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要谢过师兄,方才为我引路。”苍辰冷若冰霜的脸上还是浮现出温存的笑意来。
“不必。”秋原川看了他一眼,就又转回了目光。
未几,葛楚就带着师父来了,五人一起喝茶谈笑了一番。师父作为泠渊阁的掌门,平日里除了和几个长老一起修炼心法,保持功力不减,就是指点那些年轻弟子,而眼前这四位,则是他最出色的弟子了。湛濡虽是女子,却是江湖众多高手中的凤毛麟角,在阁派里也的确很有威望;可是她那样傲岸不羁,一定受不了身为掌门的束缚。苍辰也是个江湖人士,而且祖辈就是泠渊阁的创派长老之一,自然天赋异禀,但他贵为王侯,注定要为朝廷效力。秋原川的话,他自幼喜好读书作画,又博闻强记,然而性情却是极为冷血的,加之其血统的驱鬼能力极烈,死在他剑下的人鬼无数,倘若是在官场,好的结果他是治国重臣,若是误入歧途,恐怕就会成为千刀万剐而死不足惜的奸佞,把阁派交予他,那当真是在悬崖边上打秋千。至于葛楚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虽然根骨奇佳,但过于感情用事,缺乏成大器的魄力,在泠渊阁那些百年修为的灵符面前也没有什么威望。
唉,这……难道是后继无人的节奏吗?
老掌门已经活了太久,虽没练成泠渊阁的绝世神功,可对于弟子们的要求丝毫不曾减少,尤其是这四个弟子很有希望练成绝学。老掌门也自知时日不多,夜深人静时会坐起来,在月下想想这些事,期望弟子们各有千秋,也希冀与各位长老安然退隐,云游四海的生活。
其实苍辰此次前来也并不仅仅是为了看望师父,近日江湖上的一桩离奇惨案牵扯到了苍王府,他此番出行正是为了调查清楚这件事。
明天掌门要和各位长老去岛上闭关数月,泠渊阁所处的山上,也是清泠泽所在的地方,过了清泠泽之渊就是入海口,而海上的孤岛正是分阁。然而,清泠泽无论是在书中记载还是在江湖上的言传都是一个缥缈的谜,连阁中的大部分弟子也不甚清楚。他们只知道那些自阁派创始时就存在的灵符于那一带修养。
掌门回房休息之后,秋原川起身向门外走去:“我先回去了。”
留下一句话就走了,白色长袍带过一缕幽冷的气息,飘入苍辰的鼻翼,这种气息仿佛让他看到了什么。这种场景大概在哪里见过,应该是河畔上大片幽冷的曼陀罗华,和对岸与之相望的,丛丛妖艳的曼珠沙华。
“苍兄可也要回去休息?我去给你找个房间。”湛濡放下茶杯问道。
“也好。”既然一时也找不到线索,还是先随遇而安吧。
苍辰倚在床塌上,赶了许久的路,确实要好好休息一下。回想那桩惨案,就在上个月,江湖上有名的薛家居然被灭门,起初只是丢了一把家传宝刀,后来却在青天白日之下惨遭灭门,无一活口。能在白天悄无声息地诛杀二百多口人,而且看尸身上的伤痕很可能是出自同一人的刀下,这未免太过离奇。可苍辰的祖上就是天师,所以,这种事于他而言不足为奇,只要那个凶手武功高强又善于制蛊,或者他是个术师,那就完全可以做到这些。江湖上像这样的高手并不多见,大概也只有泠渊阁能出这样的鬼才了。想到这,苍辰不禁冷笑,自己不也是泠渊阁的弟子吗,现在居然为了苍家来怀疑同门。不过,薛家的确不是什么善茬,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遭报应也是迟早的,只是那把传家宝刀,原本是苍家祖辈所炼的白冥刀,因煞气极重被封存起来,后来不知为何就流落到了薛家手上。如今整个江湖闹得沸沸扬扬,大都认为是苍家为了夺回宝刀而残害薛家,王府仗势欺人。为此,武林盟都闹到苍王府去了。
盟主:“王爷,近日武林动荡不安,谣传薛家一事与苍家有关,武林盟希望您能给一个说法。”
王爷:“此事与苍家无关,盟主不必费心了。”
盟主:“可是现在江湖上人心惶惶,大家都认为王府不该仗势欺人,同是武林中人应当恪守盟约。何况,口说无凭,还请王爷出面作证。”
王爷:“我每日还要处理政事,没有时间。”
盟主:“王爷屡不出面,那我们武林盟的兄弟们只好登门拜访了。”
王爷:“随时恭候。”
武林盟自然不敢到王府里去登门拜访,只好继续以飞鸽传书的形式唇枪舌战:“我们若是在王府找到白冥刀,王爷又要作何解释?”
