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早已不记得此事,便望向旁边的太监,小太监连忙回答:“禀陛下,当初裴宣割下了孟获的头颅送呈陛下,尸体则继续留在房州。”
身首异处,永久镇压,这是惯行的做法。
伍淳风见到一切随着江小楼的预料发展,便毫不犹豫道:“请陛下即刻下旨,命人将尸体运入京城,我自当做法,为陛下消灾解厄。”
房州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兵士快马加鞭,前扑后继,累死人马无数,才将尸体运回了京城。因为时隔已久,尸身早已化为一具白骨,皇帝命人将白骨痛踩一顿,并且喝骂道:“死叛贼,竟敢吓唬活天子!”
伍淳风口中念念有词,历数孟获残暴罪行。
皇帝看到这一幕,不解地道:“怎样才能将这幽魂镇住?”
“回禀陛下,这具尸骨阴气极重,宜将之用火焚烧。”伍淳风命人架起火堆,预备当众将这具尸骨焚掉,可是火堆是架起来了,火焰越燃越旺,宫人引以为奇。就在此时,一名宫女突然惊叫起来:“陛下,那尸骨竟然火烧不化。”
皇帝看到这一幕,惊得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爱卿,这到底是何缘故?”
伍淳风眯着眼睛,命人用鞭子抽打尸骨,美其名曰酷审,随后他若有所思道:“陛下,这孟获似有冤情无法申诉,所以他的怨气才如此之重。”
皇帝心头愤愤不平,并不肯轻易采信:“有什么冤情,分明是乱臣贼子!既然无法焚化,那就将它投至水中。”
护卫们立刻将尸骨拉了下去,伍淳风心头有一丝胆怯,可想起江小楼的手段,他决心静观其变。
皇帝表面强悍,心头却是惴惴不安。昨天夜里他梦见孟获的尸骨竟在啃蚀自己的左肩,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骇得浑身是汗,所以今天他一定要解决此事。
“报——陛下。”护卫快步进来禀报道:“那尸体……那尸体被投入水流之中,可却倚靠在桥柱边而不飘走啊!”
皇帝脸上露出极为惊骇的神情,急向伍淳风道:“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伍淳风轻轻一叹:“陛下,刚才微臣已经说过这孟获身上有冤情,否则他怎会如此顽强,以至死去两年阴魂不散,在宫中作祟不说,还惊扰了陛下的安枕。”
“他能有什么冤情,犯上作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皇帝的脸色极为阴沉,当初孟获犯上作乱之时,有人说他是因为美妻被权贵所夺,所以一怒之下杀死权贵,不得已才会举兵起义。皇帝素来宽仁,特意命裴宣带去了安抚诏书,只要孟获投降,即刻解散军队后入京请罪,可以饶他全族不死。谁知那孟获竟然当场焚烧圣旨,此举彻底激怒皇帝,命令裴宣大举进攻……
伍淳风拈着胡须,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陛下,您可以仔细调查一番,若是当年果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只怕这孟获的幽魂还会缠着陛下不放。”
皇帝心头越发紧张,终究扬声道:“来人,召刑部尚书!”
次日,皇帝在宫中以赏月为名,大宴宾客。此时已经是三月的夜晚,天空深邃高远,繁星闪烁,花园里花香阵阵,鸟儿轻唱,御花园里烛火辉煌。帝后、太子以及其他皇子皆是陪坐在侧,王府公卿亦是一一列席。
酒宴正酣畅的时候,刑部尚书李杭上前拜伏道:“臣,晋见陛下。”
皇帝淡淡地道:“爱卿平身,朕着爱卿所查的事可有结果?”
李杭看了一眼皇帝,满脸地不安:“回禀陛下,微臣已经查出,当年孟获的确是因为诛杀了一个当地属官,不得已起兵反叛。那官员张燎不但强占孟获之妻,而且逼死他的母亲,又杀了他的兄弟,所以孟获的确被逼无奈,才会率众攻占府衙,后来很多人前去依附,声势越来越大。”
皇帝淡淡地道:“此事朕已知晓,来人,将裴宣押上来。”
裴宣被铁链牢牢地捆缚着,被数名铁甲护卫押送上来。
江小楼放下手中酒盏,轻轻抬起眸子,破烂的衣衫,披散的长发,身上伤痕累累,俊秀的面孔却一如寒冰,眼底藏着犀利的怒意。尽管满身伤痕,被铁链缚着,他的出现还是让人觉得畏惧。
昔日何等英雄的人物,如今不过成为阶下囚而已。
啪嗒,一滴。
这不是水声,而是他额上的汗珠从面颊上滚落,滴入草丛之中。
江小楼微微一笑,不由想起从前自己替他斟酒,那一滴落入酒杯中的泪水。
汗水和泪水,一个是出于内心的躁动不安,一个是发自肺腑的哀痛入骨。
“朕只想知道,那一张安抚的诏书,究竟是不是被孟获烧毁?”
