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要求何其平常,连白九棠自己都曾亲口提及过,称不上什么交换条件。
卢文英旧事重提,是因为想要回归爵门,但面子上又过不去,只得故弄玄虚,给自己搭个台阶下。她志在争脸,故而言辞犀利,口气生硬,异常遭人厌恶。
双赢的结局。永远和冲动无关,当下的白九棠却和理智无缘。
白门目前稳住了大局,他有恃无恐,自然不可能乖乖就范。且将那蓄积了三日有余的窝囊气,发泄在了胸大无脑的始作俑者头上。
根据吃讲茶的规定,面对一方提出的和谈条件,另一方除了拒绝,还可以与之进行磋商,于是白九棠也提出了一条要求,表明为舞厅做撑头是小事一桩,理应效劳。但要卢大班将舞厅赚得的利润,抽两成作为酬劳。
始料未及的卢文英,当即哑然一顿,变了脸色。双方进入了舌战中,气氛越来越糟糕,矛盾白热化升级。最终,从白九棠口中,迸出了那句惹祸的话来。
顾大亨听完了后生的陈述,狠狠训斥了他一通,在桌上戳着指头,一条条历数他犯了些什么忌讳,令那个爱在谈判中拉扯经济收益的生猛小子,点头点到脖子麻木,临了干脆深深的耷拉起头来。
此后,顾大亨逗留了不久,于夜间十一点左右,带着三名贴身保镖,离开了。
经过了英租界巡捕房这么一闹,大舞台的生意倒是未受波及,但赌场却惨淡至极,收益下跌了半数以上。
然而事还远不止如此,在凌晨时分,果然如白氏所料,巡捕房杀了个回马枪,开始大肆抓人,将守在外场的车夫全都带走了。
白门子弟一早潜回南京路,聚集在一间茶肆里待命,待巡捕房的人撤走之后,便跟随当家的驱车前往闸北,夜会笑面虎顾四爹,禀告恶化的境况。
顾氏流氓纷纷雇了当地的人力车,缀在两辆美产轿车之后,朝闸北大本营行进。
夜色中响着刺耳的车铃,涌动着车轴的咕隆声,扰民的喧嚣一路推进,从英租界滚动到了华界。
顾竹轩的得力部众,引领着白门堂进入了顾公馆。接到电话告知的顾大亨,正在楼上卧房中更衣,稍事便神色凛冽的步下了楼来。
******
一个法租界的小流氓越界抱台脚,本是一件小事,如今闹得上了《申报》的头版头条。
“袍哥会和华界大亨等江湖人士参与此事”、“工部局强势打击流氓势力,颁布禁止入境的戒令”、“巡捕房夜扑南京路,抓捕了一群非法纠集之徒”,等等内幕,均被好事者爆料给报社,齐齐出现在了大版面的铅体字中。
华界的交通工程局,主建设和管控区域交通,毫无悬念的如期介入了此事,顾竹轩一份厚礼送到素有交情的局董手中,加强了工程局向英巡捕房施压的力度,使那批车夫在被捕的次日便获得了释放。
这种胜利是属于闸北枭雄顾四爹的,并非白门堂的年轻堂主。对于白九棠来说,喜逢贵人是一时的,可喜可贺,但不能予取予求,不该心安理得的将自己的麻烦转嫁给别人。
如今英租界当局插手,带来的阻力是长期而尖锐的,局势已倒向了难以逆转的被动面。在他的心灵深处,如铁锚附体一般,背着沉重的包袱。
白九棠在顾公馆待了一整夜,又陪同师叔奔忙了一上午,中午才回到长青楼的客卧中,进门便直奔大床,倒头大睡,鼾声连连。
苏三斜坐在床上,守着沉睡的男人发愣。惋叹这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局面,不知何时才能良性稳定。
数不清分针跑了几十圈,楼下传来了响动,闸北的袍哥们午间休整后,又要整装前往火车站了。
这动静让苏三回过了神来,联想到关氏的鼎力相助,感恩的波澜在心间拍打,她也想到了允娘对自己的好。
心知守着一个呼呼大睡的男人,对事情也无任何帮助,她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的摸下了床来…………
关允超身为袍哥会的会长,必须操持起整个帮会的事务来,此时分身乏术的他,只能憋着担忧,期盼白九棠主动提出方案和要求,方便他直接给予支持和帮助。
昨夜被驱赶之后,关氏去了合字号钱庄,向老会长汇报糟糕的境况。童泊龄听闻汇报之后,大不了然的说道:你告诉我干啥?会长是你,我只是个糟老头子!该反的时候,难道还要我牵头来造反!你看着办吧!
