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太医,名叫什么?”沈默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宫侍依旧有问必答,“莫陈微。”
我那老死的娘亲是个懒人,懒得取名字,就给我们在莫姓后面冠上个爹的姓,于是她叫莫林我叫莫陈了。我有个妹妹莫陈小,还有个幺弟莫陈微,我估计老爹要是能再生一个就该叫莫陈无了。
莫陈的话依旧在耳,这个太医,竟然就是莫林莫陈的幺弟。
“公子?”
沈默回过了神,“有劳通传,就说沈默病疾在身,只怕会传染了帝后贵君,而且声音难以入耳,不敢误了陛下选秀的雅兴。”
“公子不前往?”那宫侍犹豫了一下,还是替他过去通传,沈默等在朝凤殿的花园里,没多久那宫侍就在灌木花丛间的小路上走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儒雅中年男子,“公子,这位就是莫太医,陛下恩准公子留宿流风殿养病。”
沈默心下一咯噔,晚风,晨风,流风,清风殿是四大贵君的住所,晚风殿因为之前那位风承远的生父絮衣贵君一事,已经几乎成了冷宫,风承志继位后立了两个贵君,分住在晨风和清风殿,正剩下了流风殿。
她居然让一个在身份上应该算是臣君,妹夫的男人住到流风殿去?就算是暂时的,也足够落人口实了,他这真要住进了,那可真的是清誉尽毁了。
那一直没开口的太医这会倒是抬起头来,却是对着那宫侍,“你去回禀陛下,公子病重,我须得带他回太医院,否则难以根治。”
那宫侍转着眼珠似乎很不解,莫太医这不是还没有给公子把脉呢吗?不过他只需要负责领命做事,还真的又转了回去,莫陈微走了过来,“走吧。”
“多谢。”
“不用,有人交代过我。”莫陈微眉头上扬了一下,“要是你真进了宫,莫要拆穿你装病,却不曾想,”他伸手搭上沈默的脸颊,飞快地翻下他的眼皮看了一眼,“你是真病了。”
沈默苦笑了一下,跟在他身后,“是承远?”
“承远?不,是我姐。”
“莫大夫。”沈默了然,却还是禁不住疑惑,“你们,和承远很熟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们姐弟三人,是我唯一见过会直呼她名字的,而且很熟捻,所以,有点好奇。”
“这个,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沈默上抬了一下眼,日光透过高耸的殿宇楼阁,入眼正是最耀眼的一束,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是啊,其实我还有很多事要问她。”
有些一直被他忽略的细节在脑海中隐隐欲现,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他却抓不住,也想不透,他实在是一点都不了解她,琢磨不透,她总是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还有那奇怪的性子…
真是越想越奇怪,不去细究还好,这真要一件件数的话,沈默皱起了眉头,还真是疑点重重,风承远,究竟是瞒了他多少事。
从那一夜她突然出现以一张圣旨救了他,先不说她为什么那么晚会在宫内,还有那张圣旨又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南陵那地煞天罡,那些算得上武林高手的女人,都是满身煞气难掩。还有那个出现在柳纾楼船上一箭将人对穿的女人,虽然脸被挡住,他却看见了那一身哨兵服,那一身他和她之前都穿着的哨兵服,之后各个渡口的突然消失的那些时候她又是去干什么了,回到皇城赛马会上又是突然出现…
不会的,不可能,沈默使劲摇着头,一定是他病了,他想太多了,怎么可能会是她,最不可能的就是她了,她是风承远,不会是她的,不会的。可那些事又该如何解释,“不会的。”他难以克制地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喃,声音本就沙哑,这一下更是喑哑难以入耳,莫陈微皱起了眉头,“沈公子,我看你的风寒害得不轻,这几日可用过药了?”
沈默压根没注意到他在问话,眉头紧锁,本就毫无血色的脸上更是苍白,偏生一双唇又因为害病殷红无比,一眼看上去,只觉得艳中带着三分凄,三分寞,莫陈微愣是呆了一呆。
***
“陛下,这可都过去的一大半了,陛下怎么心不在焉的?”
“爱君又怎么看?”怜花亭在朝凤殿前的御花园深处,是整个皇宫内景色最为独特的一处,不论一年四季,都是各种应时的群花竞放,雕花廊柱上龙凤舞爪,十六角亭亭顶都是以碎玉镶嵌。
不过最特别的,是不远处那一处典雅别致的小方亭,背对着青竹丛丛,方亭的中央,是一方砚台,几人都围不过来的一方砚台,坐落在琉璃台上,站立时正好一手可取,那方砚台,每一日清晨都有宫侍负责研墨,一年到头,没有一日会断墨。
方亭边上还有书案横塌,算是露天又有遮挡,可以将御花园的美景尽收眼底,玳瑁枕随意地堆叠在横塌上,这方亭砚台,据说都是帝上特意命人打造的,只因为帝后名中一个墨字,恩宠之意,不可错认。
“刚刚过去那位沈府三公子,才貌俱佳,听说还是皇城三公子之一,这次的秀主里,再也挑不出第二人。”那开口发问的贵君说得中肯,风承志不置可否,倒是转头看向自己左手边身怀六甲的帝后,“墨儿又怎么看?”
