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连城却笑了,他生就有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睛,此刻更是幽深、温柔,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淡淡将她笼罩其中。
江小楼暗地里轻轻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有些畏惧面对他这样的眼神。
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江小楼没有做亏心事,但她亏欠他太多,多得早已经还不清了。
独孤连城望着她,神色温柔,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走近了一步,手轻轻抬起来,突然向她伸了过来,速度不紧不慢。
江小楼觉得他身上的药香味道越来越近,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她下意识地后倾,眼睛带着一抹淡淡的困惑。
他的眼睛丝毫也不移动地望着她,终于淡淡开了口:“你的发上有一片落叶。”
江小楼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几乎没能明白他到底说了什么。
独孤连城再开口的时候,平淡的语气里已经带了一丝笑意:“瞧。”他的手已展开,露出掌心的一片微卷的叶子。
“现在,咱们可算把皇后娘娘得罪惨了。”江小楼心头一动,却是垂下眼睫,轻声说道。
明明因为咱们二字心中微暖,独孤连城只是微笑:“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才答应婚事。”
江小楼眼中一闪,似要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你助我良多,于情于理,都没有弃你不顾的道理。”
独孤连城却轻笑了起来,眼神微黯:“是呀,纵然你是为了报恩,我也很感激。”
“安筱韶出身高贵,才情出众,还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你拒绝了她,当真不后悔么?”她问出心头长久的疑惑。
独孤连城的眼睛始终盯着她,显得格外专注:“我不后悔。”
如果江小楼足够敏锐,她就会发现从始至终独孤连城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她。
他的外表平静如水,俊美逼人,可眼底的神情却是势在必得。
然而面对江小楼的时候,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收敛这份自信,换上一副温情脉脉的外表。
她的眼底慢慢出现了一分困惑,一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
良久,他却勾起唇畔,漫不经心地一笑。笑容中满是温柔,让人感觉到他的真诚:“走吧,该出宫了。”
皇后宫中,却是一派风雨欲来,皇后颓然的表情已经变得无比冷酷:“原来这就是你的好儿子!”
话音刚落,从高大的屏风后走出了一个中年女子。她一身尼姑袍,雍容的面孔却是格外宁静,她看着皇后,心头一紧,面上反而微微一笑:“娘娘,你生气了。”
皇后狠狠瞪了她一眼,蹙眉道:“我怎么会不生气,他简直就是不要命!那是毒酒,他竟然仗着胆量喝了下去,真当我不会杀他么?!”
净空只是表情淡漠地望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皇后突然转头对着她,脸上似笑非笑,“他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原本我还想看在你的份上好好照顾他,可是现在么,烂泥扶不上墙。”
整个大殿里一片死寂,空气中好像陡然增加了无形的重量,黄女官被这种危势压得垂下了头,一声也不敢吭。
然而,净空却是双眸平静如水,她看着皇后,脸上没有半点畏惧。
“娘娘,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要背叛你。”
“没有任何人背叛我?我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全心全意为了连城!安筱韶是什么身份,江小楼又是什么出身,她们两人之间孰优孰劣,难道你作为母亲看不出来吗?还是你也被她迷惑了,连是非好歹都分不清?”
净空叹了口气:“安小姐再好,并非是他的心上人,为何要逼着他结一门彼此都不愿的亲,难道娘娘是嫌世上的怨偶太少,非要添上这一对吗?”
皇后深吸一口气:“你明明知道醇亲王身份特殊,若是要保住他的性命,定要寻找一个强有力的支柱,如果他能够和安家的女儿成婚,我就可以放心的信赖、倚重他,安家也才能心无旁鹜地支持他,你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还要还要帮助他忤逆我?”
净空师太微微笑了笑:“那是因为我了解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连城。他外表是一个安静的孩子,骨子里却比谁都要倔强,如果娘娘勉强他,他情愿一死。娘娘,小的时候父亲曾经送了一匹马儿给你,那匹马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名驹,你用尽了各种手段也无法将它驯服,最后马儿奄奄一息地倒在草丛里,很快就要死了。尽管如此,它还是不愿意向任何人低头,后来你是怎么做的,还记得吗?”
皇后微微怔住,一时没了言语,良久,她才回忆起很久之前发生的事。那时候,她有一匹心爱的野马,可是不管她花费多少的心思,使了多少手段,那匹马始终不肯供人骑乘,成为别人胯下之物。后来当马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又心痛又恼恨,几次想要杀死那马儿。
“父亲说要将那匹马处死,可是后来姐姐却将那匹马放了。”
净空师太不再口称娘娘,而是叫她姐姐。
皇后定定地看着净空,神色逐渐恢复了平静:“那又如何?”
