还是错,明明没有发生的事情却硬要说是发生了,我只知道不能愧对自己的良心。可我也不能白白送一个人情给谷元恒,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摆脱他的控制,让谦彦得到自由。
我拿着刘明振的名片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刘律师,谦彦同意撤消诉讼,」我还没说完就已经听见刘明振在电话另一端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但他有个要求。」
「只要是我们能办到的,我们一定会做到。」
「让我们离开这里。」
刘明振迟疑了一下,「你们要去哪里?」
「这不需要你的关心,我们只是想离开这个城市,还有谷元恒。我相信这对双方都有好处,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虽然是谷先生的律师,但这些事情还是需要他的同意才行。给我一点时间。」
「明天上午检察官就会过来。」我提醒他。
「当然,请等我的电话。」
我挂上电话,心头沉惦惦的,仿佛被一块乌云笼罩。我希望我这样做是对的,可是我心底却不断的否定自己。我怕如果谷元恒不肯松口,宁可打上法庭也不放手的话,那么对谁都没有好处。他那么固执……我不由的闭上眼睛。
谦彦递过一罐冰冷的可乐,在我身边坐下。
「怎么,睡不着?」我看看挂钟,都过十点了,平常我们都是在这时候上床睡觉。
「哥,我怕醒来的时候,你就不在了,这一切都是个梦。」他躺在我大腿上,「我要一直陪着你。」
我凝视他的侧面,光洁的下颚隐约有胡子的踪迹,他的脸型渐渐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展现出男性的刚毅,他的体重也增加了,躺在我腿上这么一会,我已经觉得有点发麻。我突然意识到,谦彦不再是个孩子,他不可能永远活在我的保护下,总有一天他会有自己的人生。可是他总是跟在我身后,就像没有了我他就不能正常生活般。我在他身边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如果谷元恒没有把我送去寄宿学校,这一切就不会发生,谦彦顶多在我面前发几句牢骚,平常尽量避开他……我绝对没想到向来讨厌暴力的谦彦竟能拿起椅子扔向谷元恒,他恨谷元恒恨到这种地步。
「哥,你又走神了。」谦彦不满的拉我的手。
「没什么,我在想事情。」
「你在想什么?告诉我嘛,我可以帮忙喔。」
我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电话适时的响起,我拿起电话,示意谦彦安静。
刘明振开门见山的说:「见悟少爷,谷先生想和你单独谈谈。」
我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在深夜中找到谷元恒,难道这宗案子的情势对他们不利,所以他们才那么急……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电话那端传来谷元恒低沉的声音:「见悟。」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爸』这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以前在母亲的授意下,也只叫过四五次而已。对我来说,他不是父亲,他是我们一切不幸的开端。
「你想带着他逃走吗?」他严厉的声音一句接一句的逼问:「你以为你们能逃到哪里?没有了我,你们只会沦落街头!到时候你们还会哭着爬回我脚边,求我收留你们!」
他很懂得如何恫吓我们,因为他知道我们根本无力养活自己。我咬着下唇,等他发泄完毕。谦彦见我脸色沉重,倾过头来想听电话里说什么。我捂住电话筒,小声说:「去睡觉,哥和律师要说些事情,明天再告诉你。」
谦彦不情愿的站起来走上楼。
电话里,谷元恒还在咆哮,「是你教唆谦彦的,对不对!你明知道,知道……我告诉你,我就是死都不会让你们逍遥自在的拿着我的钱逃走!」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我平静的告诉他,「明天谦彦就会告诉检察官你对他的不轨企图,反正进监狱的不是我。」
「你……真是够阴毒的。」
我无声的笑了笑,反正在他心目我本来就不是个东西,总是挑拨他和谦彦的关系,他怎么想我,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对他来说,我才是这个家的外来者。
「那么,晚安。」我做势要挂掉电话,马上听见他不情愿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等等,我还没说完。」
「我会给谦彦一笔钱,我可以让他出国留学,任何一国家,只能在合理范围。但你要留下来,直到他回来那天。」
「为什么?」
他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会傻得让你们两人一起逃走吗?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我……不,我要你也跟着品尝我的痛苦。你以为我不知道谦彦最爱的人是谁?你们谁也别想得到幸福!」
我拿着电话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在说什么?
