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口的灯亮起来,昏黄的光影里,他神情漠然,又仿佛是让田璃陌生的冰冷。
她问:“那你相信我了?”
他抽回自己的手,“婚礼会照常举行,以后你想怎么样,我不会干涉。”
田璃眨眨眼,一时间揣摩不清他想表达的意思。
他已经走出几步,见她仍停在原地,他笑了。邓西杰的笑大多是微笑,他不擅于表露炽烈的情感,再浓墨重彩的事情到他那里,也能沉淀成静水深流。此时,他亦是笑得平静,“我不就是你的遮羞布吗?”
她险些晕倒,“我的遮羞布?”象握了一把冰块,寒冷一点点侵入她肌肤,又象此时的天气,凉意袭人。可田璃清楚地知道,萦绕于指尖的战栗绝对不关天气的事。她敬重邓西杰,即使爱没有那么深,也不妨碍他们成为夫妻,相敬如宾地走完一生。而今,她的‘敬’还在,他的已无影无踪。
她一字一顿,“不,我没干丑事也不需要遮掩。”
邓西杰敛起他本就清浅的笑容,一贯严肃的神情中浮起点点讥讽,“何必呢?我都能忍,你端出忠贞又给谁看?”
这是要共度一生的人吗?田璃望着他周正的脸庞,颤栗弥漫至全身。也是到了这一刻,田璃意识到自己有多失败。她容忍邓西杰、迁就顾唯、包容田怡心,到最后,回报她的依旧是欺骗、羞辱。五年了,一切都在变,她却没有丝毫长进。
活该!你自作自受!在心里,她痛快地骂了自己一句。
“走吧。”邓西杰不耐烦地催道。
一缕头发随着夜风拂到她脸颊,她从容地别到耳后,然后挺起胸脯,“西杰,你能忍是你的事。可我不愿意,我得嫁个爱看我端着忠贞的人。”
“你想好了。”
他没有理会她的态度,冷冷地将脸偏向一边,话音也是淡得没有丝毫起伏。这是典型的‘邓西杰式厌恶’,遇上他瞧不上或者鄙视的人,他吝啬给予任何关注。
田璃明白了。他问这句话并非出于挽留或者确认,只不过想从她嘴里要个准话,以应付来自父亲那里的责难。即使她再愚钝,这点简单道理还是能分析出来的。
她微微一笑,“我会告诉爸,是我悔婚,叫他不要为难你。”
他依然看向别处,好象与他对话的田璃悬挂于遥远的半空中,然后,他对着混沌的夜色点头,“好,祝你们鸳梦重温了。”
风从车窗涌进来,因为车速够快,风硬硬的,吹得田璃几乎喘不过气。这样有个好处,就是想掉的眼泪被堵了回去,她脸上干干净净,看不出任何异样。带着这样的清爽,田璃回到家。
家里人都在。如果说刘荻一人势单力薄,加上大女儿的鼓励,她有上天揽月、下海捉鳖的雄心。□点钟是她正忙的时候,一般是从某个饭局脱身赶牌局的当口。但今天例外,身着松垮睡衣,随意挽着头发的她,跟大女儿各端着一盘猕猴桃,边吃边聊,不忘示威似的咯咯笑。她偏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老公,哪怕她闲的发慌,无所事事到了看电视的地步,也休想指望给他撑面子去。
在她们身后的餐桌旁,田万山铁青着脸,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他没力气跟她们吵,也懒得吵。他大口地把烟吐向娘俩的后脑勺,大有熏死她们一了百了的意图。
听见门锁响,三人都转头看过来。
“阿璃回来啦,快来吃水果。”田怡心笑眯眯的招呼。
田璃连鞋也没换,径直走到姐姐面前,劈手一扇将她手中的水果盘打飞,客厅一角下了‘水果雨’。
“疯啦!”刘荻不干了,吼一嗓子。
田怡心倒是笑容不减,扔了手里的水果叉子,惬意地换了个坐姿,对怒目而视的妹妹瞧也不瞧。
田璃居高临下俯看她,“卑鄙!无耻!”
“怎么跟你姐说话呢?”刘荻生气了,扔了手里的果盘想起身,却又忌惮地瞟一眼老公,看他唬着脸一言不发,有点不敢冒进,猛收了身形,而嘴里已然是控制不住,“你姐一天到晚为你忙,不听你说声谢还骂上了,你有点儿好心眼没有?”
“妈,你别掺和。”怡心嗔怪地制止母亲,“阿璃有火你就让她发,憋到心里不好。”
“你不要装好人,我不稀罕。”
阴沉着脸的田万山发话了,“怎么回事?”
“你问她。”田璃一指姐姐,“你让她说。”
田怡心无所谓地翘起二郎腿,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冷静,“我有什么可说的,我又没跟顾唯旧情复燃。”
“顾唯?”敏感度极高的两个字惊得田万山夫妇一齐瞪了眼。田万山更是反应剧烈,‘腾’地站了起来,“那小子打哪出来了?”他放弃躲在一边独自伤神,拉着小女儿要问个仔细。
这更让田璃悲愤,她哆嗦着指向姐姐,“你……混蛋。”接下来,她找不到更恶毒的词表达恨意,只剩了咬牙切齿的表情。
这更给了田怡心讲话的时机,她端正了坐姿,比身边那两位更具长辈风范,“阿璃,你要是不想结婚,就大方地跟家里说,你应该相信我们是站在你这一方的,不会向着外人说话。你不信,我把话放在这儿……”
田万山没兴趣听那些不着边际的废话,截断大女儿的话头儿,“说重点,那个姓顾的怎么回事?”
