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过嗓子之后,雾鬼老人接着讲述,圣龙立轩知道将要讲到关键处,而那黑毛驴也安静下来,一个跳跃,如同鸿毛般飘落在桌面,没有丝毫声响,趴在圆桌上望着雾鬼老人。
“死神是不会管你的生活处境的,更不会管你生活的幸不幸福。祖母走了,留下我一人,当时我十三岁,靠着给周围邻居帮忙换口饭吃,而先生也大方的留我在私塾,免了我的学费。人年轻,不看自身处境,心比天高,这是我当时的心态。与几位志同道合的少年奔赴这云华城,力求创下硕硕威名。”雾鬼老人自嘲的笑笑,望着黑影重重的窗外,低声道:“衣衫褴褛、满是补丁,却想着风流倜傥,一举成名,现在想来不仅是可笑,更是悲哀。我和那几名少年从未来过这云华城,所以刚来便闹了许多笑话。灰溜溜的如同丧家犬,成为城内那些眼高于顶,对周围村庄不屑一顾的城民的饭后笑料。”
“年轻时春心泛滥,我遇到一位貌美如花的少女,并且认为深深喜欢上她,但她是高门大院里的大户小姐,与我的地位关系无异于天壤之别,终于在某个机会下,我将自己写就的一封情书递上,等了好久都没有音信,只道是被那小姐当做笑料扔掉。但是当时我很专执,念念不忘,就差因相思病奔赴黄泉了。后来发生了一些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那小姐与我坠入爱河,但也像小说中的苦命鸳鸯一般遭到士家大族门槛的限制,遭到狠狠的打击拒绝。现在想来,那大户人家的门槛似乎比我这人都高,只能仰望,但就是仰望,也如井底观天般彷徨无奈。”雾鬼老人用鼻子深吸几口气,伸出手擦了下鼻孔,盯着圣龙立轩笑道:“那个家族就是姑苏家族,应该在你意料之中吧,不过你也应该好奇,我一介寒酸书生,是如何拥有这一身傲人修为的?”
圣龙立轩点头,而那黑毛驴却蹦跳起来,嘴中发出刺耳的声音,像是想到什么事情极为不满一般。
雾鬼老人柔和的望着黑毛驴,伸出手抚摸着驴背,然后道:“这兔崽子可不是普通的毛驴啊!”
圣龙立轩将目光移到毛驴身上,也是这么觉得,反正他自认为不是这黑毛驴的对手,就冲那天逃跑的速度,圣龙立轩就敢说在王者境以内能够给它造成威胁的绝对没有。
“我被驱逐出城,流浪在外。你知道云华城东方那座山脉叫什么名字吗?”雾鬼老人问道。
“铁令山脉。”圣龙立轩答道,那诡秘莫测的铁令山脉东连龙池河,南至云华城前,北到无名深渊,南临婆娑森林。
“当时我误入铁令山脉,得天眷顾,遇到兔崽子,迈入修行路,并且得到一笔宝藏,学成之后便回到云华城,在城内买了座豪宅,也没有大张旗鼓的行动,但是当我听说那名小姐依旧未嫁之时,我心动了,心慌了,终于迈上我的不归路。”雾鬼老人回忆往事,缱绻意难终,总是在不轻易间摇头,如同淡淡的悲伤,让人无可奈何只道往事不堪回首。
“其实我与那姑苏家的地位还是天壤之别,依旧没人赞同这笔婚姻,于是我商量着和那小姐私奔而逃,不幸消息走漏,当晚被捕。幸好那代家主宣扬仁义,把我安然无恙的放出来,但是不准我再有非分之想。我也是心高气傲,曾言五十年后定要功成名就归来!”雾鬼老人站起身来,将黑毛驴放在胸口,轻轻抚摸。
圣龙立轩抬头望向雾鬼老人,轻声道:“五十年,是否太过久远了?”
“那你说我能怎办,当时我王者中阶,若想让姑苏一族刮目相看,不达帝境,无异于痴心妄想。而那名小姐,身负异样血脉,一旦觉醒,更是成为姑苏一族的璀璨明珠,我若想去摘取,若想让那书生意气大男子气概得以保存,没有五十年的时间,有可能吗?”雾鬼老人气愤道,对这世俗关系痛恨至极,却没有想过自己年轻时想的就是在这世俗关系中爬到最顶端。
“你回来就是为这事?背着的木箱就是那名小姐辨认你的标志?只是……”圣龙立轩看着雾鬼老人破旧的衣衫和不修边幅的脸面,加上十分苍老的面容,不知道那姑苏家小姐会怎么看待,还会和往日一样吗?