双方已经僵持了一月有余,没错,王爷忍无可忍了:“先找到了再说。就算那曾经是苍家的东西,难道那我会为了那破铜烂铁无事生非去杀两百多人不成?”
盟主:“……”
就这样,苍辰向皇上告假一月,前来调查此事。
他还记得,颓败的薛宅里除了散发着血肉腐败的味道,还有淡淡的迷迭香。
想到这,苍辰抬眼望见了墙上的一幅丹青,大片的曼珠沙华灿然盛开。
彼岸花吗?一道不易察觉的弧度呈现在苍辰的唇角上。
杏花雨
三
秋原川正和妹妹在院中散步闲聊。
“哥,你才回来了几天,就又要走了。师父他们明日一早又要去闭关,你还真放心把阁派交给师姐来管。”秋暮雨说罢,叹了一口气,她担心的当然不是湛濡来管理阁派。
“有机会,我会带你下山。不过这一次真的不行。”秋原川明白,妹妹一直想下山,她虽然才十七岁,可能力已经与自己相当了,只是尚未接触过外界,还没有什么处世经验,有机会的确应该让她好好磨练一下。
“算了,你陪我练剑吧。”
到了晚上,秋暮雨坐在水雾氤氲的浴桶中,撩了撩水,把整个身子都浸在水里。隐约可以看到她白皙的手臂,上面刺着一只蝴蝶。那刺青闪过一道光,一位紫衣姑娘站在浴桶前,伸了个懒腰。
“我说梦蝶,让你陪我练剑的时候你不出来,怎么我沐浴的时候你就出来了?”秋暮雨向后靠了靠,胳膊搭在浴桶上,“过来给我捏捏肩。”
“我做了一个梦,没醒过来而已。哎?我又不是你的佣人。”梦蝶嘴上不服,但还是走过去耐心地做好佣人的角色。
秋暮雨惬意地眯上了眼:“嗯,你梦见什么了?”
肩膀上柔软纤细的手指一停:“也没什么,太乱了没记清。”
就这样安静了很久。梦蝶是与秋暮雨从小就相伴的灵符,她嗜睡,出来的时间本来就很少,有时她会给秋暮雨讲些奇异的梦,她也会解梦,但大多数时间,两人还是默默地在一起,很安静,也很习惯这属于两人的静谧。
秋暮雨突然仰起头,看着她:“梦蝶。”
“啊?”
“今晚陪我吧。”秋暮雨注视着她的时候,因为映着烛光,瞳中似闪烁着青焰,显得扑朔,她伸出修长的手,在梦蝶的侧脸留下一道水痕。
翌日,阁派弟子们依旧勤奋认真地练功,毕竟,有一双和师兄一样清冷的眼睛看着,他们哪里还敢偷懒。
一大早上秋原川就走了,苍辰又有要事在身,随后也下了山,而湛濡,因为一想到要替师父看管几个月的阁派就头疼,索性把“看家”的事交给秋暮雨就不见了踪影,葛楚自然和她形影不离,现在两人不知道在哪逍遥呢。
面对接下来几个月的“凄惨生活”,秋暮雨的脸色更冷了,被她视线所及的师兄弟们都不禁后背发凉了,所以现在都一个个面色凝重地练剑。
街头那边一片谩骂声,一个女子被几个家丁模样的人赶了出来,看起来弱柳扶风,跌跌撞撞地走在人群中,突然一步没有迈稳,身子向前倾去。那女子似乎要倒在秋原川身上,而秋原川只是不动声色,脚下故意慢了一些,那姑娘正好就倒在那身长袍前。然后,秋原川熟视无睹地继续向前走去。
无视周围人的指指点点,秋原川从心底就不想接触这个女子。那姑娘缓缓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一只手伸向他的肩膀。突然,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姑娘的手腕被秋原川一只手紧紧扼住,运到掌心的内力也瞬间被遏制住了。秋原川转头看向她时,她眼中的阴晦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柔弱不堪的神情。
秋原川只是平静道:“姑娘若是站不稳就慢点走,小心扭伤了脚。”
那个姑娘被这种如同匿藏在温柔下的寒刃般的眼神震慑住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直到手腕上的疼痛消失,才缓过神来。
半路遇到这样的事,只令秋原川想快点出城,他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可现在已经是正午了,秋原川就在临近城门的地方找了家店,点了些酒菜。这酒远不如湛濡酿得好,既算不上清冽,也算不上绵柔,下次回阁里的时候一定要多喝几坛。不过,等再过几天杏花开了,湛濡应该会酿些杏花酒吧。
正在这时,楼下来了几个闹事的,几个江湖上的侠士打了起来,好像,还是为了一把什么破刀。
真是扰人清静。秋原川放下酒盅,结了账就要走。下了楼,那些个江湖人士反倒渐渐消停了不少,都住了手。待秋原川快走出门时,其中一位五大三粗的却挡在了他的路。秋原川没有理会,想从他右边过去,却又出来一个瘦高个子,抱着臂站在他前面。
“最近传闻薛家的白冥刀有了下落,是在一个男子手里,而且那男子,啧啧,长得可是风华绝代啊。” 开口的是那个身量壮实的,他上下细细打量着秋原川,仿佛他口中说的男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秋原川没说什么,就当这话与自己无关,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眉头微蹙。现在他还只是想离开这里而已。