对着父亲,田怡心的耐心历来匮乏,没好气地说:“她跟姓顾的怎么回事干嘛问我?当事人就在眼前,自己问。”
“是你挑的头儿,我当然问你。”
“你问我我就得说?”
“都停。”刘荻一嗓子喝住了父女俩的斗嘴,她问田璃,“那姓顾的又来骚扰你啦?妈的,”不等小女儿答话,她一拍大腿接着骂,“瞧我抽死那王八蛋去。祸害完了他拍屁股走人,留个烂摊子给我们,这口气我憋了多少年了。他在哪呢?说!”
“哎呀,妈。”田怡心强按着不让刘荻动弹,“你别沉不住气。听阿璃怎么说吗。”
田璃象看戏一样瞧着姐姐,曾经的姐妹情深不过是个笑话,自己蠢,直到今天才明白。她问出了早想问的话:“你前后忙乎这么久,就为了让我的婚事告吹吧?行,你称心如意了。那个镯子等会儿我给你,省得你惦记。”
姐妹间心知肚明的一句话,被嗅觉敏锐的田万山即刻领悟了。几年前那档事他还记得,为了平息事端他用钱打发了怡心,谁知这白眼狼又回来反咬一口,他勃然大怒,冲着大女儿吼道:“又是你!哪都有你!你个兔崽子,看我不打折你的腿。”说罢,他抄起手边的茶杯砸过去。
刘荻堵枪眼似的挺身冲上来,想保护大女儿,抢先与老公厮打成一团。
田璃一声不吭,上楼收拾了简单衣物,拉着小行李箱出了门。
战况激烈的客厅里,没人关注到这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有事。不能更文。抱歉。
然后,还是那句话:下周一。晚六点。见。
、十三
顾唯来到艺术中心找田璃,没见到她人。同办公室的娄老师热情接待了他;又告知了田璃请假的消息;弄得顾唯愣了一下,“病了吗?”
娄老师笑得慈眉善目;“不是;她申请休假了。”
顾唯蹙了蹙眉头,有点扫兴;“敢情是找地方疗伤去了。”
娄老师一听,遇到了知情人;立马谈兴大增;话里话外不无同情;“谁遇到这事能淡定啊?还有几天就办酒席了;突然告诉我们婚礼取消。你说晴空霹雳吗?这下她在我们中心成了知名人物;走到哪都有人围着看。她脸皮又薄,不好意思跟人瞪眼,只能躲了呗。哎呀,真是糟心。你说,好端端的闹这么档子事,搁到谁头上不郁闷啊?”
“是啊,郁闷,郁闷死了。”顾唯似是深有同感地点头。
娄老师觉得这人有点怪,嘴里表示着同情,可眼睛里却有点半笑不笑的意思。他关切地问:“你手都好啦?”
“好了。”他晃晃已经活动自如的指头,“你忙,我有事先走一步了。”
“哎,要不要帮你留个话给田璃?”
“不用了。”他自我解嘲地说:“她巴不得一辈子听不到我的声音呢。”
“你不是她朋友吗?”娄老师糊涂了。
顾唯一笑,他和田璃可以是爱人、仇人、陌生人,唯独成不了朋友。
回到居住的地方,顾唯意外见到了田怡心。她坐在他门口睡着了,头歪着枕到门框上,一身轻松的运动装,象是刚刚跑步归来。他蹲下,用钥匙点她膝盖,“醒醒,不怕受凉吗?”
田怡心揉揉眼,看清顾唯后,说:“我来告诉你一声,我家老头儿四处找你呢。”
顾唯搀她起来,打开了门。见墙角放置了行李箱,田怡心呵呵笑了两声,“行,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已经准备跑路了。”
顾唯从冰箱取出矿泉水,扔给她。
“要走就快点儿,”田怡心喝了口水,利落地抹抹嘴,“他现在恨得要杀人,一肚子火正找不着地方发泄呢。”
“那我是不是应该等着他来跟我谈?”顾唯点了一支烟,却不吸,只是烧香似的让它燃着。
“谈个屁,不等你跟他对上话就得少条胳膊断条腿,瞧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顾唯一抬眼,这才看清田怡心眼眶处有淡淡的淤青,“挨揍啦?”