「你可以同意我的条件,也可以拒绝。我不怕上法庭,顶多判我十年,但你们也别想好过。要毁的话就大家一起毁了!怎么样?见悟,你做决定吧。无论你说什么,谦彦都会听你的。」
好沉重的一句话。他知道那天晚上他什么也没做,如果真要上法庭的话,谦彦除了撒谎编造事实外,他是不可能被判罪。我无法预见在法庭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即使是发生了事情,我也无法保护谦彦。其实,在这宗案子中,情势最不利的是谦彦,那他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条件?
「你想好了吗?」他冷声问。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接受。」
他冷笑了一声,好像早就知道我一定会接受。我默默地放下电话,但愿自己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接下来就是要和谦彦说这件事情。
也许这样做很自私很卑鄙,谦彦可能不会原谅我,但我想这样对谦彦会更好。他确实应该离开这里,远离我和谷元恒,寻找他自己的人生。他太倚赖我,为了我,他可以铤而走险。如果我们继续待在一起,谦彦也许会……
我不敢在想下去。谷元恒那句话带给我的震撼比他提出的条件更厉害。与其说我不知道,不如说我根本不想知道。
※※※
窗外是如洗的蓝天,干净得看不见一丝云彩。
谦彦推开门,检察官和刘明振走出来,对他说了什么,谦彦看着我,点点头。
送走那些人后,谦彦坐在我身边,出神的看着窗外的蓝天,什么也没有说。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可我和他都没有想说话的欲望。
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
昨晚我告诉了谦彦那件事情,他哭着反对,我唯一一次没有屈服在他哀求的眼泪下。我相信这样做是为了他的将来,只有这样才是对他最好的。最后他哭到睡着……
当天下午,谷元恒就被释放回家。
谦彦充满忿恨的看了他一眼,匆匆跑上楼,甩门的声音震歪了楼梯上的挂画。
谷元恒一身邋遢,衬衫领打开,黑色的西装裤上沾了一块块污渍,头发凌乱,下巴的胡子都长出来了。他冷冷的看着我,我被他眼神中的冷意逼退了一步,我有种他会突然扑上来把我掐死的错觉。
「这下如你意了。」他莫名奇妙的说了一句,转身走上楼。
那天晚上是我一生中渡过的最诡异的夜晚。我和谦彦都尽量避开他,他似乎也在避开我们。整栋屋子里静悄悄的,唯一的声音就是电灯关闭的刹那。
我的学业在那天后完全荒废了,谦彦离开的那天,正是我期末考的最后一天。
谷元恒和律师打点了一切,我只能默默的看着谦彦一天天远离我。他一直没有和我说话,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气,擅自做决定把他送到遥远的英国,一个完全陌生的国渡,没有谷元恒,也没有我的国渡。直到他提着行李要上飞机前,谦彦哭了,他扔下行李紧紧地抱住我,悄悄在我耳边说:「等我。」
我看着银色的飞机冲向蓝天,带走了我唯一的亲人。
身后,刘明振和谷元恒在低声讨论什么,我没有仔细听。我只是在想,从今以后就是我一个人了,也许会很寂寞……
「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走了。」
谷元恒阴沉的声音把我从遐思中拉回现实,我回头一看,刘明振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他不耐烦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
「我自己可以回去。」
他盯了我一眼,「你已经是大人了,别让人操心。」
「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那么急急忙忙要赶去哪里,我只是单纯的不想和他在一起,他身上那股阴沉的气息简直让人难以呼吸。
我暂时还不想回那个冰冷的家,我撘巴士回到市区,现在才下午一点多,渐渐变得热毒的太阳高挂在空中,散播着惊人的热量,把地面晒得焦热。我惘然的走在楼荫下,严重的失落感把我的动力都掏空了。这次是我主动把谦彦送走,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对是错,可是没了谦彦的日子,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如此空洞。
家里不会再有人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