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锦荣打着哈哈说:“飞扬的本事我清楚,滴水不漏、深不可测。”
君先生小心开脱着:“汪老这是笑话我呢,我如今背靠汪老这棵大树,乐得清闲自在。就只等着混个好差事吃干饭了。”
傅斟故意气他似的,一边逗弄鱼缸里的金鱼,一边接话道:“舅舅再本事也赶不及汪老。舅舅刚琢磨出陆玉筝醉翁之意不在酒,汪老就当机立断在船运工会安插了自己人做会长。”
汪锦荣和君先生一齐神色尴尬的笑笑。看得出,二人都未将自己的所知所想所做知会对方。接下来的谈话间,我看到君先生不自觉的敲着手指;汪锦荣则不停转动着小指的戒指。
一回到家,君先生就对傅斟招招手,不待傅斟应答,他自己一个人径直进了书房。傅斟在后面懒洋洋的跟了进去。
我听了君先生压抑着怒气,对傅斟语重心长的说:“不是不许你任性胡闹,只是要分场合分时机。”傅斟听着,似乎并无言语。
书房里面传出君先生来回踱步的声响,过了一会,他略有些烦躁的接着说:“我跌了面子白费了苦心,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不成。你若只是想看我尴尬抓狂的样子,我可以天天私下表演给你看。我不是非要往汪锦荣这块案板上贴,只是先前我在他身上下了多少功夫你是知道了。这和做生意有什么两样,总不能只赔本赚吆喝吧……”
正说着,忽然停住了。
静默了片刻,君先生从书房探出头来,左右张望。看见小秋坐在我旁边,于是对她比划了一个盖被子的动作,嘴里小声叫着:“毯子,毯子。”
小秋踮着脚一路小跑的取来毛毯,我凑过去看,原来傅斟不知何时卷曲在沙发里睡着了。君先生展开毯子咬牙切齿又小心翼翼的帮他盖上,然后轻手轻脚的退出书房。满腔怒气无处发泄,又舍不得叫醒傅斟,只得跑到院子里,背着手,面无表情的一遍遍绕着圈子。
等傅斟舒舒服服的一觉睡饱,君先生也在绕圈子中消去了满肚子闷气,我们三人又重聚在书房里,掰扯起上午的事情来。
我问傅斟到底是什么打算,傅斟说:“政治那点事,有时候你一张热脸贴上去,人家不一定瞧得起你小门小户。可是如果你迂回一点,假装要投靠了他的对手。他就反过来把你当宝贝一样拉来怀里了。”
我伏在他耳边悄声说:“怪不得你总跟吴先生藕断丝连呢。”
不待他有所回击,我又立刻一脸正经的说道:“汪锦荣不是老眼昏聩,他何尝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以为凭你简单的几句话,他就会信以为真,觉得陆玉筝对咱们有意思了?”
傅斟神秘的一笑,说:“我倒是想做个好裁缝,为他人做嫁衣裳。”
见我和君先生一脸殷切的等待他的下文,他反而住口不说了,摆弄着盘子里的点心,漫不经心的说:“不知晚间吃什么菜色,都怪腻歪的,提不起兴致。记得以前有道黄酒烩肉皮不错。”
我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典故,一头雾水的望向君先生,君先生哭笑不得的对着外面喊话说:“小秋,告诉厨房,晚餐要烧黄酒烩肉皮。让他们备好材料等着。”
傅斟听了这话,方心满意足的对我们讲解起他的计划来。
傅斟的计划是,他出面约陆玉筝在餐厅吃饭,谈船运的事情。由君先生作陪。
而我出面约汪太太一起打牌。到了地点,约好的人来电话说要晚点到。于是我们先去附近的餐厅吃点东西。
汪太太是四川人,嗜辣。那附近只有一家川菜馆子和一家广东菜馆。让她选择,她一定会选我们先前设定好的那一家。我们俩一靠近餐厅,就有门口把风的人向里面递暗号。这时傅斟谎称去洗手间离开一下。于是造成陆玉筝密会君先生的假象。
他们故意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我领着汪太太一走进去就可以看到两人在举杯畅饮,相谈甚欢。
为了做足戏码,确定她都看到之后,我要谎称突然不适将她拉出来。故意装出一幅怕给汪太太看到的样子。
遮遮掩掩,虚虚实实,才更强调了心里有鬼。也才会引起她的注意。相信她回去之后,会把无意间看到的情形如实讲给她先生听。
这主意听起来不着边际,细想来又有几分可行。成功与否,我的演技至关重要。
君先生说:“只怕没那么简单。汪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范的。你可知道,他现在这样紧紧卡着咱们,不上不下,一方面原因固然是吃不准咱们的分量。另一方面,他怕有人拿咱们的背景做文章。你知道商会里颇有几位正义之士。像那个袁老,常常揪住走私和鸦片两处痛脚不放。”
傅斟听了,忽然嘻嘻的笑了出来,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只是不停的笑。笑够了,方说:“你还不知道吧,袁老的侄子,袁向仁,已经被我拉下水啦!”
