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葛楚和湛濡相视一望,再次汗颜。江南丹青墨的画作可谓一笔千金,而这幅也可以叫作“画”的画……乍一看就是由各种简单的笔画构成的,仔细一看,则有如在龟甲上“笔走龙蛇”这真的是出自丹青墨之手吗?
这时,暮成雪指着站在那边包子铺旁边的顾彦昔,问:“两位说的,可是那位兔脱公子?”
两位一下子来了精神,左右端望了几眼,又对照画像,突然露出一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神情:“没错,就是他,多谢。”
说完,两人就向那里走去。
“他们是怎么认出来的……”葛楚僵笑着说道。
“我已经告诉他们了,进去吧。”暮成雪说完,和大家进了客栈。
在院中,一位苗疆女子迎面走上前来,看见苍辰,对他嫣然一笑:“苍辰大哥,你也来了啊。”
“哦,对了,这位就是琴瑟和鸣,李瑶琴。”梦蝶向大家介绍道,看见走过来的云柯,她又说,“这位是云柯,是从丹邱仙境来的。”
说到他,云柯露出了不太成熟的笑容,想不到这惨绿少年还挺青涩的。
“哦,”湛濡手持折扇,挑了一下他的下巴,打量了他一眼,“你是辛夷花。”
云柯连忙用手捂住唇角,可是明明什么都没有,是了,之前梦蝶已经治好他的伤了。他只好笨拙地掩饰尴尬的目光。
于是,梦蝶解围说:“云柯不必担心,这几位是有些修为,不过对你并无恶意,湛濡她只是第一次见到仙草的修身而已。”
“欸,梦蝶倒是学会圆滑了。”湛濡苦笑道。
随后,一行人便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如今,来到广陵的侠客们大都是奔着兔脱和明月玄珠,所以,在刚才的那个包子铺上——
那个背负长剑的汉子一剑甩向顾彦昔,还好顾彦昔躲得及时,并保全了他刚刚花了十文钱买下的包子。
“你就是江洋大盗兔脱?”
“名下无虚。敢问这位兄台是……”
“哼,我还以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原来就是个书生似得兔崽子,唔……”
“我说,这位兄台,”顾彦昔先下手,把其中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塞进那人的嘴里,一脚踏着长凳,扬了一下刘海儿,得意地笑道,“我知道,我是那么的玉树临风,不过,不要以为我少不更事,你们就能那么容易地追到我,不然我不就白叫小兔子了吗?看在你这么热情的份上,就请你吃个包子,不用谢我!”
说完,他拎着其余的包子,转身就要走人。
与此同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哎呀,我都说了,不用谢……”顾彦昔刚想回头把话说完,却停住了。
周围很安静,感觉,好像气场不太对。
静候三秒,他转过身。
“啊啊啊——”顾彦昔在看到对方时发出了一声惊呼,两眼惊愕得几乎要掉出来,同时,剧烈的颤栗由他的肩膀急速蔓延到全身。
“终于亲手抓住你了,小兔子。”陆辞莞尔而笑,趁顾彦昔大意,点住了他的穴道,运起轻功,越过重重高墙屋甍,带他离开这里。
陆辞把他带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屋。
“带兔爷我来这儿干什么?难不成,你也是为了明月玄珠?”顾彦昔果然没有好气,如今他已经成为人家案板上的鱼肉了,但头可断,血可流,士气不能丢。
陆辞只是把他放在椅子上坐好,看了他一会儿,问:“明月玄珠?兔脱兄真的认为世上会有此物?”
“怎么,兔爷我亲自拿到手的东西,陆盟主不信?还是,想引诱我把它交出来?”顾彦昔嗤之以鼻道,说完,不禁心下生疑,想道,“不对啊,他不是应该把我三推六问,严刑逼供么吗?怎么还不动手?难道,他要直接把我……”
想到这,顾彦昔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冷峻而疑虑地看着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陆辞忍不住扶额,兔脱那货居然连自己的内心独白都说出来了。
“呵,反正这次栽到你手里了,像我这种罪大恶极的‘兔子’,你们武林盟里的正人君子怎么会放过我?”顾彦昔哂笑道,他之所以自嘲为“兔子”,是因为那些所谓的武林正派都是这么看他的,自己不过就是江湖上的一个俳优。
陆辞看着他,尽量分散自己眼神中的悲切,缓声问道:“师兄,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
“不然呢,陆盟主?唔……”
突然,陆辞将双唇堵了上去。
啪!
陆辞应声倒地,他的脸偏向一侧,面颊泛红。
“你真以为,凭你那点手段就能点住我的穴道吗?”顾彦昔站起来,然后将一膝压在他的身上,一手狠狠地拽起他的衣襟,强压怒火,阴冷地说,“如果你还念及我们曾经是师兄弟的份上,就给我适可而止。”
说完,他甩手离开。
回到客栈,顾彦昔还是一脸不快,悻悻地向屋里走去。
葛楚正迎面走来,问:“兔脱,你怎么了?”
