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个缥缈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燕乙放慢了脚步,又渐渐停了下来。
不可能的。
“父亲。”又是一声。
他顺着声音回头看去,那是一个他非常熟悉的背影,在铁道上幽雅彳亍着,朱砂色的羽衣在寒风中猎猎飘摆。
直到火车驶过,女孩回头对他笑了。
玄默啊……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墓门人的幻境,按照接下来的步骤,燕乙知道,自己应该从桥上摔下去,可他没有。
另一个声音却出现了:“能借个火吗?”
他回过头,居然是暮成雪在向墓门人借火。
“你知道‘借火’是什么意思吗?”暮成雪又问道,悠闲里含着三分挑衅。
墓门人一直隐藏在额发下的眼突然露了出来。
“又多了一个猎物。”说话的同时,有力的一拳已经挥了过来。
等暮成雪躲过这一拳后,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藏刀。
“啊~你这幅样子,是要上演土人劈柴的节奏吗?”暮成雪两手合掌,夹住了他砍过来的藏刀,柔和的目光中流露出谑笑。
绕过这一刀之后,暮成雪活动开了身体,浑身的筋骨咯咯作响。墓门人又一顿快刀袭来,他便拉开距离,拳脚相向。
燕乙看着他们渐渐扭打在地上,因为暮成雪把藏刀一脚踢出去十米远。
有刀在手的时候,墓门人似乎还处于上风,现在没了刀,反而被暮成雪当成了猎物。他一脚朝着暮成雪的后脑勺抡了上去,被暮成雪用手握住脚踝,他再一抬手,又被扼住了手腕。
“你就是要用这种姿态来给我借火吗?”暮成雪温雅而阴鸷地看着他,突然闷哼了一声。
可能是触及了某个机关,皮靴上的金属环缩了回去,露出几毫米粗的金属丝,由于韧性良好而紧紧地钳住了他的手指。
墓门人邪笑了几声,脚上拖着他站了起来,毫不费力地边走边说:“喜欢这种方式吗?”
暮成雪不敢乱动,因为稍有不慎,他的手指就很有可能被削掉。
燕乙正要去捡地上的刀,他转过身,脚上也随意一甩:“如果你敢捡那把刀,我就把他从桥上踹下去。”
燕乙听从了他的话,说:“我会跟你回去。”
“你们都要跟我回去。”他应声说道,一步步向藏刀那里走去,血从暮成雪的四根手指上一滴滴流了下来。
终于,他停了下来。
就在他要将刀拾起来的时候,燕乙脚下将刀一扫,踢向暮成雪,不偏不倚,将禁锢着他的金属丝划开。
墓门人见状,立时将他踢下了桥,又一手拧住燕乙的喉咙:“真是太心急了,美人儿先生,看来只能带你回去了。”
这时,他把燕乙拽到眼前,一掌将他打晕,然后开启了墓门。
“我说啊,”一只手忽然搭在了栏杆上,暮成雪居然翻上了桥,“你懂不懂交通法规?”
但是眼看着墓门人就要带着燕乙在人间消失了,他也顾不了那么多,紧跟了过去。
岁暮迟痕
韶颜不凋莫顾望,清弦成狂,浮若逝天断雪昭。
幽昧的夜晚,分不清是月在云里徘徊,还是云在月间流散,雯浮素璧,半遮半掩。
一如那人。
“好香啊。”那人在他的颈间闻了闻,抬起头,对他露出朦胧而似玉烟的雅笑,如此的风采清越,“我在外面就闻到了,很甜。”
一刹那,清芬骏烈的皮囊被撕裂,那人凶相毕露,猛然朝他扑了过来。
刺痛从血管传达到更深的地方。
燕乙睁开了眼,看到了一片银海。
待到视线清晰,眼前的银海才被青云覆盖。
“你醒了?”暮成雪问。
黑色的。
燕乙应答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头发、眉毛、眼睫,都是黑色的。
他们被交纵的铁链缠绕着,在漆黑的房间里,燕乙看得到,这里有数不清多少根铁链交织着,分割着这个空间。铁链的几处根源和大大小小的齿轮相接,组成了这个机械表一般的世界。
“这不重要。”暮成雪试探着踩上了一根铁链,另一条腿却只能悬空着,他挪了几下身体,使骨头尽量不被铁链硌到。
燕乙并没有昏迷多久,他想起暮成雪被划伤的手,问:“你的手没事吗?”
“啊,皮外伤。”暮成雪蜻蜓点水般地答道,一副懒散的骨架全都赖在铁链上。
“离骨头是还差了点。”燕乙略有些无奈地笑道。
暮成雪发现自己在和与燕乙对望,因为那双黑中透着红光的眼睛正盯着一个方向。
他就这样被燕乙深刻地凝望在眼底,浑身都开始不自在了,于是他找了一个话题:“你是coser吗?”