净空唇畔的笑意格外平和:“那是因为姐姐有一颗慈爱之心,对于不能驯服的马,你并没有杀了它,而是将它放归野外,饶它一条性命。对于一匹畜生尚且如此,对于心爱的孩子们,为何要如此苛刻呢?”
皇后脸上愤怒的表情消失了,目中慢慢变得悲伤:“我早已经说过这是为了他们好,结门不当户不对的姻亲,有可能会将他送上死路!你应当知道江小楼这个人有多么复杂,她不但没办法帮助自己的丈夫,还会给他带来别人的鄙夷和流言。”
净空当然明白这一点,但她早已经劝说过独孤连城,说过很多次,可是没有一次成功。她是独孤连城的母亲,尚且无法逼他低头,皇后又能如何?
说到底,他骨子里的倔强丝毫也不逊于当年的德馨太子。
想到这里,净空脸上的神情不知不觉变得柔和:“当初姐姐之所以放过那匹马,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德馨太子经过的时候看了一眼,他说了着实可惜这四个字。就因为这四个字,姐姐立刻改变了主意。连城是他的儿子,也是世上唯一的血脉,哪怕看在他的份上,姐姐能够饶恕连城吗?”
皇后几乎被噎住了,她瞪着自己这位庶出的妹妹,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思其实根本没能瞒过对方。她一时竟然觉得愧疚,为了这份本不该有的情怀,她有些不敢面对眼前人的错觉。终于,她冷冷地道:“如果我执意不肯呢?”
净空笑了,她的笑容中有一丝理解和明悟:“姐姐,在这之前我已经阻止他无数次,可他回我的只有一句话。”
“哦,什么话?”
净空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他说一个人如果不能遵从自己心意活着,无异于行尸走肉。”
皇后嗤笑一声:“独孤连城比谁都知道你的弱点,或许咱们都输了,他才是那个最懂得人心的人。”
净空不觉莞尔:“娘娘这儿说,是已经释怀了吗?”
皇后声音听起来含着一丝隐恨:“他到底要走什么样的路,我再也不想管了!”说完这一句,她的神色和缓了下来:“妹妹,以后你愿意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吗?”
净空只是轻叹一声:“我已遁入空门,不该再管俗世中的事,但这次是为了连城……不得不破例一次。娘娘,虽然我不能常常陪伴在你的身边,但我一定会向佛祖请求保佑您平安喜乐,请恕我告退。”
看着净空师太离去,皇后静静地坐着,面上浮现起一丝悲哀之色。
净空说得不错,哪怕她再怨恨独孤连城,都必须原谅他,因为对方是那个人的儿子,是他唯一的血脉。可是江小楼……她绝不会轻易原谅!
江小楼回到庆王府之后,庆王格外震惊,他没想到得罪了皇后居然还能全身而退,忍不住问道:“娘娘招你入宫,可说起什么了吗?”
江小楼微微抬眸,笑得极为温和:“娘娘只是让我陪她下了一局棋罢了。”
庆王满面狐疑地盯着江小楼,显然并不信任:“看来,你还没有失去娘娘的宠爱。”
这话够直白,江小楼笑容和煦,仿若没听见似的:“多谢父亲关心,娘娘对我一如往昔。”
庆王心里头越发犯了嘀咕,皇后的心思大家看得都很明白,分明是要将安筱韶嫁给醇亲王,江小楼横插这一杠子,娘娘无论如何心里都不会很痛快,可是她为什么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庆王苦思半天,不得其解。
江小楼向他行了个礼,径直离去。
“哎,你——”庆王正想要再问两句,人早已经没了影子,他一咬牙,冷哼一声。
院门口,庆王妃正在焦急的等待,见她回来急忙迎了上来:“你可回来了,我差点就要闯进宫去了。”
未经皇后召见,敢擅闯宫廷就是死罪。江小楼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母亲不必担心,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吗?”