顾彦昔浑身散发着不悦的戾气,吐出一句:“没什么。”
“这、这样啊,我先走了。”说完,葛楚立刻闪开。
“楚楚。”
“啊?”葛楚循着声音回头,看见梦蝶正站在梨花树下等她,就走了过去。
梦蝶带她来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请她喝新沏的松萝茶。
“什么事啊,梦蝶姐?”葛楚握着青瓷茶杯,问。
梦蝶沉菀地流转目光,开口道:“就是……关于暮雨的事。”
旋即,葛楚也面露愁容:“这个你放心,我没有对他们说这件事。”
“嗯。”梦蝶神伤地点点头,“我们现在,只能秘而不宣。原川他心思敏锐,如果我们大家都知道了,他迟早也会有所察觉。”
“嗯,我是不会提这件事的。”葛楚低首望着茶叶,“原川哥哥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受不了吧。”
这方面,梦蝶和葛楚都有顾及到,秋原川是很冷漠,自尊心也很高,可偏偏在感情上也同样敏感。他缄默,而不是沉默。
雨打梨花深闭门。
烟雨缭绕,果真让广陵清静了不少。
湛濡独自静坐在床榻上,望着桌上的明月玄珠,想起暮成雪曾无意间对她说过,明月玄珠无法停灵。
她轻声问:“无法停灵……吗?”
青光萦绕,她闭上眼,还是决定一探究竟。只是,天火的场景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集中精神,她心想着。
梨花树下,苍辰还坐在静亭中,翻看那本医书。
暮成雪沿着回廊走来,问:“苍辰,可见到原川了?”
苍辰抬起头:“没有。”
“哦,没有……”暮成雪点点头,刚要转身,却瞥见桌上的骊龙剑,停下脚步,问:“骊龙剑怎么在这儿?”
苍辰目光微暗,不动声色道:“是秋原川用白冥刀于我换的,不过,是在玄清宫的时候。”
“这样啊,”暮成雪温柔地微笑道,“希望你驾驭得了它。”
“这是我的事。”
庭院下,只听得见雨声。
在玄清宫的时候,苍辰就发现白冥刀很不对劲,尤其是和噬魂锁放在一起,就愈加显露出它的魔性。
他伸出了手,想握住那把刀,那时,秋原川出现在他的身后,先拿走了白冥刀:“你不适合控制它。”
说完,秋原川把骊龙剑放在了他面前,默然离开了。
再次想起刚才暮成雪对他说的话,他蓦然觉得,比起这副冷傲的峻颜,也许真正能融化秋原川的,是那种浑然天成的温柔吧。
苍辰的这种感觉,比长久以来的孤独更加令他不堪。
雨渐渐停了。
冥离昭
怨煞聚集,冥魂猖狂,地灵四起,来自幽冥之界的泣歌飘渺传响,有如哀伤的埙声。这里,只有永无止境的昏冥与黑暗。
秋原川单膝跪地,手握白冥刀支持着身体,长发垂在额前,几乎看不到他的脸。
“这就是你的全部实力?真是与当年隔着天渊之别。”对面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轻蔑一笑,语气却愈发凌厉,“当年你可是让整座冥界都变成修罗场了,厉判素商——”
秋原川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发出了几声清脆的指骨声,他站起来,仿佛对方的话语于己无关。
那团黑影露出渗人的笑靥,幽暗中只能看到一双猩红的眼睛,他举起一只手,汇集起一股黑色的风,那是由恶灵组成的气息,他说:“也对,你现在还什么也记不起来,是时候让你看清自己的真实面目了。”
寂静中,白冥刀在黑雾中滑落,秋原川没能抵住侵袭,渐渐模糊了意识,在黑暗中坠落。
远处,一把黑色长剑向下飞来,追逐他下落的速度。时间过得十分漫长,他还在向幽冥深处坠落,而那柄骊龙剑依然在加速追赶。
越来越近了。
紫色的剑气猛地一亮,拉近了一些距离,又过了不久,骊龙剑终于托住了秋原川的身体,使他放缓坠落的速度,这时,又一股紫光盈现,苍辰出现在他身边,半蹲在剑身上看着他。
“秋原川?”他扶起他的上身,可是并没能叫醒他。
他望向周围,还不知要在这黑暗中坠落多久。
与此同时……
湛濡睁开眼,把明月玄珠悬于掌中,用灵力将它收起。
门开了。
“师姐。”葛楚站在门外,向她打了一声招呼才走进来,坐到床边,微笑道,“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哦,”没等她把东西拿出来,湛濡的鼻子就已经告诉她了,“四酎清酒。”
“这都被你猜中了,醉仙。”葛楚拿出两壶酒,说。
湛濡拿起酒,刚要入喉,看了一眼葛楚,转而问道:“小师妹,今天怎么想起陪我喝酒了?”