我和君先生一起诧异的望着他,他接着说:“这个小袁侄子欠银行的贷款还不上,不知怎么的,龙二就将他支使给了我。他跟我说没有钱,只有货,我就跟他说,走明的三分利,走暗的五分利。我就那么一说,随便逗逗他,他竟就范了。而且是个戆大,一应文件合同签名盖章都是亲自经手。你们说是不是天上掉把柄的好事!”一边说还一边憋不住笑出来。
我拿手点着他的头说:“你就作吧,你就不怕像谢二那样栽进去,什么人都敢招呼,你知道哪个是暗沟哪个是渔网!”
傅斟满不在乎的一晃脑袋说:“怕什么,横竖不是有舅舅兜着我嘛!”
君先生无奈的说:“怨我,都是我纵容的太过了。搞得你现在无法无天。脑子里就没有后果两个字。”
傅斟反驳他说:“先别管是纵容是无法无天什么的,起码现在袁老是不敢说话了。剩下那几根毛,不过是你君飞扬马棚里的马,跟着陪跑而已。”
君先生盯着他咂摸着滋味说:“你说你小小年纪,歹毒狂妄,满肚子的阴谋诡计,到底像谁呢?”
傅斟得意的说:“我记得我是跟在舅舅身后长大的。
君先生不与他计较,起身伸展了下肩臂,往门外走。我问他去干嘛,他说去活动活动筋骨。
临下楼之前,又将头探进书房对傅斟说:“小狐狸,还不快跟上。”
傅斟坐着没动,转头看我,我正想说几句话取笑他,他抢先开口说:“顾小姐,厚道点吧,姑娘家要矜持内敛。”
这时君先生的脚步声已经走下楼梯。傅斟迟疑了一下,三步两步追了出去。我对着他的背影笑道:“你是做贼心虚了吧。我可什么都没说。”
等我再次下楼的时候,君先生已经站在厨房里了。袖子挽到手肘处,身前系着灰色的围裙,正一脸严肃的挥舞着锅铲,往冒着火光的锅子里喷洒着黄酒。小秋站在门外好奇的张望着,见我过来,她傻笑了一下,指着君先生的背影小声说:“我是第一次见先生下厨。”我说我也是。这时我才弄明白傅斟嚷着吃这道菜色背后隐藏的深意。
这是我有生之年,唯一一次见到君先生下厨。
很快,君先生真的得偿所愿,荣升了总商会长。
所谓能者多劳,本就面面俱到的君先生,更加脚不沾地日夜奔劳起来。租界地头,生意场上,风头卓劲,一时无两。
傅斟整日里喜上眉梢,吹着口哨进进出出。看他这副样子,我笑话他说:“明明是光明正大的赢,得意的太过头了,倒有点小人得志的样子出来了。”
他不以为然,说:“赢了就要摆出一副志得意满盛气凌人的姿态,否则和输了有什么分别。”
我和傅斟曾私下讨论过这事。如果不是傅斟平白插一脚,君先生自己按部就班的,未必不能成事。或许还要更省下些心思气力。傅斟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断了君先生的那条路,逼他走自己设定的这条罢了。这样一来,君先生就不得不靠他,不得不从他,不得不谢他。
这才是他要的结果,这也是属于傅斟的小人得志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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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22章 阿梅 。。。
君先生一朝得偿所愿,当选总商会长,算是镀了金身。由帮会头目摇身一变,成了衣冠楚楚的商界精英。
我们沉浸这成就和荣耀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自得其乐着。整个上海甚至整个中国却笼罩在战争和覆灭的阴影里,风雨飘摇。
每日走在路上,都会遇到游行的学生队伍,他们高喊“团结一致,共赴国难,厉行抵货,加紧抗日”的口号,一个个激动的声嘶力竭脸色涨红。
可是口号和游行救不了中国,呐喊和激情同样救不了中国。3月3日热河省主席汤玉麟率部不战而逃,日军以120余骑兵前头部队,兵不血刃,进占承德,热河沦陷。
而我们的军队,本应保国卫民的军队,却开赴闽浙赣,打算对红军进行第四次的围剿。蒋中正在南昌向他的将领宣布:抗日必先剿匪,匪未剿清之前,绝对不能言抗日,违者即予最严厉的处罚。
外人打到了家门口,我们却在自己的后院燃起熊熊的战火。这火大有燎原之势,使无数自保不及的人也一并葬身火海。其中就有梅小姐的父亲梅司长。
从前我一直奇怪,以傅斟乖张跋扈的少爷脾气,怎么会容忍梅小姐那样不知进退骄纵刻薄的女人。明眼人都看得出,傅斟并不喜欢梅小姐。甚至连一点点欣赏都没有。所谓传言中的男女朋友,不过是梅小姐一厢情愿的追随在傅斟身边罢了。