“哼。”她冷笑一声,“他犯失心疯了,苦心安排的好事被毁,心肝宝贝又离家出走,揍我还是轻的,断绝关系的心都有。”
“活该。”他说得干脆。
“滚!”她答得也干脆。
透过袅袅飘起的轻烟,顾唯审视起田怡心。她跟田璃象是一根枝杈上结出的两种果,单从外貌上看不出相象的地方。但举手投足间,又有着惊人的相似。譬如拢头发时的手势、讲话时爱撅起嘴的习惯动作,很容易联想到她们有某种关系。但归根结底姐妹俩是不同的,一个恬静清新,另一个则是雷厉风行的干练。
“看什么看!”田怡心对他的注视报以呵斥。
顾唯没说话,起身去了厨房,不大一会,拿着颗剥好的鸡蛋回来,“放眼睛那儿滚一滚。”
田怡心接过鸡蛋,却不领情,“我最烦的就是你这娘们叽叽的劲儿,这么些年一点儿没变啊你。”无意中瞥到顾唯小臂上贴了一块纱布,又问:“我妹干的?”
他把拉高的袖口褪下来,掩盖了那里,转头去归整桌上的几份文件。
“哑巴啦?”她一边揉着鸡蛋,一边凝视着他的背影,“还是自知干了丧尽天良的事,愧疚到不能言语?”
“你这话说的没道理,我又没跟邓西杰眉来眼去,有什么愧疚的。”
“滚。”田怡心又骂了一声,然后半天不说话。
顾唯整理好所有的东西,回头看一下半闭着眼睛揉鸡蛋的田怡心,“有一点我实在不懂,上学时你最烦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的主,非说人家长得村,跟铁道游击队似的。怎么后来口味大变,看上邓西杰那款的,谁刺激你了?”
跟他说话,她一贯呛人,眼皮不抬的说:“我的事凭什么告诉你?咱俩很熟吗?”
顾唯也习惯了,点头,“也是。”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田怡心扔了鸡蛋,“走吧,请你吃饭,谢谢你上次帮我。”
说是吃饭,可下午三点多的时间哪家餐馆都处于休整,田怡心干脆带着顾唯奔了酒吧一条街。这里的生意也清淡,但随便推开一家门也可以点杯酒喝。
窝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田怡心自斟自饮,完全忽略对面的他。
顾唯也不甚在意,他没喝酒,点了一壶薄荷茶给自己。
“其实啊,”田怡心摇晃着酒杯里的酒,对着杯子上映出的自己用力笑,“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二次动手打我。”
顾唯转了转眼睛,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他无意做蓝颜知己,分担她的愁苦。此刻更想安静地独处一会儿,马上要离开这座城市,心里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但她嘟着嘴说话的神情象极了一个人,他鬼使神差地引她继续,“第一次是多久以前?”
她并不顺着他的问题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他向我冲过来的时候,我特别想跟他痛快地打一架,象我妈那样。我练跆拳道、女子防身术,就憋着这一天呢,我梦想着打得他满脸是血,让他也尝尝血流进眼睛里的滋味。可机会真到眼前,我又含糊了,怕打着打着,他犯病晕过去。”她喝一口酒,歪着头问顾唯,“我孝顺吧?”
顾唯点头。
“前几天他犯病了,正好在我眼前,我当时特别镇定,就跟帮忙抢救那些吃饭中途突然发病的人一样。看着我妈和阿璃伤心难过的样子,我骂自己不是人,铁石心肠,可骂完了我还是心安理得的不难过。不单不难过,我还在心里遗憾,他怎么没真的死了。你说,我是不是特混蛋?”
顾唯凝视着她,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番状况。他和田怡心是大学同学,还曾组队参加过辩论大赛,但关系上一直是泛泛之交。真正走得近,则是跟田璃谈恋爱之后。田怡心的泼辣远近闻名,性格上也极度自我,属于拔尖好强那类。那时的顾唯也不甘人后,个性张扬。如果不是中间有田璃的关系,他们很难把对方放到眼里。
“好象没听你嘴里说过我爸这两字?”他问。
“他?他是阿璃的爸。跟我没关系。”
他一怔,随即又被她的话开释了,“我是说,妈是我的,爸是阿璃的。他眼里只有我妹。你是不是也这样?”
见他闭口不答,田怡心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斟满了,“不承认我也知道。你刚才看我的眼神不对,发飘。”
顾唯抬手搔一下自己的眉心,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于是继续沉默。
“你看这儿。”她撩起额前的头发,“他打的,差一点点就挂了。”
从他见田怡心第一面开始,她即是这个长发披肩的造型,刘海厚厚的象个小门帘。她眼睛不象妹妹那么大,是薄而深刻的单眼皮,乌云压顶的遮盖下,越发显得五官集中紧凑。坦率讲,发型是她整体形象上的一抹败笔,原来是为了隐藏额头上那道长长的疤痕。
“他也打过阿璃吗?”顾唯关心的是另一个人。
她放下刘海,苦笑着骂了一句,“我靠,我真是多余跟你说。”
意识到自己失礼,顾唯摆摆手,“你接着说,我听呢。”
“说个屁。”田怡心恼了,端起酒杯喝得又快又急,仰头之间杯子见了底。
接下来的一大段时间里,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有主动开口。田怡心闷声不响将一瓶酒喝得精光,烟也抽掉半盒,她招呼服务生再开一瓶。
“差不多得了。”顾唯劝道。
“我掏钱请自己,关你屁事。”
顾唯再度摆手,示意她继续。
她恶狠狠地倒满一杯,酒精在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