此言听起来像退位的江湖老大,在推脱纷扰的闲事,但关允超何其明了,老会长这是摆明了让他跟当局对着干。
为白门搭跳,既存在着兄弟情义,又有童老的旨意,岂能有丝毫的懈怠,关氏随即安排了一拨未露过面的兄弟,穿上洋服戴上礼帽,再返南京路,不动声色的潜伏了下来。
今晨的《申报》一出,上海滩一片哗然,关允超感到事态在升级,本想与白九棠碰头商议一番,谁知中午回到长青楼时,那位彻夜奔忙的幺兄弟刚回来不久,正在蒙头大睡。他不忍将其打扰,只得将此念往后推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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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第90话』 '三角恋'—'凛对'
『第90话』 '三角恋'—'凛对'
挂钟的秒针,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长青楼的客卧沉静得像深宅大院。苏三蹑手蹑脚的在化妆台前坐了下来,拿起梳子轻轻梳理着假发髻。
晕晕沉沉的脑袋,像塞满了铅块一般,伴着若有若无的呕吐感,令她隐隐担心是否落下了什么病根。
这担忧、这手中的发髻,轻易让她想起了昨晚的事。
她在天旋地转的不适感中,咬紧牙关完成了大计,却在离开时,两眼昏花四肢乏力,差点再次栽倒在地。
季公子心急的倾身而上,竟是只敢搀扶,不敢拦腰抱起,两掌死死扣住她的肩头,好像拎着一件贵重的金缕玉衣。
她在对方呆滞的手势中,被折磨得双腿打颤,几欲狂呼出口:如果不扶我坐下,便丢在地上吧!
末了,季公子下了极大的决心,矮了矮身,把自己的背部送到了她跟前:“我背你出去!”
她愕然的眨了眨眼,望着那古铜色的皮肤。浑圆纠结的肌肉,闪现在脑海的念头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是怎么长成这副模样的?
摆好架势的人催促着,令她回过神来,单薄的覆上了身去。
虽然贴上那裸露的背部,让人感到局促,但不必面对鼓起的胸膛,不必垂低眼帘,更不必承接他吹来的热气,已显示出了此选的优势。
至于季十一会在柔软的挤压感中产生什么样的悸动,只能不去设想,免得令她自己也窘迫起来。
少年人血气方刚,不幸就在那一瞬间,受到了莫大的震撼,好似任督二脉已通,可练绝世神功一般,心跳紊乱,血液倒流。
几秒钟之后,他突地迈开大步,朝外走去,看样子是承受不及,打算尽快把背上这个练功的仙丹给丢掉。
然而这一颗仙丹,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能力,季十一将两名保镖远远的抛在了后头,疾步生风,越走越起劲,永远也不想停。
背上这一位。在快速倒退的景物中,想起了洋泾浜的沙滩,想起了喊魂的回音,想起了……白九棠。
这是她后来在季门的轿车中一言不发的原因,她不停的问自己:我做错了么?我不该自作主张,瞒着白九棠来找季十一?我不该让暧昧在糜烂的夜色中得到滋生?我不该答应季十一的要求,我不该让他背我??
这么多的“不该”齐齐朝某一个归属地奔去———如果她心底是坦荡的,何须自责?难道说她无法坦荡?!
苏三猛然收回了所有的思绪,丧气的闭了闭眼睛。房门被轻轻叩响,允娘的声音隔着门板,小心的扬起:“苏三……苏三……”
正在自省的女人,心虚的一惊,像是内心的秘密被他人窥见到了一般,张惶失措的站起身来,走向门房边,开启了木门:“允娘,怎么了?”
允娘瞧那藏在门缝后的架势,估摸着小丫头并不想跟自己多说,竟抬手推开门扇,胳膊一揽,将她带出了房来。
苏三没料到允娘会将她从房间里挖出来。靠在墙壁上愣愣的睁大了眼:“这……这是要干嘛?”
“小丫头,楼下有个男人来找你,想跟我解释一下吗?”允娘的唇际带着调侃的笑意。
苏三耳畔轰的一声响,脸色刷白的问道:“谁?找我?男人?”允娘那一声“嗯”还没说得出口,她便猜到了来者何人,跌跌撞撞的扶着楼梯栏杆,朝下跑去。
弯弯的楼道上,薄纱飘飘,四面开叉的晨缕,轻舞飞扬。
允娘讶异的一顿,追赶在后,嗓子压得低低的呼喊道:“死丫头你跑什么呀!别滚下去了!!”
苏三闻声顿步,揪紧了眉心,转回身形迎了几步,悲戚戚的祈求道:“允娘,你可不可以帮我保守秘密,别……别跟九棠说?”
“保守秘密可以,你自己有分寸吗?”站在高一级台阶上的妖冶女人微微垂低眼帘俯视着她,口气很温柔。
苏三拉紧了对方的手,忙不迭的点头:“当然有!我保证!我爱的人只有一个!”
允娘偏头打量了她几秒,忽然扩开笑意:“我相信你!”
