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脸冷峻:“给大家说说,宰相大人绝不相信什么事情?”
他当然可以说,同前次一样说出心中想法,但吃过亏就要长记性,奥多诺霍必须学会如何和新皇打交道,他的眼神胶在王座前的红绒地毯上。
皇帝见宰相大人不答腔,反而一笑,笑中带着全然的冷静和暗藏的逼迫:“是绝不相信在神圣的费鲁兹帝国土地上,居然有人敢冒犯皇室尊严,派人袭击送葬团,还是绝不相信神龙的守护者会违背仁慈的本意,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情?”
这是二选一的问题,一个未经审判而下的结论,虽然以问话的形式提出,无疑道出在场部分人心中的絮语。
奥多诺霍注意到费鲁兹十一世质问的语气。皇帝在质问谁?他吗?皇帝已经知道雇佣兵是他派去的吗?宰相大人有点心虚,低头推诿道:“可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皇帝似乎对宰相选择的人称甚为满意,顺理成章将问题转给一边的布拉加曼大法官:“是达莱诺还是别人,是宣战还是审判,这一切,就靠聚议院的集体智慧给出答复了,您说是吗?”
离开议事厅,洛西法乘宫殿长廊无人,压低声音对走在前面的费鲁兹十一世道:“陛下,收敛一下您的笑容吧,太过欢快的表情不符合现在紧张的局势,让人看到不好。”
皇帝回过头,脸上的不合时宜全然消失。除了洛西法凭借自己的心,仍能看出他眼角挥之不去的愉悦神韵。
皇帝问:“刚才呢?”
洛西法回答:“该有的都有了。”
愤怒和悲痛是必须的,不过全是这些,风向就吹偏了。适当的时候,皇帝的表情应该做到让廷臣有迹可循。费鲁兹十一世登基不久,但他的兄长很早就教会他这些。
皇帝轻轻道:“做得好。”
洛西法抬了抬眉毛,心领神会:“陛下也是。”
格尔达的出现是个意外,但看看安德烈吧,果真如自己所说,永远知道怎么将意外转化为有利局面。这场零时起意,也只有自己才能配合得天衣无缝吧?洛西法美滋滋地想,不意间听到费鲁兹十一世的沉吟:“不过,他麾下那帮神职人员,信里带上一笔会更好。”又拍了拍洛西法的肩膀,微笑道:“很不错了。看到信的那一刻,能用魔法把内容改到现在这样子…哈哈…你还总说我是个阴谋家。”
洛西法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可以做得更好。”
“不用太上心,大树一倒,攀附的藤蔓失去继续生存的理由,尽可连根拔起。”
“希望如此。接下去就靠西奥,不能小看他煽风点火的能力,我猜我们还没走回宫殿,帝都酒馆里的伙计都在议论今天议事厅里发生的事了。而达莱诺那个愚蠢的亲王,经陛下点拨,果然每天站在月光大神殿外,诚心求见大神官。”
“不要小瞧他,不是每个被利用的人都因为愚蠢。达莱诺亲王精明着呢。”
洛西法耸了耸肩。
皇帝也不争论:“等着吧,等舆论之风吹得足够,期待已久的审判自会上演,多么顺其自然的事!布拉加曼会处理好的,他是个受人敬仰的大法官。”
“只是上了年纪。”
“是啊,上了年纪的人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也可以什么都在乎。”
洛西法露出十足怜悯的表情:“我都有点可怜小布拉班特殿下。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一封来信,会成为落实他父亲谋杀送葬团的强力证据。”
闻言,费鲁兹十一世笑了。不,洛西法,不止如此,你如果知道布拉班特家族的秘密,会发现这件事比你想象中有趣得多:“想看小家伙得知一切后的表情吗?等他回来吧!不管路上多么艰辛,我们派出去的人足够保护他平安返回。”
腰杆笔挺,步履矫健,靴子踩在釉彩长廊上的声音带着愉悦。洛西法贪婪地注视转身继续前行的皇帝……自从邀之梦中相见,以死相胁,他醒后再不提前事,只要求他朝议时随他一起出现。
坚持以黑衣黑斗篷示人,但不再是隐身幕后的角色。终有一天,洛西法想,他将不用站于安德烈的身后。
看着费鲁兹十一世的背影,他暗中吻了吻胸前挂着的吊坠。
37、争执 。。。
月光大神殿。
布拉班特大神官睡得并不踏实,手上有一种柔软的触感,蜻蜓点水般,时有时无。他睁开眼,便看到匍匐身前的脑袋和一头金灿灿的长发。
“怎么了?睡不着了吗?”大神官扶起吻着自己手背的凯米尔。
少年的身体任然虚弱,穿着睡衣的骨骼带着久不下床的纤细,脸色因近日恢复正常的饮食而逐渐染上一丝血色,但那双冰蓝色的大眼睛,似融融烛火中一滴清冷的水。大神官看一眼就明白,一切虚弱只在外表。
凯米尔跪在大神官面前,抱着他的腰,将头埋进父亲怀里:“我躺在那里看了您很长时间,这段时间您太累了,想让您多睡一会儿的,可我忍不住……。”
大神官在椅子上挪了挪身体,让凯米尔抱得舒服些:“如果你能体察到我的劳累,就请停止那些任性的行为,房间里已经没有多少东西让你砸了。”
凯米尔的声音闷闷传出,带上撒娇的意味:“我可以很乖的,只要您把真相告诉我。”
大神官闻言缓缓推开他,凝视他的眼睛:“你如果从不怀疑我的爱,就应该时刻信任我的决定。”
“父亲,我从未有一刻怀疑您的爱,可我不确定,您的爱对别人是否同样适用。”
“别人?哪里还有别人?”