傅斟那些点到为止的温柔和似有若无的关怀,无非是为了梅司长手里的那点特权。为了给君先生在暗处打开方便之门。如今君先生自己有了身份有了路子,不必再依靠梅司长的特别通行证,梅小姐也慢慢的淡出了我们的生活。
我不喜欢梅小姐,从心底往外的看她不顺眼。可是看到梅小姐被弃如敝履,心里却没来由的有点兔死狐悲的辛酸。
所以她每次抓不着傅斟,来纠缠我的时候,我总会不自觉动了恻隐之心,继续礼貌周到的应付她。可每每总是心平气和的出去,怨气缠身的回来。
梅小姐的生活极其单调,找我出去无非是逛百货公司,做头发,喝咖啡。很多次她一边对饮食和服务诸多挑剔,一边假装不经意的炫耀自己见识如何多,品位如何高,张口必说早年出游国外时那里什么样子,先时定居北平时那里什么样子。有时说得兴起引来周遭人群的频频侧目,她也无知无觉。
应付一个梅小姐,仿佛在公司对了三天账目一样疲惫腻烦。傅斟见我如此,笑我说:“真是辛苦阿姐了”。
我忍不住频频与他抱怨:“这梅小姐真是拎不清,我一不跟他争身价品貌,二不跟他争名望男人,何苦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显示如何的高贵优雅挥金如土。来得个惹人厌。”
傅斟殷勤的帮我点上烟,不无同情的说:“外人看来她在家里极其受宠,其实是姨太太生的。一直养在乡下。长到十来岁才被领回家。心里自卑,才会故意炫耀。伪装而已。阿梅这个人,并不坏,只是不够聪明。说起招摇浮夸装腔作势,你我又何尝不是,不过比她玩的高明些罢了。”
君先生上位,欠了汪锦荣一个人情。汪锦荣觊觎海关稽查的肥缺,伺机要将梅司长拉下马来。汪锦荣身边多得是能人异士。之所以假手君先生,不过想看看君先生是饮水思源还是过河拆桥。君先生不想止步于此,只得受命。
揪住梅司长的小辫子并不难。他一贯借职务之便,倒卖西药从中牟利。因为梅小姐的固执错爱,梅司长的一应出入货品都是由元亨负责运输的。傅斟这人平日里嘻嘻哈哈没正经,对生意上的事却多深思熟虑,他时刻提防着有人牵连于他或是反咬一口。
我看过他那些见不得光的档案和账簿,满满当当几大保险柜,足可以将与他狼狈为奸的那些位都送上断头台,自然也可以将他和一切肮脏勾当划清界限。
君先生要搞梅司长,不得不劳动傅斟。
对于傅斟来说,出卖梅司长,就是出卖梅小姐,出卖梅小姐就是出卖自己的良心。傅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下午,不停的抽烟。最后爱情战胜了道德的底线。他把梅司长的罪证交给君先生,但是对他提了两个条件:第一,达到目的即止。第二,祸不及家人。
梅司长按部就班的丢了乌纱下了台,以倒卖禁药的罪名锒铛入狱。
为此梅小姐找到傅斟大闹了一场,在咖啡馆里不顾脸面的撕扯着傅斟的衣襟大哭大骂,大说大叫。我们几个人上去想拉开他们都不能。那天傅斟向梅小姐摊了牌,表明自己从未喜欢过她。傅斟说了很多无耻的话,他对梅小姐说:“我不指望你原谅我,我希望你能忘记这些好好生活。”有那么一刻,我也想帮着梅小姐臭揍他一顿。该骗的也骗了,该毁的都毁了,该利用的全利用完了。拍拍屁股就说对不起,好好生活。还拿什么去好好生活。
后来梅小姐被她家里人强架着拉走了。傅斟被泼了满身的咖啡狼狈不堪的站在那。我越看他越生气,冲过去狠狠的踢了他一脚,他没有躲,也没说话,只是疼的皱了皱眉头。我又接连踢了他好几脚,直到阿三从后面将我抱起来挪到一边。
踢够了,看到他湿哒哒衣衫不整的蹲在那,低头揉着腿,我也就没那么气了。但是语气依旧生硬。没好气的问他:“疼不疼?”
他一瘸一拐可怜兮兮的说:“不敢疼。”
那天回到家,傅斟晚饭没吃什么就直接回房了。我怕他有心事憋着不舒服,想去劝解他。一开口,却依旧是揶揄的语气,说:“怎么样,滋味不好受吧。”
傅斟躺在床上,头枕着手臂,懊恼的说:“假面具戴久了,长在脸上。想以真面目示人,只能撕下一层皮肉。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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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23章 怀表 。。。
梅小姐那次大闹之后就再没出现。本以为这事就此告一段落了。谁知道在梅司长的那些禁药买卖中,查出了与上海地下党有关的交易。就是说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