“嗯?”果然有效,燕乙不像之前那样专注地盯着他了,“你觉得我像吗?”
金发玄瞳,正常人是不会有的,可是他的长发和瞳孔长在身上,看起来浑然天成。
不过,自己貌似也有异于常人的地方啊。暮成雪不以为意地想想,刚才把我们带进来的就是墓门人吧,和这起失踪案有关。
“不太像。”
又是这样绵里藏针的笑,但至少他对燕乙是温柔以待,即使有多温柔,就有多尖刻。
燕乙从看见他的瞳孔是就知道了,他记得前世,只是没有任何与自己有关的记忆,大概是被他丢弃了。
连玄默也被丢弃了,被他们一起丢弃了。
现在才见了一面,还来得及吗?前尘都燃尽了。
这时,门开了。
身体急剧的颤动了一下,葛楚醒了。昨晚她睡着了,被安顿在秋原川的房间里。
6:00AM.
“燕乙……”她动了动唇,嗓子很干,忽然,她完全睁开了眼,一把抓起玄鸟刃,坐了身,肃穆地将剑聚在眼前,拔了出来。
大院二十分钟后,她来到了客厅。秋暮雨和梦蝶刚准备好早饭,正想去叫醒她。
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把剑放在旁边。
“你还好吧?”梦蝶看着她一脸阴郁地望着盘子凝眸,问道。
她抬起头:“我看到了。”
闻言,秋暮雨停下了手头的事,从厨房走了过来,往椅子上一靠,问:“怎么样?”
“他们被桥上的人带走了,去了一个……临界区。”
“他们?”梦蝶反应了一句。
葛楚张开口,毫无生息地说:“那里的人控制了暮成雪,命令他……对燕乙……”
说到这,她的神情已然被惊惶所侵袭,眼中的红血丝凸出了许多,她压制着自己声音的颤抖:“可是我、可是我找不到那个临界区,燕乙是为了等我才……我找不到啊,玄鸟刃……根本不起作用了!”
秋暮雨对于她的语无伦次而显得无动于衷,只是眉间心上多了一份阴沉的冷澈,默想道:“暮成雪怎么会出现?难道他早就知道了什么?”
梦蝶看到葛楚十指紧攥,指甲嵌入了皮肉,她伸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慢慢扳开她的手指:“楚楚,玄鸟刃,是你的全部寄托吗?”
“这还用问吗?没有玄鸟刃,我就无法和燕乙站在一起,就不再是守望者了……守望者,是要背负起玄鸟刃的。”
“只是一把剑吗?”梦蝶用灵力治愈了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问。
“欸?”被她这样一问,葛楚一瞬便从癫狂的状态中止息了,有些迷惑地对上她的视线。
“背负的只是一把剑吗?”梦蝶又问了一遍。
良久,葛楚才从喉咙里吐出一句:“好像……不止。”
等等,我刚才说过什么?他终于开始理清头绪了。
“没有玄鸟刃……我就不再是守望者了……”
她由震惊渐渐归复到平静。
我早就,不是守望者了啊。
秋暮雨走上前,拉开了她们两人的手,云淡风轻道:“‘受’受不亲。”
6:43AM。在胡同,The End的店门外。
“是这里吗?”秋暮雨仰头看了一会儿门牌。
“嗯。”秋原川叼了跟烟在嘴里,打火,应道。
晨风激冷,吹动了悬在门外的占风铎,玉声玎玲。
“现在是不是太早了?”梦蝶朝里面望去,黑魆魆的。
秋原川推开门,踏上了玄关:“有客人来她就开门。”
似乎真的如他所言,昏暗的师妹忽的兰膏明烛。他们在里面找了一个位置,坐在席子上。
葛楚背着琴匣,脉脉不言。这里和她上次来还伞没什么区别,只是她每次都搞不清那个神出鬼没的女店主何时会出现在什么位置。
梦蝶环顾四周,觉得什么“朱尘筵些,蒻阿拂壁,结琦璜些,红壁沙版,玄玉梁些”说的就是这里。
“早安。”
是那个店主,如幽魂般出现了。葛楚从对面的玻璃窗看到了她银灰色的身影,不同的是,她穿着的是一身类似于军校所有的制服,而窗上映着的她是披了一身古典长袍。
她倒悬在玉梁上,银灰色的长发几乎能碰倒地面。她扶住帽子,帽檐遮住了半张脸。
随后,她跳到了地上,像一根飘落的羽毛。
6:56AM.