“我昏迷了很长时间,如果真像亚力克所说,皇帝陛下在这段时间内去世,按照传统,岂非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去做?您却将我锁在这里。那……是谁替我尽了布拉班特家继承人的义务?”
大神官头痛道:“亚力克说得太多了。”
凯米尔霍然站起来:“他说得不够多,自从得到您的吩咐,他说得更少,现在看到我,他索性装哑巴了。”
大神官安抚道:“你从来是个聪明的孩子,智慧应该让你看得更远。我不让你出去,必有这么做的理由。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关你一辈子,等……。”
“等时机成熟是吗?您说过一万遍了。可我不,我现在就要出去!”
“现在不行,孩子!”
“等他死了就行,是吗?是吗?”
大神官捏了捏额角,深深的疲累随着少年激动的大叫排山倒海般席卷着他,他声音低落,像萌芽从心底深处的种子挣扎出来般道:“没有人会死,我保证。只需要一些巧妙的安排。”
凯米尔喘着气,跌坐床边:“您尽管说我吧,没有关系。希望布拉班特家的传说真的只是传说。”
大神官关好门,仔细为房间上锁。和门外的亚力克对视一眼。两人沉默地走出甬道。
过了一会儿亚力克道:“或许告诉他……没什么坏处。”
前面的声音有着不该有的苍老和为此赋予的镇定:“不,他还年轻。”
“可他总有一天会背负这些。”
“是的,但不是现在。”
亚力克悄悄叹息:“达莱诺亲王在殿外站了七天,您还是不见他吗?”
“亚力克,别问这个问题。我不会见达莱诺的人,不用理他。”
亚力克有点犹豫:“殿下……好久没出去走动,有些事……您或许并不知道。”
大神官平静道:“你觉得我不知道什么事?皇帝吗?奥多诺霍吗?还是那些舆论?”
语气像不经意间说起一首编写拙劣的诗,若非被人问起,他是不屑谈论的。
吃惊地看着大神官走进月光大神殿,以为他会继续说点什么,但他闭口不语,安然地跪在神龙雕像前,开始惯常的祈祷。
亚力克闭了闭眼,不安的心平复下来。追随经年,将毕生奉献给这个伟大的家族,从何时起,那些无谓之事也能占据心头?在大神官面前,他不必思考一些其实不曾思考的东西,或者说一些不曾说出的话。
即使不了解布拉班特这个姓氏对费鲁兹帝国的意义,也该了解这个家族与生俱来的骄傲。
只要有魔法,有琉璃之眼残片,有神龙,就有布拉班特家巩固的地位。
流言算什么?能摧毁这一切?
哈莱不知道他的去信再次将帝都舆论推向风口浪尖。此时他关心的只有一样,就是阿克斯的身体。
队伍复行五日,哈莱比谁都期盼早日见到红枫的出现。每晚陪着阿克斯,两人漫无目的地闲聊,哈莱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多少为他分担一点。可总有几次,太阳初升时徒然从阿克斯怀里醒转,才发现自己一觉睡得香甜。回想半天,连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阿克斯则一脸平静地说,殿下累了,身体当然会抗议。哈莱嚷嚷着以后一定撑住,可第二天重蹈覆辙。不甘心地质问阿克斯,是不是对自己用了摄魂术。他无辜地耸耸肩,说他怎么敢?后来又笑嘻嘻道,这样不是挺好。
哈莱欲哭无泪。哪里好?别说在阿克斯胸前发现的那滩来历不明的水渍,也别说感觉到身下什么硬硬的东西顶着他,就是每次醒来,总以为眼前很有存在感的光亮晃晃,睁开眼,却发现是阿克斯的目光。
队伍行进时,哈莱总是安慰自己,好吧,能有这些表现,说明他还挺得住,这难道不该让人欣喜?可哈莱又想,欣喜什么啊……多尴尬的事,亏他每天流那么多血!
