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媛有一种和死神拔河的感觉,她渐渐地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了,头脑也越发模糊起来。然而即便如此,她仍然在思虑长乐宫那边。
她是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上想的。云丹此前和叶绣心母子有过结交,右丞相也坦言,云丹似乎很喜欢五皇子。然而这也并不能证明云丹支持立五皇子为太子。云丹在狩猎场上当众提出立储,或许只是完全出于政治考量。
大秦祖训,番邦女子不得留下皇室血脉。秦国皇室拥有高傲的尊严,绝不允许皇族的继承人身上流着异国的血。
云丹无论多么得宠,她也没有资格生育。所以,她想要扶持一位皇子,为自己和母国的将来铺路,这无可厚非。
上官璃所出的两位嫡子她是肯定不会相交的,林媛的六皇子估计也不会讨她喜欢。剩的就是赵王和五皇子两个……
赵王拓跋琰,这孩子本应是个目标。五皇子他亲娘还在,赵王却是个没娘的,身上没有牵绊,最好掌控。只是自从出了淑嘉那事儿,他甚是不得皇帝的喜欢,拓跋弘对他不是申饬就是唉声叹气。且他又一心巴望着去依附上官皇后。
林媛揣度着,云丹是会选择五皇子的。
但就算云丹真的属意五皇子……怕也是还没有向皇帝提及扶持五皇子的意愿吧。
右丞相那边只是说云丹提议立储,除此之外就没更多的消息了。林媛不知云丹是否已经开始劝说皇帝立五皇子。
但愿没有。云丹胆大直率,却也应该知道害怕——在没有周全准备的情况下,贸然进言支持五皇子,这份野心,拓跋弘八成会勃然大怒。
若只是提议立储,至少就没那么严重。立储之事前两年也有御史提及过,按着大秦祖制,皇帝过了三十岁就应立储了。只是几年前拓跋弘膝下空虚,想立也没法子。
林媛病重,宫权和六皇子都被皇后夺走,这是她最坎坷的逆境。面对云丹咄咄逼人,她甚至没有任何资本来与之抗衡。
“娘娘,您别说了。”初雪几人都跪着哭了起来。初桃从袖口里拿了一个靛青色细口小瓷瓶,哭着说:“娘娘,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瓶药您吃了吧,别理论皇后那边,先保命要紧……”
林媛浑浑噩噩地抬头去看她们,伸手从初桃手里拿过瓷瓶,转眼竟就砸在了地上。她咬牙骂道:“这东西你也敢拿进来?被皇后知道了,咱们都不用活了!谁和你说本宫要去死?本宫活得好好的呢!”
初桃手上的不是别物,正是一瓶五石散。皇后遣了人来玉照宫服侍,林媛就没法子吃这药了。初桃也是无奈,林媛这样子当真是快死了,不用五石散,她不知林媛能撑几天。
初桃痛哭起来。林媛端了药碗来喝,一壁道:“你们都出去。我说我没事,就一定没事。当务之急是阻止五殿下成为东宫!”
喘了几口气,她吩咐道:“小成子,去将赵昭仪传过来,我有事求长宁殿下。”
木兰围场地处京郊,距离宫廷不过半日的路。慧妃病危之事第二日就传到了拓跋弘耳朵里。
彼时拓跋弘心绪并不好。西北征战耗尽国力,蒙古军在夏国境内与秦国争夺疆土,两国盟约名存实亡。前日夜宴之上,云昭仪喝醉了酒,口不择言提议立储。他本不想怪罪云昭仪,然而不曾想,席间臣子们竟抓住了话头,两日下来联名上奏附和云昭仪。
东宫之位……对于拓跋弘来说,他已有五子,且十分属意五皇子、六皇子两位,按着祖宗规矩早日立储,并无不妥之处。若是再拖个十年八年,他也拖得起,说不准还能看到更合适的继位者出生。
他对这事儿本是没多少固执的。
但如今是什么境况?