雾鬼老人读懂圣龙立轩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想让你代我去那姑苏家一趟,替我送上一封信。”
“这?”圣龙立轩拧紧眉头,眼睛中闪烁光芒,喃喃道:“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年轻人就是脸皮薄!”雾鬼老人说完就从怀中掏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书信,递给圣龙立轩,如同白天抛给他木箱之后溜之大吉。
“还有,明天把那木箱也带去!”雾鬼老人的幽幽声音传来。
看着雾鬼老人如同风一样的穿过窗户,圣龙立轩耸耸肩,不知道说什么。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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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
雾鬼老人来到城内一座荒废的豪宅,里面有一间和周围亭台楼榭不相符的房屋。
老屋老树老井,屋内还有一口老棺材,这是雾鬼老人心灰意冷时将小时候居住的房屋移来重新修建的,至于那口棺材,则是他为自己绝望的心准备的。
冷风吹来呜呜作响,如同鬼哭狼嚎,雾鬼老人骑着黑毛驴,幽幽的走进房屋,揩去棺材上的灰尘,然后面容宁静的躺下去,闭上眼睛,嘴角有笑容勾勒而出。
黑毛驴看着这一直以来都放浪不羁的主人,沉默下来,然后呜咽低鸣,如那祭祀古音般飘渺神秘。
漂泊日久,不知伊人模样。
雾鬼老人在棺材内闭目安详,但是神志清醒,他在回忆过去,在思考姑苏晴儿是否在念着他?
他疯狂修炼,孜孜以求境界提升,按理说执念过深者是很难晋升帝境的,但是雾鬼老人非同一般,在铁令山脉中得到的传承迥异于其他修行功法,讲究一个情字,看重坚持不懈的心态,认为执念过深是专注的一种表现,故而也能得享帝境果实。
“你说晴儿见到我现在的模样,还会和五十年前那样对我死心塌地吗?”雾鬼老人突然从棺材里做起来,对着黑毛驴轻声问道。
黑毛驴盯着雾鬼老人,一双短耳朵随着驴头疯狂摇摆,然后低下头开了几个喷嚏,前蹄在地上乱划,惹得雾鬼老人破口大骂道:“你个兔崽子就不会说些好话啊!当初若不是我,你恐怕已经在那沼泽地中成为枯骨一摊了,更不要说像今日这样能够在王者境内无敌手。唉…不过你说的好像也没错啊!只是那功法就是这般可恶,要想修炼成功,还真不能保留完美面容。不过晴儿才不会像你这样以貌取人,要我说啊,你也应该找头母驴生些兔崽子了,和我一样孤苦伶仃的,倒也不是个事。”
黑毛驴转过身,放了声响屁,然后掉转驴头露出一张呲牙咧嘴得意洋洋的谄媚笑容,惹得雾鬼老人捏着鼻子猛地从棺材里爬起来,气得直呼要将黑毛驴打残。
一人一驴在老朽失修的房屋里你追我赶,玩得倒是不亦说乎。
“兔崽子,你说她要是不愿见我怎么办啊?”雾鬼老人伤感道,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酒壶,对准瓶嘴畅饮美酒,但心却是酸的,还有点涩。
黑毛驴不满的打了个喷嚏,以示对枕在自己背上的雾鬼老人的不满。
“但是你说,假如她愿意见我怎么办?”雾鬼老人放下酒壶,从怀中掏出那枚晶币,借着门外月光仔细看去。
“不知道我现在这样,他姑苏家是否还是不假以辞色?你说这姑苏家怎么了,一代代家主怎么都喜欢文人墨客那些酸腐东西呢?反正我现在不喜欢舞文弄墨的,潇潇洒洒,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是比什么都好吗?”雾鬼老人想到姑苏家的历史秘事,有些怅惘,也不甚明白,曾经的神恩一族也号称铁血战族,讲究的杀伐二字,文人墨客的那些东西在他们的强横武力下不知道毁掉多少,惹得多少书生破口大骂屠夫蛮人。而现在呢,不仅是一代家主,已经有好几代家主都沉迷于书画琴棋,风格大变,让知道其历史的老人都大呼诡异。
“对了,兔崽子,你记不记得我们当初在铁令山脉中遇到的那条紫金神龙啊?有没有感觉和那端木祁气息相似?”雾鬼老人猛然站起,突然想到和圣龙立轩有关的一件事情。
黑毛驴本来趿拉下去的短耳朵迅速翘起,站起身来,抖擞一下身子,望着雾鬼老人,没有打喷嚏,然后直点头,嘴中发出刺耳的笑声。
雾鬼老人突然摇头,嘴中喃喃道:“不是不是,只是有点像,本质还是不同的。我曾用魂力探入端木祁的体内,却发现如进迷宫一无所得,而且隐隐感觉其和那紫金神龙不可能有关,因为里面有和紫金神龙截然相反的力量。”
雾鬼老人坐到黑毛驴背上,用手托着下巴,然后放到头顶挠几下头皮,疑惑道:“你说那紫金神龙是真的还是虚幻的啊?我到现在还不能分辨清楚!”
黑毛驴重新趴在地上,没有丝毫表示,也是无声的反抗。
既然搞不懂还是别想了,最好考虑一下如何应对那姑苏晴儿吧。
雾鬼老人也还真就不想,找出扫帚,将这老屋好好打扫,触景生情,又想起那死去的老祖母,黯然神伤。
当初心灰意冷之时,就如同时时刻刻见到死神,所以才有建这棺材之事。
而那枚晶币,是姑苏晴儿与他素不相识时,见他饿倒在地上,让丫鬟递过去。雾鬼老人依旧不能忘记当时姑苏晴儿的怜悯眼神,但又包含柔情,就是那种对任何人都怀有善良慈悲心肠的柔和温暖,让他甘愿为之付出一切。
只是在大陆上漂泊日久,见过的东西越来越多,心智也不像当初那样单纯,即便对姑苏晴儿依旧爱恋,但是不再那么固执,这次回来,一是为了承诺,而是想看看姑苏晴儿是否愿意与之一起飘泊天涯,只怕那姑苏家族不情愿呐!