翻来覆去地玩味,脑子不受控制,悄悄然想得很多,想得很远,想得很野。有一次,信马由缰的想象力带着他的身体跳过理智设下的高墙,让他休息时不得不无赖地趴在马上装肚子疼。
还有比他更无可救药的人吗?哈莱沮丧极了,独自躲进远处的草丛,看着天空,不愿说话。
到底是什么感觉?一颗心全然不属于自己,无时无刻不被人占据,想入非非成了家常便饭,哈莱严重鄙视这种扭扭捏捏的情绪。
阿克斯遥望草丛,露出担心的神情。卡迦擦着马帮上的淤泥,瞥一眼道,你再担心,也不能无时无刻跟着他。
再大的莽原总有边界,当预言的树种终于在视野里出现,大家如释重负。那是两棵高大茂盛的红枫,突兀地峙立在地表上,为后面依稀出现的森林把着大门。当骑队快马加鞭一路欢腾地驰过这个天然地标时,哈莱心里一阵欢呼,即为阿克斯的解脱高兴,也隐隐为自己摆脱如此尴尬的状况而庆幸。
真是太好了!
从银壁谷出发一个半月,梦境提供前进所需的必要信息,但路到何时方至尽头,哈莱没有把握。
比起血域沙漠和食人莽原,如今身处的白雾森林真是一处安全祥和的所在。林中植被不算茂密,各种针叶林异常高大,阳光穿透浓积的白雾和郁闭的树冠照进来,厚厚松茸覆盖的空隙处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暖意。马蹄落在松茸上,能听见踩爆坚果的声音。林中空气通透,卡迦说,走下去天会转冷。
哈莱当笑话听,七月份的天气能冷到哪里去。黑熊也说,虽然损失大半,食物和该有的装备仍然齐全,大家只管前进,不必担心。
但意外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天午后,队伍走出白雾森林,眼前的景象让人委决不下。
黑熊冷下脸问哈莱:“怎么解释?”
哈莱对面前一望无际的湖面,也是无奈:“我没在梦里见过这个情景。”
黑熊问:“你们读过的什么书,里面提过还有水路?”
“没有。”卡迦道:“不过,里面也没写有食人蟾蜍。”
黑熊命令队伍在湖边扎营,派了六个骑士,分成两队,沿湖线探路。
这天哈莱很早睡下。不愿在指路一事上太过配合,但记忆出现断档,他也会心慌。这是哈莱近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可越是刻意寻求梦境,梦境偏偏不来光临。第二天早上坐在湖滩发呆,听见派出去的士兵回来报告,两队沿着湖岸走了整晚,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让他们绕路的地方。这湖大得令人不知所措。
黑熊当机立断,造船。
针叶林为造船提供现成的材料。难办的是马匹,为此需要双倍的船。作为摆渡工具,似乎没必要造得太细致。黑熊在仔细观察湖面上散不去的浓雾后,还是决定每艘船必须具备应有的大小和牢固程度。
卡迦当然不可能干过这种活,但曾经的身份不只让他善于执笔。被整个费鲁兹帝国的智囊团围奉,足以让他掌握各种知识,无论天象、风俗,还是植物。他成了团里唯一能准确指认树木的人,并判断哪种树杆适合成为一艘船的哪一部分。
若干指点后,林中响起砍伐之声。
穿透白雾的阳光有限,卡迦脱了最外面的长袍,稀薄的光线照在身上,有一丝暖意,但不够蒸干汗水。过了一会儿,他停下刀,撑着树干喘气,后来不得不坐下,紧紧压住胸口。
有人从远处过来,递给他一样东西:“试试这个,很解乏。”
抬头,看到面前刚点上的土黄色卷烟和拿着卷烟的阿克斯,卡迦接过吸了两口,苦中带着辛辣,味道很呛。不能止痛,但能分心。
阿克斯打量他:“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够了,谢谢,这样挺好。”
疼痛逐渐过去,卡迦擦去头上的汗,谁不是满头大汗,这不代表什么。阿克斯靠树而站,也用火石点上一根。砍了一上午的树,是人都需要休息。
38、新梦 。。。
卡迦把玩着那一截卷烟:“黑熊的东西?”
阿克斯道:“路上无聊,借两根玩玩。”
“很独特的味道,你抽得惯?”
“还不错。”
“这是费尔克斯山的特产吧?市面上并不多见。”
“烟你也了解?”
“皮毛而已。”卡迦淡淡一笑:“听说只有费尔克斯山人才抽得惯这种烟,没它什么事都办不成。闻闻这味道,真让人激奋,难怪那险恶的雪域高地还连带地盛产冒险家、盗贼和雇佣兵。”
阿克斯抖了抖烟灰:“知道那地方的人不多,听你这么说,以前一定去过?”
“没有。你给我说说?”
“我?很遗憾,和你一样,我也没去过。但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