匈奴久攻不下,蒙古、旧夏两国翻云覆雨,可谓外患;朝中因继后登位一事,暗流汹涌、动荡不安。先皇后的母族萧氏与继后母族上官氏水火不容,世家大族屡屡攻歼继后“声名不贤”,意欲废后,新贵能臣又因针对西北战事的政见不同,整日争吵,可谓内忧。
在三年前拓跋弘派遣重病征战匈奴、意欲吞并列国时,他就曾想到将来会因战争带来的种种忧患。果然如今一切应验,为了自己的野心,他令上官越为阵前主帅,并扶持上官氏为皇后。他的确用凤位换取了上官一族的忠心,却惹得朝臣不满。
随后,西北连年恶战耗尽国库,更渐渐地激起民怨和朝臣的奏表驳斥。
若是当初没有做下那样的决定,不去贪图天下,秦国也不会走到如此辛苦的境地。韦宓庄会是一个庸庸碌碌的皇后,她会夹着尾巴做人,朝臣也会因她母家的衰败而放过她。
然而,他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立储之事如同平地惊雷,使得本就波涛迭起的朝廷彻底翻覆起来。朝臣们以往是以继后为由,党同伐异、互相攻歼。如今东宫之位与凤位同等重要,他们再次抓住了机会,卯足了劲儿准备大干一场,扶持自己派系的皇子登位。
拓跋弘深感头疼。这乱子会越闹越大的。
就在他抓起一封提议立五皇子的折子摔在地上时,一个御前内侍小步奔了进来,跪地道:“皇上,慧妃娘娘怕是不行了……”
林媛在长乐宫门前的举动已被传得沸沸扬扬。慧妃自知病重濒死,这才来长乐宫给太后磕头,根本就是生离死别的意思。事情传到木兰围场,便是慧妃病得快死了,怕是撑不过今晚。
拓跋弘霍地起身,惊道:“御医不是说她还能支撑个一年半载么?若是能找到解药,就能救回她啊……”
这小内监并不清楚内情。拓跋弘没法子,大手一挥,摆驾回宫。
皇帝为了一个慧妃从木兰围场赶回宫中,这事儿再次激起朝臣上表。以右丞相萧臻为首的文臣指摘慧妃骄纵跋扈,帝王为国事举行春狩,最终竟为了后宫半途而废。
翰林院众臣随声附和,一贯胆大的齐御史以慧妃为把柄,当众提议六皇子的生母无德,遂应立五皇子,言论震惊四座。
拓跋弘大怒,坚持回了宫,又摘了齐御史的官帽。
随行的云昭仪看到朝堂因慧妃而起的动乱,心中惊惧难安。她本想趁机支持五皇子,然而此时朝中臣子们竟大半都开始支持五皇子,引起皇上圣怒,这反倒让她不敢开口附和。
她懂得政权博弈。她提议立储后,朝中便炸开了锅,几位皇子都有人支持。但若是大半人支持五皇子,这在皇帝看来,反而是大祸!拓跋弘不是个年事已高或病入膏肓的帝王,他正直壮年!
第六章 围场(3)
任何一个自认为“还会活很久”的皇帝,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儿子们太过强势。
若她此时也加入其中,皇帝立即会疑心她在暗中结党营私,与五皇子共成一派!
因着两位嫡子生来体弱,拓跋弘并不看重他们,素日里也有意疏远。云丹大约能揣测出,东宫之位是会在赵王和五六两位皇子三人中选出了。赵王生母犯下重罪,赵王自身又不讨喜,遂能够与五皇子相争的怕只有六皇子一人了。
如今六皇子的生母病危,朝中臣子唇舌参奏一个濒死的可怜女人,她这边还和朝臣们一道扶持五皇子——在皇帝看来,五皇子、六皇子都是储君人选,甚至六皇子天资聪颖,更得父亲看重。此时的天平往五皇子那边倾斜了一大块,皇上必会发怒,认为五皇子党羽早有动作,暗中拉拢了朝臣。
五皇子还是个四岁的孩子,其生母叶氏也是个平庸的女人,母族不显。那么后宫之中,到底是谁在帮五皇子呢?