“这位兄台,可曾听说过此事啊?”那个男子继续道,脸上的笑容都有些不对劲了,就像看到唾手可得的猎物一般急不可耐。
对于自讨没趣的人,秋原川向来懒得理会。有一种畜生是不挡路的,但既然右边的路被挡住了,那就只好从左边走了。
而那瘦高个儿却移到了左边,面上笑得和善,语调却透着一股迂腐书生的酸气:“兄台没听说过不要紧,现在知道也不晚。还有件事,不知各位是否听过:据说那公子哥儿还跟个姑娘似的,身上有股花香胭脂味。”
周围一片哄笑,怎么现在的武林高人都一个个的这么低俗,和二十年前比真是江河日下啊。
彼岸花十分罕见,他们也不可能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但能嗅到自己身上的彼岸花香,可见他们的内力也不是半瓶水。其实,秋原川常去阁里的彼岸花丛是为了制迷迭,可是他们这样口无遮拦,已经令他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那就从眼前的两个人下手。
剑起,血落。等到两人倒地身亡时,秋原川早就离开了。店里的那些人想要追出来,却刚走了几无就晕过去了。秋原川早就注意到这些人不怀好意且其中几个和刚才那些家丁是同一个人,于是他就趁他们毫无察觉的时候,在他们的酒里下了一些迷迭。
在之后的几天,秋原川经常会遇到向他索要白冥刀的不速之客,无论是在客栈里宿留,还是在荒郊野岭中赶路,那些人简直是如影随形,躲都躲不掉,而且追寻白冥刀的队伍日益壮大,现在江湖皆知,不,是路人皆知,白冥刀在一位相貌俊逸脱俗的白衣人的手里,而且就连他的行踪都有人每日通告,索性他也懒得再躲了。
如果再告诉他们,这个人是天下头号冷血斩魔者的话,恐怕他们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吧。
秋原川十二岁的时候就已是泠渊阁里一名很出色的术士了,然而在他十五岁之前,江湖上还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因为江湖上人心险恶,他又年少气盛,得罪人一定是时有的事,所以他一直都在斩魔,隐姓埋名。
十五岁的时候,秋原川得罪了当时江湖上恶贯满盈的八大金刚,不过,在那时的他看来,得罪了八大金刚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他一剑毙命。
结果,江湖顿时就轰动了。
再后来,一直以隐士门派自居的泠渊阁,因为四个术士而声名远扬。九皇子苍辰,本身就以贤哲而天下皆知,又有天师血统,虽然孤高冷傲,但比起他那几个心机狡诈的皇兄,已经是很温柔的了。泠渊阁大弟子湛濡,翩翩浊世,惊才绝艳,多少佳公子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可就凭她的风流傲岸,又有谁人敢舍命陪君子?与之形影不离的葛楚,玲珑可人又温文尔雅,多少侠士羡煞了心,却不得不为她的清高与矜娇所屈服。而秋原川身为头号冷血斩魔者,只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心机深得可怕,江湖上见过他的人不多,但凡见过他的,对他的印象都格外深刻,因为他们都不敢相信那个罗刹般的人物,会与眼前这位空灵清逸的公子有半点联系。
有些时候,人心真的还不如没有心的妖魔。
这一路上,秋原川解决了不少为白冥刀而来的奇人异士,利益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可以诱使明哲之士丧失理智,因不识时务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终于到了南月城,这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水流南月
一
水,好多的水。白天还没有的,这些河道不是干涸的吗?
河水映着月光,很明朗,秋原川却看不清前面的路,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只能在未知中前行,一步比一步缓慢,甚至,看不清脚下的月光。
终于,他扑倒在河水中。冰冷的水仿佛穿透胸膛,寒冷亲密地接触着身体的每一寸,快要窒息。河水并不深,他很快就站了起来,继续漫无目地向前走,时不时跌倒,又挣扎起来,只想走出这个地方。
水流过月光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了,秋原川的视线也愈发黯淡。走过一个河道,脚下又是一个河道,他的脚步越来越不稳了。他似乎,走不下去了。
秋原川睁开了眼。
又是梦,自从遇见他之后,就经常梦到这些前尘往事。
他走下床,拉开窗帘,外面在下雨。他喝了杯水,坐在床头点了根烟。虽然那些记忆都只和自己的前世有关,但现在看来,纵然觉得很遥远,却是那么的真实,窒息得真实,痛苦得真实,尤其是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