刑部尚书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回禀陛下,孟获当初接到诏书,深感陛下恩德,便立刻与他的族人放下屠刀,孟获更是将自己反绑着亲自进入当时裴将军的临时都护府,并恳请陛下放过他的族人,可谁知——”
李杭满脸不安,却是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谁知什么?”
太子脸色此时不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猛然看向了三皇子独孤克,眼神仿佛要射出根根毒箭。而独孤克却只是径直坐着饮酒,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太子的眼神越发阴冷,可现在他却不敢开口,如果轻举妄动,只怕连他自己都要惹祸上身。
可是裴宣……他不知花费了多少力气和手段才能让他同意依附,如此猛将,他如何舍得!
江小楼面色极为平静,眼底满是漠然。安筱韶刚才故意坐在她的旁边,此刻不由靠近了过来:“裴宣的事,是你动的手?”
江小楼轻轻一笑:“筱韶疑心未免太重了,裴宣可是重臣,我又哪里敢冤枉他。”“你的胆子呀,比谁都大!”安筱韶忍不住道。
江小楼轻轻叹了口气:“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李杭低头道:“谁知裴将军却反而诛杀了他,并且将拒不投降的罪名栽到他的头上,只为了建立功勋,便杀死了所有投降的军士,他担心百姓泄露秘密,便连三千名无辜的百姓……也一并当作叛逆坑杀了!”
皇帝满面不敢置信,杀死降将就算了,居然还杀死无辜的百姓,裴宣是嚣张到何种境地!
李杭眼皮微微一抖:“陛下,多年来我大周军功皆是按照斩杀叛将头颅的多少来算,所以裴宣为了虚报军功,赢得更多的荣誉,不得不出此下策。他杀了孟获,陛下龙心大悦,必将对他有所擢升——”
皇帝“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了桌子上,脸色变得无比阴冷。
太子连忙起身向皇帝道:“父皇,裴将军亦是一时糊涂……才会作出此事。”
皇帝扭头的时候几乎是在咆哮:“一时糊涂?一时糊涂!他的一时糊涂是为了冒领军功,他的一时糊涂害得朕现在日夜难宁!朕还打算因他过去的军功而原谅他,宽恕他的死罪,现在看来,断不能容此等贼子乱我朝纲!”
太子面上略过一丝淡淡的怅惘,这样一员大将,可惜了!
独孤克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太子的话:“太子殿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要如何处置臣子,太子殿下又怎会如此着急,莫非你怕裴将军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牵连了你?”
这两个人分明是狗咬狗,在皇帝眼前就敢掐起来。掐吧,掐吧,掐得越是热闹,裴宣死得越快。
果然皇帝大怒道:“你们都住口,朕意已决,不必再劝!”说完,他挥了挥手道:“来人,立刻处决裴宣。不,凌迟,凌迟处死!”
“是,陛下。”
听到自己的命运,裴宣的双眼射出骇人的光芒,字字句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天下若无我,谁能保陛下的江山?!”
“不用你,朕的江山也不会倒!”皇帝的眼睛几乎要喷火,裴宣的狂妄让他难以忍受。
裴宣忽地仰天大笑,震得众人面色发白:“庸君,竟然连别人的毒计都看不出,真是天下第一雍君,这是三皇子对我的构陷啊!”
皇帝的太阳穴一个劲儿跳动,此刻已经暴怒:“快,把他拉下去,立刻把他拉下去!”
数名铁甲护卫强行要将裴宣拖下,他却突然瞧见了坐在那里的江小楼。心头一动,原本心中想不开的矛盾一下子解开!
是她,一定是她!萧冠雪告诉过他,江小楼一直在暗中谋夺自己的性命。他瞧不起女人,尤其瞧不起江小楼这种出身下贱的女人,然而今天他才知道,自己的性命就是毁在这个女人的手上!一个表面看起来那么柔弱可欺的人,实际上却是蛇蝎心肠的毒妇!他暴喝一声,竟挣脱开来,径直向江小楼扑了过来。一股锋利无比的杀气扑面而来,安筱韶惊得身体一抖,一股寒气滑过后背,手中酒杯几乎当场倾倒在地。
转眼之间,裴宣已经如同一头暴怒的狂兽杀至眼前,竟然穿越了层层阻碍,直达江小楼的眼前。
他手无寸铁,径直以拳为武器,这一击雷霆万钧,用尽全力。
此时江小楼坐在那里,根本无处可躲,更何况以裴宣的武功,若要杀一个人,她怎么可能躲得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别提是临死前的奋力一击,他是打定主意要落下江小楼同归于尽!
拳风已经近在眼前,庆王妃惊骇欲绝已然忘记了反应。
江小楼睁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几乎凝固。
下一瞬间,拳头神奇地消失。
“啊!”裴宣惨叫一声,只觉一股巨大的疼痛从右臂传来,整个右手臂竟然一下子脱手飞出!