若云丹胆敢说出支持五皇子的话,这结党的帽子就跑不了了。
云丹再不敢多嘴,老老实实跟着皇帝回了宫,又备了厚礼和众人一道去玉照宫探望慧妃。
皇帝回宫当晚,长乐宫太后颁下懿旨,惩处朝中参奏慧妃的官员。
事到如今,聪明人都看明白了,慧妃和六殿下母子两个惹不起,至少在慧妃“病危濒死”的这段日子里惹不起。皇帝不喜欢看到其中一位皇子声势过大,太后还十分怜惜慧妃,五皇子想进东宫,怕要等到慧妃死了才行。
而那些支持五皇子的朝臣并没有就此放弃,他们甚至还有些窃喜——慧妃不是快病死了么?等她殁了,六皇子再无依仗,还不是任人拿捏!
几日之后,五皇子入主东宫的提议渐渐无人再谈,后宫女子更不敢提。
乾武十三年的春日额外地冷。已经入了三月,杜鹃花开得稀稀落落,冰雪虽已消融,每日夜里却仍会下霜。这样的春寒料峭对林媛中毒的身子来说,显然是雪上加霜。
拓跋弘回宫当晚就赶去了玉照宫陪伴她,随后几日都宿在玉照宫里,将勤政殿、南书房的折子都搬过来了。宫内大半的御医都被传召过来,轮番给林媛问诊开药。林媛病入膏肓,昏昏沉沉地说了一句要见琪琪,他又去了长信宫里将六皇子从皇后怀里拖出来,塞进林媛床上。
身为一个皇帝,拓跋弘对她实在够意思了。无奈林媛并不感到高兴,她如今最需要的不是皇帝丈夫的奢侈陪伴,而是——五石散!
皇帝一片好心,请了满宫的御医来要留住她的命。林媛却碍于这么多御医在场,根本不敢服食五石散。
她对外宣称是病危,皇太后甚至命令礼部准备了贵妃仪仗,等她殁了再追封。不过这都是吓唬人的,林媛是病得不轻,但还没到鬼门关那一步。御医给她加大了熊宝的用量,用药吊着,她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就这么一天天地撑了下去。
拓跋弘在玉照宫里住了大半月,林媛还活得挺好。他一点没联想到什么欺君之类,就单纯地为她高兴,觉得是自己的帝王阳气扛过了死神索命。
这快死了的慧妃总吊着气,朝中臣子们心思各异。没人敢再提五皇子了,但立储之声还是甚嚣尘上。长信宫皇后唯恐天下不乱,竟也跟着附议,劝皇上早日立东宫。
皇帝日夜都守在玉照宫,上官璃也是拿着奏表到玉照宫里上奏的。她说得头头是道:“皇上年富力强,本不该立储。然而这种事情,一旦被朝臣们挑起,就必然不会轻易罢休。几位皇子、皇妃和支持他们的势力看到这个苗头,也会心中不安,开始动起心思来。皇上一力强压不肯立储,反倒会积压隐患,等到数年之后若是发现哪一位皇子暗中积蓄了强势的力量,甚至挑衅父权,那该如何是好呢?”