家财万贯在雾鬼老人眼中就是虚幻云烟,否则以他现在的实力,到任何一个势力都能落个首席客卿当当,那时候钱财就是滚滚而来。但是他不愿,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牵绊,唯有感觉是真实,他享受那种别人异样的眼光,更喜欢自己对那些异样眼光无视的态度。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成了逍遥长者,仿佛时时刻刻都能踏风而去,作那天地之间无忧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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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肆无忌惮的洒落,不管这世人心中愁绪深深,难以缱绻。
姑苏晴儿坐在屋内,双手按抚在琴弦上,整个人如静穆的石像般一动不动。
五十年过去,姑苏晴儿依旧年轻,岁月在她身上好像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但是那双眼眸出卖了她,因为年轻人的眼睛里是不会有这么多的悲伤和烦恼的,更不会有凄苦的绝望流动。
“相爱太艰难,两处长相忆,唯有心香一瓣,记取前生。只是我们前生真有相见过吗?为什么我感受到你已在这城中,只是为何不来见我?”姑苏晴儿手指颤动,琴音响起,如杀伐,像剑鸣!
往前五十年,姑苏晴儿整日在这紫竹林阁楼上枯坐,时日飞转,已是多年,耳听得秋风秋雨消磨,心里前尘往事如灯影飘摇,被自己情不自禁弹响的琴音惊醒。耳中听听,眼中所见都是凄迷情景,那月光如白棱,那蜿蜒小河像鬼城之下忘夫川,就是这屋内的点点滴滴都如同要将她逼到窒息一样,如此一来,惆怅深到彻骨。内心似雾非雾,像站在秋风原野上,一片荒芜迷惘;脑海似悟非悟,如同漂泊在无边大海,巨浪汹涌,却有时间将大海抚平,一切似乎都能在刹那间看透。
琴音转到高昂处时,整座云华城都清晰可闻,不知惊扰多少梦中人,不知吓坏多少偷窃鬼。
雾鬼老人停下手中挥动的扫帚,身体像是老了几十岁,颤颤巍巍的走到屋外,望着琴音传来的方向。
转过身来,看向正静静望着他的黑毛驴,声音发颤道:“她还记得我啊!”
将扫帚扔在地上,雾鬼老人抚平重新如宁静湖面的心怀,挺直心胸,走进屋内,只是脸面有些高仰,怕有滚热浊泪流下。
黑毛驴待雾鬼老人走进屋内后,从平地而起,落在房屋脊梁上,面对姑苏琴儿阁楼方向,扯着嗓子发出难听刺耳的驴叫!
琴音断,驴音长鸣。
姑苏晴儿站起身来,将那“急雪乍翻、轻风吹到,心字已成灰。”硬生生留在嗓子眼,然后闭目盘坐,面有哀戚,亦有激动人心。
雾鬼老人无动于衷,想到圣龙立轩还没有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整天都在胡思乱想,本想直接去姑苏家,但是又心怀忐忑,不是怕姑苏家刁难,而是担心时间流转后的姑苏晴儿早已改变良多,见到自己这般模样,恐怕一时难以接受。只是那封信上的解释能否让她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历程和辛酸苦楚读懂一分半毫呢?
雾鬼老人的担心却不是姑苏晴儿的担心,姑苏晴儿怕五十年前的相见是最后一次,担心自己这五十年来的独守是一件愚不可及的傻事,只要吴子凡能够安然无恙的回来,自己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祈求呢?广而言之,如果不能等到他本人来,就是一堆枯骨,好像也能接受,最怕的就是一个人从此了无音信,或许死于半路,或是隐居于山林,将以前的过往曾经故人全部付与那从高山而下的流水,万古荡尽,直至无边大海,把那已经为数不多的情感再度稀释,或许只有当死神来临的那一刻才能记起曾有人苦等自己这一生。
雾鬼老人转身,将白天在城里买的那件月白色华服取出,看着整洁的衣物,想到白天买衣服时受到的歧视,摇头轻笑,笑声似乎晴朗一些,将手放在胸口,那枚晶币却在白天时当做货币付款,没有怅惘,反而坦然,孤注一掷也莫过于此,此番若是不成,那就孤旅天涯,若是成功,那就是在如花美眷的五十年后郎情妾意踏江湖,将这天地翻个底朝天,让世人尽知我吴子凡为了心爱女子努力如此多年,让世人皆晓她姑苏晴儿付出的比我吴子凡要多得多,若不是因为自己,这世间早就该因这奇女子来个天翻地覆。
吴子凡虔诚的一震身躯,灰尘荡漾,抬手遥指空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