“这次的猎物真不一般呐,复魂那边非常满意,已经同意帮你们把东昭那批货弄到手了。”墓门人看了一眼墙角上的血迹,用他那听上去能令人胃肠痉挛的声音说道。
“虺老九,这是你要的货,验验吧。”大厅里站着另一个人,把箱子踢给他。
墓门人打开箱子,阴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份心满意足。
箱子里侧卧着一个布偶似的萝莉。
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装着新鲜血液的玻璃瓶,把少女抱起来,在幽暗中给她灌下了那瓶血。
不久,少女睁开了墨色的眸子,站了起来,深蓝色的长裙软软的拖在地上。大厅里金色华容的水晶灯照在她的半边倩影上,雪肤玉肌,五官精美似雕琢过一般,身子纤细可爱。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开启了她的樱桃樊素口:“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晃荡——”
歌声由流莺婉转变为悽恻恐悸的崩坏之音:“——无四壁,严霜冻杀我。”
她的另外半边在阴暗中的身子,是腐烂露骨的实体,深黑的眼窝里凸出一只血丝爆裂的、白碌碌的眼睛。
虺老九十分欣赏他的货物,啧啧赞叹:“有了这个鬼歌子夜的灵偶,以后就不怕在阴界里被挡子附身了。”
“他们该结束了吧。”大厅里的人边说边离开了这里。
在走廊,燕乙劫持着被他暂时制服的暮成雪,七拐八绕,沿着各个楼梯一路向上。这里的人手并不多,他们很容易躲过去,但是,暮成雪稍稍恢复了意识,就立刻扭身和燕乙撕扯起来,一排森森白牙直冲他血流不止的脖子上咬去。燕乙一手扼住他的喉咙,不让他靠近,一手扣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拽地往楼上走。他却紧紧踩住台阶,把燕乙往楼下晃,并一脚横扫他的膝盖。
楼下的人正循着血迹追来,他们还在楼梯上拳打脚踢,滚来滚去。
7:00AM。
店主悠悠地摇着扇子,说话的声音很轻,就像她摇扇子带过的轻风:“箟蔽,还是六簙?”
“我们不是来陪你赌博。”秋暮雨回绝道。
“是吗?”店主的语调缓缓的,正如屋内氤氲的水雾,“我只与人做交易,还有,这里禁止吸烟,谢谢。”
话语间,秋原川的烟已经灭了,店主似乎在看着他,他倒没有讶然:“找一个临界区,要用什么来换?”
店主打开了一扇门,葛楚和秋暮雨进去之后,由于空间的切换,她们直接进入了钟楼。梦蝶被秋暮雨暂时封印为灵符状态。
店主关上门,转身问道:“二十六年,还是二十七年前,钟楼所在的地方是哪?”
“火车站。”流光那件事之后,秋原川去过虞鸿堂的书店,读了这座城市的年鉴。
“没错。”店主倚着木榻,在香炉里点燃一段心字香。
钟楼一共有六层,她们二人跑到了第五层,拐进走廊,找到了那扇门。
“那时的钟楼和火车站之间有一条通道,在五楼的东门。”店主在青瓷瓶里插上一剪寒梅,轻轻一吹,几片花瓣零落,长衫盈香,“那个火车站,现在还能找到。”
她们推开门,穿过通道,来到了人群熙攘的火车站。临走前,店主曾叮嘱过她们,要买去最后一个临时站的车票。
“你要什么作为代价?”秋原川再次问道。
“你好像很关心呐。”店主用一成不变的安然说道。
秋原川看着她,冷漠里掺杂着……怀念?
总之是莫明的悲凄。
“不会让你为难的。”店主看似在安慰他,又像是在无情地宣告什么,“我说过会留下来,直到最后。我业已,恭候多时了。”
水雾里划过一阵肃杀。
7:06AM。
燕乙和暮成雪所在的临界区,是一段阴阳两界重叠的地方,阳光无法到达,阴气也无法渗入,时空能任意扭曲。这里可以被理解为民间俗称的“鬼市”。
灼热的、甜蜜的、昏厥的、猖野的,这种感觉不断冲击着暮成雪的理智,直到他彻底清醒。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看到了一间存放书籍的仓库,还有坐在对面的燕乙,黑红的眼睛泛着暗红色的光。
他全然不记得昏睡前发生过的事,问道:“刚才怎么了?”
“我们从那个房间逃出来了,现在躲在这儿。”
燕乙的伤口已经复原了,连血迹都看不见了,他倚着书墙,安之若素,好像他们现在的处境不是在躲避追捕,而是在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这样啊。”暮成雪不在问了,而是观察起燕乙的眼睛。
他不记得了,他曾经知道坐在对面的人叫什么名字,他很了解他,从内到外都了如指掌,甚至从血液道瞳纹,他都曾细细地观察过。
他的确毋需多问,透过那双瞳孔,他就能看到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有一个人操纵了他的意识,命令他吸食燕乙的血液。可恶,他最讨厌被人命令,被人玩弄于股掌。然后,然后……怎么会……
他被他所看到的画面反反复复地淹没了,思维终止,他只听到自己的内息在发问。
我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5:47AM。
随着齿轮的运作,燕乙被送到了前厅,身上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