“这是陛下的选秀。”他淡淡地吹拂着暖盅内的甜汤,喝了一小口,“陛下喜欢便好。”
“如果朕一定要听听皇后的意思呢?”
“好是好,只是,傲了几分。”
风承志站起了身,锦黄色的衣袍一挥袖,“郁贵君,赐住宁风殿,其他的,你们看着办吧。”
“陛下,选秀尚未结束,您这是要上哪?”
“朕有些乏了,你们替朕挑着,皇后,这儿就由你处理了。”
41
41、故人心 ……
“陛下,您怎么亲自来了?”莫陈微惊了一惊,再见她身后居然只跟了一个宫侍,更是大惊,躬着身子也没敢抬眼。
“人呢?”
“沈四公子确实病重,而且心神不安,臣刚给他服下了药,因为药性有些强,而且有宁神的效果,他这会睡下了。”
“知道了。”她朝里走去,莫陈微还是躬身在前,“陛下这是?”
“让开。”
“陛下,这是,是远王殿下的…”
风承志挑起了眉毛,“朕怎么从来不知道朕要进这太医院还需要莫太医首肯?”
“臣不敢,只是陛下如此私下召见臣夫,未免于礼不合。”
风承志笑了出来,“莫太医,你这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
“臣不敢。”
他话音未落,太医院的内室传来一阵咳嗽的声音,风承志挥了挥手,那宫侍上前将莫陈微带了下去,他推脱不开,也不敢再多做阻拦,风承志慢慢走进内室的时候,沈默正因为醒过来呛到了一口气在床头乱咳。
“躺下吧,免礼了。”
“陛下,可否问一件事?”
风承志满眼兴味,她还以为他也会来一段礼仪廉耻请她离开,却没想到他压根没提,一醒来就是这奇怪的问话,看上去还急得很,“你问。”
“陛下是否有去查过,当日那张只有我们三人见到的圣旨,为何会在承远手上?圣旨上所写,佑王可否知晓?”
“沈四公子。”风承志叹了口气,“你可真是病糊涂了,什么圣旨,什么佑王?朕怎么不知道?”
“那张圣旨,传位于佑王的圣旨,明明…”沈默话没有说完,风承志摇着头,“沈四公子,你可知就凭你刚刚这么几句话,朕可以治你一个大不敬的谋反罪名。不过嘛,凡是都是有例外的,对于朕的爱君,朕当然是可以网开一面的。”
沈默心里又是一咯噔,手臂上一阵发寒,他只想着风承远的事,竟然一时忘了自己现在正在狼窝虎口,“陛下莫开玩笑。”
“不是玩笑。”她叹了口气,“她早就没有东西可以威胁我了,所以,你是我的,还有她的命,也是我的。”她漫步走到窗口,莫陈微怕他着凉,还点着暖炉在烧,她掏出一块明黄色的缎子,丢进了暖炉里。
沈默一惊,原来那圣旨竟然到了她手中,难怪她刚才那么有恃无恐地不承认。眼见着她又在走近,沈默不停咳嗽起来,实在咳得太猛,连清水鼻涕这下都给咳得流了出来,风承志这次果然止了步,好半晌,“你先好好养病,过几天就可以搬进流风殿。”
***
丞相司南这一死,丞相的职位,又由之前的莫尚风莫大人给接上,实在不得不让人感慨,官场上的人,寿终正寝还真是种奢望。
“后君,查到了,那日陛下选秀提前离开,上了太医院。”
“太医院?”
“是,而且,据说那里住进了一个男人。”
“什么人?”
“据说是沈府的四公子。”
“沈府,这个沈家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先是一个沈郁,这次居然还有一个四公子。”帝后站起了身,伸出手搭上那宫侍的肩膀,隆起的肚子有些行动不便,他还是迈开了步子,几乎极地的华丽裙摆有好几层,腰际的绸带长长地垂落,繁复却也雍容,“本宫就去会一会这个沈四公子。”
***
“这些珍珠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是用来磨粉的,回头得时送到各位君妃宫中去。”
“我帮你吧。”
莫陈微嘴角轻轻动了动,“说起来,沈公子,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急也是一日,缓也是一日,苦中作乐罢了,何况,我想她应该不会不管我吧。”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没有指名道姓,莫陈微也知道他在说谁,轻摇了下头,这位沈公子大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对承远的依赖,已经超过了他自己以为的那些。
即便怀疑,即便害怕,沈默还是期望风承远会出现,会如那夜一般,带他离开这里。
只希望,自己那些猜测,都是空穴来风。
两人正对坐着磨着珍珠粉,这里是太医院的内院,只看一些君妃的暗病,所以只有莫陈微一人,其他女子太医都呆在外院,所以,莫陈微也没想到帝后会亲自前来,甚至都没有人通报。
不过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帝后一见到这位沈四公子,竟像是丢了魂一样,面色惨白发青,手指颤动,连声音都几乎发不出来,“怎么,会是你?”