“嗯,这是成雪大哥让我带给你的。”
湛濡轻笑道:“那我真应该,折柳相赠。”
说到后半句,她的声音却轻了下去。
“梦蝶呢?”她又问。
“她休息去了。”葛楚说。
“其实……”
葛楚应声求问道:“嗯,什么?”
“没什么,喝酒。”湛濡说道,举酒痛饮。
其实,她不必强颜欢笑。这是湛濡真正想说的。
酎沥清馨,而她才是湛濡想斟酌酣醉,或一饮而尽的。
终于到了深渊的尽头。
苍辰收起骊龙剑,让秋原川的身体尽量靠在自己胸前。此时,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
“你的确很执着,苍子虚,啊,现在是苍辰。”幽暗中,一个低沉而戏谑的声音传向他的耳畔,“而他现在还是秋原川,等到他醒来,恐怕你就要绝望了吧。”
苍辰冷淡沉着地问:“你想说什么?”
“呵,”一丝冷笑,那声音继续道,“等他醒来,不就能真相大白了吗?”
那鬼魅般的声音散去之后,苍辰默默地望着秋原川,那张沉寂的脸,就像睡着了一样,十分安然。
幽杳。
依稀感觉到有人向他走来,秋原川一点一点地伸出手,感觉到,另一只冰冷的手将他的手握住。他睁开眼,黯黮中,看见了一个黑衣男子。
厉判素商?他暗自问道。
“也不完全是。”黑衣人回答,好像能洞悉秋原川所想的一切。
秋原川并没有问自己在哪,眼前的人穿着黑色的斗篷,使他看不见他的上半张脸,他只能感觉到一阵阴寒冷酷的气息。
“我是属于你的另一部分魂魄,你于我而言,亦是如此。”黑衣人说道。
“为什么?”
黑衣人浮现出一丝笑意,瞬间就灭了下去:“那是千年以前,你坠入地狱之渊的时候,魂魄遭业火侵噬,而我,就是被侵噬的那部分。”
这样说来,秋原川的确回想起一些片段。
在幽冥之渊的祭坛上,他被恶灵与业火侵噬,魂魄上的伤痕化作浅红的血痕,绝望被怨恨替代,后来,幽冥之界在他的杀戮之下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死城。
于是,阎魔只好把主神魔的首席审判权和杀罚大权交给了他,使他成为冥界的厉判。
想来,素商就是前生的自己。
“我一直都不曾离开你。”黑衣人轻抚着他的侧脸,从额前的丝发到下颌,手上的温度冰凉砭骨,明明是相同的声音,却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残酷,“而你,一直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因为你本能地排斥我。”
秋原川没有动,淡淡地望着他。
如果接受,自己是否会万劫不复?
黑衣人幽寒地微笑道:“阎魔自以为把素商控制得很好,可他忘了,素商早在千年前就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有秋原川。”
自己还活着……原来如此,秋原川心下自嘲。
如果是在棋盘上,只要选择棋子是黑是白就好,然后,再按照自己的选择走下去。而现在,甚至连简单的抉择都没有,秋原川大概清楚自己要怎么走下去。
“罢了。”黑衣人松开手,“既然你无法做出选择,那我就去忘川,不再让你为难了。”
那缕孤魂开始逐渐消散,秋原川却说:“不要走。”
闻声,那缕模糊的魂魄又变得清晰:“那么,你的决定是……”
“留下。”秋原川简单决绝地回答道。
黑衣人附在他的身上,握住他的手,望着他:“想清楚,走上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了。”
秋原川无言。有什么办法呢?他早就不能回头了。
两个魂魄渐渐融合,他感受到了曾经在业火中的炽痛,却很淡漠。
“秋原川?”见他的眼睫微动,苍辰呢喃道。
然而,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眸子在看着他,空灵中透露出幽暗,冷漠而悲凄。苍辰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目光。
秋原川挪了挪手指,一股灼痛从指尖蔓延,他面无表情,只是动了动嘴唇:“离开这里。”
声音很轻,苍辰却听见了,在他耳边回答:“嗯,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你还是决定回来了,果真没让本座失望,素商。”阎魔再度出现,森森然地说道。
“秋原川没有决定和你回去。”苍辰凛然道。
“是吗?想不到你这么在意。”
“这件事由我来决定。”苍辰凝眉,冷冷地看向他。
阎魔闷笑了几声,说:“你这种人居然会令素商念念不忘,我本想让你这种目中无人的蝼蚁迅速消失的,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