此言尚未落音,抱着“免死金牌”的苏三已经扭回头朝楼下奔去。
阎允娘对她可谓仁至义尽了,不仅包庇了“克文……”的呓语,还在特殊的情况下,送出了何其珍贵的一句“我相信你”。
穿过窄窄的走道,紧闭的大门近在咫尺,从旁有一张空椅子,看门的小袍哥去向不明。苏三感激的回头看了看楼梯口,那儿一片沉寂。允娘并没有尾随在后。
收回心神定定的凝视着大木门,她揣着一丝对来者的愠怒,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经过改良的厚重木门“嘎——”的一声,被拉了来开。门外呈现了一幅令人恨不得撞墙的画面。
季家公子端戴着礼帽,穿着缎面的马甲,打着丝质的领带,手捧牛皮纸裹着的玫瑰花束,闪亮亮的刺激着可怜的视神经。撕碎了她渴望“平常”的希翼。
不远处的马路边泊着那辆黑色的轿车,两个保镖背对着长青楼,在车旁抽着纸烟,车子显然才洗过,在秋日的艳阳下,黝黑黝黑的发亮。
这种格局的求见,她事后该如何向允娘解释?
“苏……苏三……”季公子展露了一个醇和的痴笑。在他眼里这个一头乱发,身着睡衣的女人,是无需粉黛的仙子。
在他们的头顶上方,开着一扇窗户,轻风鼓动着波澜起伏的窗帘,那便是客卧的窗,客卧的帘,里面睡着一个不定时爆炸的炸弹。
在这种高压之下,苏三失去了所有的演绎能力,快步走到季十一面前。将那递到眼前的花束,丢在了脚下,咬牙切齿的低语道:“季公子,我该怎么说呢?你这是在害我!!恕不奉陪!请便!”
说罢,转身朝大门走去。季十一满面惊愕,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随之像被烫了手似的,又马上丢开了。
停下步伐的女人,怔怔的转过身来,怔怔的抬起眼帘。怔怔的低语:“白九棠就在楼上睡觉,如果我呼喊一声,你就会变成一个蜂窝!”
一夜之间,小媳妇在阳光的映照下,变成了悍然的白相人嫂嫂,一夜之间,被利用完毕的少年人,体会到了“残酷”一词的真正含义。
两张青葱的脸庞,一正一侧,精细的线条,单一的色调,僵成了工笔画。
苏三挪动不了脚步,盼能看到他稍事之后,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扬扬眉梢,抄着裤兜潇洒的离去。
可是季十一却鼓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埋下了头,晴朗的天空下了几滴雨,在裹着玫瑰的牛皮纸上,留下了扎眼的点点印记。
那一束玫瑰,凄凉的躺在地上,望着玫瑰的人,凄凉的立在前面,她有一千个理由拒绝任何男人,但无法坦然的伤害一个大男生。即便痛苦能让人成长,也别让她来操刀吧。
“十一……”她转过身来,偏低头颅歉然道:“我……我是……我是担心加剧你们两边的矛盾……你,你明白吗?”
季十一猛然的别过头去,脑袋几乎歪到了右边肩头上。伴着这个动作,鼻腔的液体有些失控,他不得不抽了抽鼻子。
拒绝一个乡下孩子是罪过么?!他怎么就哭了……
图像可以隐藏,视线可以调离,声音却不可能隔离。苏三重重的闭了闭眼。出人意料的绕到右侧面,抬手抹了抹他的眼角,皱紧眉心责难道:“你是个大人了,怎么能随便哭鼻子!?”
“谁他娘的——”季十一吃了一惊,猛的一甩头,又别向了左边。
“嘘!!”追逐着他的面孔。苏三倾身上前捂紧了那张聒噪的嘴,掠高眼皮看了楼上的窗户一眼。
常人在这种时候,都会伴着对方的眼色,下意识的也看上一眼,偏偏季十一不属于常人的范畴。
他的眼神毫无焦距的落在异处,空洞而迷茫;他的脸颊,在柔荑与嘴唇的亲密接触中,已由极悲的酱紫,变成了极窘的酱红。
苏三回过头来,被这幅异样的画面缚紧了心房,悻悻然的退开了身姿,摸了摸手心,想要出言打发他,竟是硬不起心肠来了。
“你沿着昨夜的路寻来,就是为了送束花给我?”她蹲下身子,拾起了那束玫瑰。
“是……噢!……不是……”季十一被唤回了神志,颔首嚅嗫道。
那边厢在一蹲一起的姿势中感到一阵恶心,竭力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干呕起来。
“怎……怎么了??”季十一上前一步,手势摆好了,却不敢搀扶,干巴巴的瞪起了眼睛。
那一捧倒霉的花束再度坠地,苏三在晕眩中伸出手来,抓紧了横在面前的手掌,另一只手捂着嘴没命的干呕。
“你怎么了?苏三?!苏三?”季十一捏着那柔荑,情急的大声呼喊起来。
“别…………喊!”苏三挣扎着出言警告,再度仰头看了看头顶的窗户。
在那一瞬间,她的血液凝固了。窗口处露着一截赤膊,和一张燎着火气的脸庞,白九棠醒了。
等到季十一察觉到她的神色不对,跟着掠高眼皮时,窗口处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了窗帘在律动。
“快走!!”苏三脸色骤变,连连干呕着将他推向轿车:“快走啊!!”
“我为什么要走!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季十一心知就要迎来白九棠,脸色顿时变得冷冽起来,脚步如生根的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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