莫陈微急忙上前,这位帝后肚子里的可是陛下第一个孩子,若是个女儿那说不定可是太女,万一有点什么差错他也担待不起,正想要伺候帝后坐下,却被一把挥开。
沈默站在原地,看着宁炽直直走到他身前,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居然,居然是你。”
“后君,好久不见了。”沈默面无表情,眼神却也有些晃动,终究,终究还是遇上了,宁炽。
“你们都出去。”
“后君?”
“我说出去,听到了没有。”
莫陈微看了沈默一眼,和那宫侍离开,还带上了殿门,安静无声的空寂殿内一时只剩下了风声,好半天,“公子,你还好吗?”
沈默唇角勾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拜你所赐,玥儿已死。”
“公子,你恨我吗?”
“你说呢?”
“这是自然的,对不对?我夺了你的一切。”
沈默看着他,还是转过了头,眼神有些空洞地看着殿内廊柱,“其实,我本来已经决定离开了,离开所有的是非,再也不回来,可你,却仍旧不愿放过我。”
宁炽却笑了起来,“公子,果然是你的风格,难以面对,便选择逃避。”
“不。”
“不?”
沈默转头看着他,“这次,我不想再逃,你们欠下的血债,我会讨回来,为了娘亲,也为了玥儿。”
“是吗?”宁炽声音喃喃,“公子,你可知为什么我会背叛你,会想要你的命?”他问得格外温和,沈默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个男人,可以那么狠心地用硝水来给他毁容,还要他的命,还能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因为只要你在,我就永远只是一个冒牌货,只要你死了,我就是真正的墨公子,这世上唯一的那个。”
他的眼神有些迷离,沈默站定在他身前,“那人是谁?操纵你的那个人?”
“呵呵,公子,你该知道,就算是死,我也不可能告诉你。”他的眼神又出现了沈默那次见到的痴迷,“只要,你死了,有朝一日,我助她得了天下,我依旧会是帝后,她的帝后。”
沈默还没来得及反应,宁炽袖口晃动,右手已经欺了过来,沈默丝毫不动拳脚功夫,宁炽虽是怀着身孕,制住沈默也不用费多少功夫,几招就将沈默在身后压住了两手,右手抓过他们之前夹珍珠的铁镊,“再见了,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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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只此一次 ……
“你若在这里杀我,你如何解释?”沈默呼吸微喘,宁炽笑着轻叹,“公子,我可有的是办法,让你死得有如人间蒸发,不留一丝痕迹。谁又会想到我身上来?”
沈默身子挣脱不开,一脚踢翻了那摆着珍珠的案台,案台倒地的声响伴随着一颗颗珍珠掉落,清脆悦耳。那声音很响,宁炽眉头一拧,那铁镊的镊尖逼近了他的喉口,殿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宁炽手下一惊,沈默趁着这空挡用力一挣,那镊尖正从他脸颊上划过,就在之前的伤疤上,又加了一条划出的血痕,一直延伸到耳后。
“后君。”莫陈微站在殿门口,宁炽眼中闪过一道杀意,正要动手,遥遥地传来一道宫侍的高声传报,“帝上驾到。”
“你不会想让陛下看到这些吧?”沈默伸手擦拭着脸上的血迹,果然,宁炽右手一收。
风承志黑着脸走入内院的时候,就见到莫陈微带着宫侍在捡满地珍珠,沈默站立一旁,发丝垂面,不知道为什么挡住了右半张脸,还有她的帝后,居然也在这里。
满地的珍珠她也踏不进去,于是只是板着脸吩咐身后跟来的人,“送沈四公子回府。”
***
看得出来宁炽很惊讶,惊讶中还带着不甘,沈默这一出宫,他便难以下手了。
沈默自己也惊讶得很,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能给他解释,所以他才回沈府便转了个圈直接上了莫林的医馆。
又不营业?他不解地敲着门,莫林身边那药童来给他开了门,才进去,便是扑鼻的浓重药味,刺鼻呛人。
“这是怎么了?”
“师傅在里头。”
不详的预感漫上心头,如果说之前的怀疑让他害怕的话,现在的感觉,却像是针尖刺入了心头,竟有一种密集的疼痛,陌生之极。
“她怎么了?”沈默一把用力推开了房门,入眼的血迹让他不忍再看,莫林回过了头来,床上熟悉的衣物不用她说他也知道是谁。
“为什么会这样?”
“轩辕家那两姐妹加上整个骠骑营,把她困在了栖凤山。”
“可是,为什么?”沈默手心发颤,莫林叹着气,“你入宫这么多天,没想过为什么那皇帝一开始要你入宫,却突然又放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