紧急关头,独孤连城抽出身后护卫的长剑,斩断了裴宣的右臂。
裴宣目眦欲裂,痛苦得几乎发狂,两名铁甲护卫甩出铁链勾住了他的脖颈,裴宣依旧是一副恨怒交集的模样,暴怒之间露出牙齿,口中早已是一片鲜红,竟是连牙齿都生生咬断了!
花园里停歇在枝头的一只画眉吃这一吓,瞬间飞上了天去。
数名铁甲护卫扑了过去,这才勉强制服了了万人难敌的裴宣,而他多日水米未进,又失去一条手臂,早已无法如从前一样发挥自己的力量,竟被他们强行压服在地。
独孤连城微微松了一口气,看向了江小楼。
江小楼只是静静地坐着,旁人看她都以为定是已经吓得不能动了,可独孤连城却很清楚地知道,她在笑。
虽然她的脸上是受惊的神情,可那不自觉弯起的半边唇角,分明是一丝古怪的笑意。
第135章赐婚明月
也许是这一幕太可怕,也许是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在裴宣被强行押走后,依旧是一副惊惶不安的神情。
庆王妃终于醒过身来,眼圈一红几乎就要落泪,江小楼却按住了她的手背,轻轻摇了摇头。
庆王妃怒意把眼泪压了下去,别过脸去。
安筱韶早已震惊得脸色发白,江小楼真是在刀尖上跳舞,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亏她还能如此镇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就是痛苦的经历带给她的宝贵财富。
萧冠雪轻轻举起酒杯,微微勾起了唇畔。
裴宣,我送了你一程,你应当致以谢意。
在一片死寂中,皇帝长长出了一口气,一个不听话的暴戾将领,早该见鬼去了。他的面上带着庄重的笑容:“大家不必受此影响,继续饮宴吧。”
皇后的目光却落在了独孤连城的身上,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第一个赶到了江小楼的身侧,这是否意味着,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眼光,更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
两轮酒后,便有一名太监奉了一只红色的锦盒过来,皇帝吩咐道:“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吧。”
锦盒里面是一只染血的头颅,那鲜明的眉目,俊秀的面容,圆睁的双目,正是刚才震撼众人的裴大将军。太子的心陡然沉了下去,面色也变得铁青一片,他并非想要保住裴宣,只是对方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就在太子控制不住肩膀的颤抖时,太子妃及时挽住了他的手臂,柔声道:“殿下,你醉了。”
太子一怔,眼神瞬间清明了许多。
是,他醉了,以至于分不清自己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脱清干系,而非再替一个死人辩白。思及此,他开口道:“父皇,儿臣料想不到裴宣竟然做出如此欺君罔上之事,还曾再三向您举荐于他,如今愧悔已极,求父皇责罚。”
皇帝看他一眼,神色淡漠地道:“裴宣一事与太子无关,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朕的权威,待会儿伍道长会用裴宣的头颅做法,消除孟获之怨,诸位当引以为鉴,切勿再犯。”
众人闻听此言,便都齐声应是。那些曾经虚报军功的武将,一个个都不由自主心惊胆战,显然十分畏惧。
皇帝冷哼一声,杀一儆百,就是要达到震慑众人的效果。裴宣先是杀降,再是纵容属下叛逃,不死难以平民愤。
安筱韶轻叹一声,附耳在江小楼耳畔道:“还说你和醇亲王无关,你瞧瞧,刚才若非是他,你可要命丧当场了。”
江小楼不动声色地一笑:“说不准……醇亲王是来护卫你的。”
安筱韶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象牙骨扇,扇面上的仕女荡舟图栩栩如生,语气却是难掩促狭:“原来你不但胆大妄为,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也是一流啊。”说完她用扇子遮住了自己半张芙蓉面孔,只露出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斜眼瞧她:“我已经去过醇亲王府了,你可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
江小楼望着她,神色寂静如水:“我不想知道。”
“我不信!”安筱韶微微提高了音量,惹得旁人侧目,她这时才隐约察觉到自己受人瞩目,连忙压低声音,“当真不想知道?”
江小楼瞧她一副神秘的模样,不让她说绝不甘心,便笑道:“如果你执意要说,我也不会阻拦。”
安筱韶手腕一转,象牙骨扇啪地一声合拢,笑容越发得意:“他说,心中已有所属,此生非她不娶,叫我——不要痴心妄想。”
江小楼眉头轻皱,复又轻轻松开,再开口的时候显得格外宁静:“最后一句话,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瞬间被拆穿,安筱韶面上一红,登时恼了:“人家一直在跟你说真的,你却动不动就调笑,当真狡猾!”
庆王妃已将她们二人的对话收进耳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暗惋惜。小楼和醇亲王并不合适,若两人勉强在一起,怕是将来要引出大祸患。
皇后的眼睛早已把一切尽收眼底,她面上含笑,虽无国色却也尊贵无比:“陛下,今日有一桩喜事,要请陛下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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