皇帝深觉此言有理。立储的事一旦挑明了,皇子们立即就会开始为之操持。没有人不想当皇帝,他明面上给压下来了,几位皇子和他们的党羽必会暗中动作。等发觉了他们的势力,怕是已经来不及打压了。
林媛看出来了,上官皇后不想支持任何一位皇子——她又不傻,皇帝防她跟防贼一样,自己亲生的俩孩子是绝无可能了。若是她再表明态度支持另外的某位皇子,那拓跋弘就会率先打压这一位。
她此时似乎是玩心大起,对立储之事添柴加火,在云昭仪和慧妃几个当中搅和,挑起更多内乱。
林媛身为六皇子之母,自然知道避嫌,对立储一声也不敢吭。五皇子的生母叶绣心同样如此。
因着皇后的进言,皇帝开始重新考量立储。
三月二十一日,怀恪长帝姬进宫参拜。
一同进宫来的是西梁王妃陈氏,和世子的妹妹,隆昌郡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扇玉省亲没有给后宫带来任何波澜,嫔妃们的眼睛都盯在几位小皇子身上,哪里会去关注一位早已出嫁的长帝姬。
扇玉去长乐宫磕了头,又去建章宫坐了一会子,随后果然去了云昭仪的麟趾宫。
林媛得到消息时已是三月二十二的正午。她昏睡许久,醒过来还迷蒙着,就听服侍的宫女随口道:“怀恪长帝姬来玉照宫请过安了,娘娘还睡着,就没请帝姬进来。帝姬现在去了麟趾宫见昭仪娘娘……”
林媛剧烈地咳起来,手帕上都带着血丝。“什么时候的事……是昨日么?”
“帝姬是昨日傍晚进宫的。”那位宫女并不以为意,起身端了汤羹要服侍林媛用膳。
林媛沉默许久,最终挥手道:“都撤下去。”
她没有想到,扇玉竟然坚持进宫来,还去了麟趾宫。
朝中已经无人敢推举五皇子了,她本以为扇玉会识相地离开京城,但她还是进宫来了!
外人都说,西梁王府里世子病重,怀恪长帝姬无力应付夺嫡之争,这才进京来求助父皇。然而林媛清楚地很,扇玉的目的不会这样简单。
扇玉和云丹同为皇女,两人如何相交,林媛并不清楚。然而当年吐蕃使臣进秦国,献上皇女云丹一事,就是由西梁王牵线。因着西梁王,云丹才决议嫁进秦国。
林媛头脑混乱,眼前境况显然对她大大不利,而她重病在床,对所有的危险都没有反抗之力。
她思来想去没有法子,只好又求了赵昭仪带长宁帝姬过来,让长宁给右丞相传话。
还没等到她想出应对之策,三月三十日,西梁王病死于前线的奏报快马加鞭地送进京城。
对此皇帝不感到意外。西梁王和世子得的一样的病,几年前就有御医诊断西梁王短寿。西梁王受皇命领兵出征后,也无法亲自上阵,只是将云州城的二十万精兵搬上前线罢了。他最终并不是如楚达开一般英勇死在敌人的刀下,而是在幽州城中的一座宅院中安详病逝。
此事在朝堂内外都没有引发多少波澜。西梁王生前领兵时就无法上战场,他死后依旧由云州城的两位将军统帅兵马,征战匈奴。西梁王的棺椁则被以隆重的仪礼迎回京中,按祖制葬入皇陵。
唯一对此津津乐道的是宫内宫外的命妇们。她们对战事一窍不通,对西梁王府后宅起火却感兴趣地很。她们伸长了脖子和眼睛,盯着那病重的西梁世子和他那两个上蹿下跳不安分的庶出弟弟,以及为袭爵焦头烂额的怀恪长帝姬。
西梁王妃陈氏是个柔弱的女人,在丈夫死后,她竟然没有任何力量保护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好在扇玉有帝姬的架子撑着,携家眷进京城来求援。
四月初十,西梁王棺椁抵京,葬仪厚重。当日,皇帝下诏令西梁世子袭爵。
可怜那世子,病得连床都下不了,甚至无法进京来接旨。扇玉替他捧了圣旨,在公公的丧礼上满面愁苦之色。虽然父皇一时偏袒她,将爵位赐给了她那半死不活的丈夫,然而世子已经时日无多,她日后成了寡妇,如何争得过两位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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