江小楼安然点头,神情静谧而肯定。
庆王妃满面疑惑:“皇后娘娘明明那么震怒,后来为什么会改变主意。”
江小楼眼眸里有熠熠闪动的光彩:“皇后刚开始转不过弯,可当她发现自己的处境之后……就会改变主意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小楼主动解释道:“皇后娘娘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她希望独孤连城与安家联姻,这样一来就把醇亲王绑在了安家的战车上。安氏一族荣享太平已经很久了,虽然行事低调,可陛下未免不顾忌。您想想看,安筱韶出身名门,人品、才学皆是上上之选,陛下为何不择她为太子妃,反而任由皇后一直压着。”
庆王妃愣住了。
江小楼不紧不慢地分析给她听:“因为陛下很清楚安氏一族的权力不能太大,安家已经出了一个皇后,绝不可以再有第二个、第三个,所以安筱韶做不了太子妃。这一次皇后娘娘替他择取醇亲王,陛下也是不会答应的。娘娘自以为是为醇亲王着想,却不知她的举动是在害他,站得越高,摔得越惨。醇亲王与安家结亲一方面是抬高了自己的地位,另一方面也会招来更多的攻击。皇帝不管是出于对他的顾忌还是关爱,都绝不会恩准的。”
联想起当时皇帝微妙的表情,庆王妃立刻明白过来,面上不由露出喜色,“对!你却不同,你虽然是王爷的义女,可是根基太浅,不可能对皇权造成什么威胁!”思及此,她长出了一口气,“话虽如此,与皇后娘娘对着干,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啊。”
江小楼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她也不想成为皇后的眼中钉,但是她欠独孤连城太多,这一回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非得陪他去闯。她微微笑了下:“劳累母亲替我担心,这一局虽然险象环生,最后却能平安无事。可见我福大命大,老天庇佑。”
庆王妃点点头,却是轻叹一声:“唉,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见到庆王妃如此忧心忡忡,江小楼有心安慰,话还未曾出口,小蝶已经送了一张信笺过来。她展开一看,面上露出一丝惊讶。
“怎么了?”
“杨夫人在信中请我尽快赶去阁老府。”
江小楼吩咐人立刻准备马车,飞快向阁老府疾驰而去。待下了马车,杨夫人竟然已经在门口等着,瞧见她来了连忙迎上来,难掩眼底焦虑:“来了就好,快去劝劝他吧,这个老头子性情如此执拗,我怎么说他都不肯听。”
江小楼闻言点了点头,跟随杨夫人入了内宅。刚走到阁老卧房门口,就听见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响起,她心头打了个突,快步走了进去。
杨阁老躺卧在椅子上,面色青白,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模样,呼吸也像深重的风箱,呼哧呼哧的响着。
这位老大人身子骨素来硬朗,从未有过这么虚弱的时候,江小楼放缓了脚步,行至他的身侧:“小楼见过阁老。”
杨阁老看她一眼,也不起身,只是摆了摆手道:“是你呀!唉,都是夫人的不是,我说过多少回了,不过是一点小病,何必大惊小怪的。”
杨夫人跟进来正巧听见这一句,立刻嗔怪道:“这数十年来你哪一天误过朝会,如今都七八日上不了朝了,还说是小病!”
杨阁老似乎想要开口争辩,想了想却又忍住:“既然来了,那就坐下来陪我聊聊吧。”
杨夫人亲自端了一杯茶送到阁老的手上,他的手却在不停颤抖,好容易才用左手按着右手将水送进口中。哆哆嗦嗦喝完茶,他似是喘了一口大气,缓和了一下才向江小楼道:“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江小楼望着连喝水都费劲儿的杨阁老,面上却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难道一定要有事才能看望阁老吗?”
杨阁老看着江小楼满是狐疑。这些日子以来,杨阁老看得也很清楚,小楼这个孩子接近自己乃是别有所图。她一而再再而三,不过是要借助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罢了。但世上有一种人,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觉得她可恶。她不坑你、不骗你,做什么都会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并且将利益得失分析的清清楚楚,绝不会故意欺瞒。正是因为如此杨阁老才会很喜欢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学生一样看待。
他呵呵笑了两声:“如此说来今日是特地来看望我的?”
江小楼目光变得更柔和:“母亲听说阁老病了,特意让我送一只好参来。”
“替我谢谢王妃的一片好意。”杨阁老说完这一句,又重重地咳嗽了起来,他的手下意识地抚在心口,显然是有些喘不上气来。
杨夫人连忙道:“你慢点说!”
杨阁老喘息了一阵,才缓和下来:“你瞧,年纪大了就是这样,不过是受了点风寒就爬不起来床了,这两天稍微好一些,明日我就可以上朝了。”
江小楼和杨夫人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紧张与不安。她深吸一口气,微笑着道:“阁老,您年纪也大了,该是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每日里上朝处理国事,容易大动肝火,对你的病情很是不利,依小楼看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突然被杨阁老打断了:“你也是来劝退的?”
江小楼眼神清亮亮的,直言不讳:“是,小楼是来劝退的。”
杨阁老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你怎么跟这老婆子一条心,如果我离开了京城,还有谁要护着你!”
江小楼缓缓伸出手来,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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