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衣从未见过浅裳这样沉郁的样子,心中不禁一颤。
浅裳挥了挥手:“回屋吧。”
小衣不再久留,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填满,从未这么沉闷过,尤其是当大爹爹说起那几个人的名字——
七扇,泖天,鬼契麟,瑭衍,谷雨。
虽然从未听到过这些名字,但是那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就好像,这些名字早已在自己的生命中刻下了抹不去的烙印。
分不清虚实。
唤来童子问道:“二爹爹去了哪里?”
“少爷,您还不知道么?”童子道,“这几日江湖中腥风血雨又起,二老爷去了邙山,替人治病疗伤去了。”
“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童子摇了摇头。
小衣打发走童子,看着窗外。洛阳宅的后院种着青竹与牡丹,青色与赤艳伴着微风轻轻摇曳。
看着这盛开的牡丹,小衣又想起了泽穹。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身上便是淡淡的牡丹香。
走到窗边,心中猛然泛起一股苍凉,这一幕,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满园的牡丹,满园的飞蝶,满园的青葱。
彼时有人捻起一朵火红牡丹,放在鼻尖轻嗅,嘴角带着倾世的笑。
那人披着一件雪白的长衫,乌发如瀑,细指如葱,狭长凤眼生出几丝媚气。站在院中恍若一幅水墨画。
他正凝神赏花,却被花丛中一团白毛吸引去了注意力。那团白毛在牡丹丛中窜来窜去,一溜烟蹦上了白衣男子的肩头。
男子伸手轻抚那白毛团,轻声道:“狐儿,又去哪玩了?如此顽皮,为父要罚你了。”
……
想到这,小衣便再也没了思绪。
这是自己常做的一个梦,这梦已经伴随自己十几年,每晚梦回,心中便是满满的失落。而那梦也总是断在那一处,无论自己怎么去想,也想不出接下来的场景。
此时的小衣又一次惆怅起来,望着那花,不禁吟道:
“每逢谷雨白茸臭①,
鹿韭方开国色香。
世人皆赞牡丹楼,
我却道他梦中梦。”
注释:①臭:念xiu,可做香气解释,也可认为是腐臭。按我自己的设定,在这里小衣心情低落,应该译为腐臭,但是后一句又说“国色香”,说明他此时的内心是十分矛盾的。
另,牡丹别称白茸、鹿韭、谷雨等。
☆、102。盛极一时 (1584字)
一诗方落,小衣还未回神,便听茂茂竹叶中传来男子的笑声:“怎么,一日不见倒惆怅起来了。”
原还沉浸在悲戚之中,一听此话,小衣心中霎时清明了不少。
泽穹这几日不知在做些什么,总是朝九晚五,见不着人影。这下一见他,小衣竟生出些委屈来。
但是又见那人一身白衣,面颊上一张白玉假面,一只脚松松勾着极细的竹竿,身子懒懒倚在竹梢之上,指尖还捻着一朵嫣红牡丹,正放于鼻尖轻嗅,小衣的心便是狠狠一颤。
脱口而出:“仙子白绫倚青竹,小衣希冀化牡丹。”
泽穹挑了挑眉,调笑着:“可惜牡丹终凋落,小衣可还羡仙子?”
小衣倔强道:“纵使命殒香消尽,只求一日伴君侧。”
泽穹眼中的调笑意味终于散去,只是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牡丹,也不知在和谁说话:“我又何尝不想一日伴君侧,就是要了我的命,也甘愿了。”他嗤笑一声,“可惜,直到你离去,我也不曾好好待你。”
小衣听不懂他说什么,也不知他是否听出自己的心思,刚想解释,泽穹便从竹梢上飞落,踏进窗来。
他坐在案边,手里还是捻着牡丹:“记住一句话,与其绚烂一时,香消玉殒,不若平庸一世,做个痴人也好。”
泽穹话刚说完,便看见了小衣眼中的不满,道:“我知道年轻人的想法,但是你可知道,如若你像这牡丹一般,盛极一时便去了,这世上对你好的人,该多心疼呢?”
小衣倔强道:“如果能让我绚烂一时,就是香消玉殒又如何?今年谢了还有来年,我不怕。”
泽穹嗤笑一声:“命没了,还想要来年么?”
这一句话,小衣的眼睛就瞪圆了,似乎未曾考虑过这一层。
泽穹道:“我曾经有个朋友,文武双全,容貌倾世,可是却因为一个小小的娈童,送了命。他的确盛极一时了,可是他却不知道,他走了之后,留在这世上的那人,便只能做痴人了。”
看着泽穹一脸淡然,但说出的话却像是一把利刀,刀刀划在小衣心上,不禁问道:“你说的是谁?”
泽穹只淡淡摇了摇头:“一个男子,如牡丹般的男子。”
“这世上有这样的男子么?如牡丹一般,怕是女人了。”但是话一说完,小衣便痴傻地看着泽穹。
男人不知道又从哪弄来了一身白衣,只是穿着素雅的衣裳,看去却比牡丹还要惹眼。虽然男人一直带着假面,但是小衣却能意料到,泽穹一定美貌倾城。
“你能否把面具摘了?”
泽穹瞥了他一眼,嘴角懒懒挂起笑:“怎么,莫少爷又要发情了?”
小衣瘪着嘴坐在床边:“你说话能不带刺么?我认真说的。”
泽穹却不看他,笑着站起身,轻盈一跃,飞上竹梢:“我有事,再会吧。”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
小衣呆呆看着那一处,白色的衣袂尚在眼前,人却不见了,猛不丁又生出几丝愁绪。
与君相伴,是奢求吧。
泽穹离了洛阳宅,便向邙山赶去。方入了邙山,便见道场上满地伤员,看上去像是刚大战一场。
泽穹翻过围墙,攀上房檐,从窗子往里看去,只见青衣正坐在床边,替人把脉。
那人一把老胡子,脸如皱纸,唇色苍白,瞳孔发散,正是少林老方丈。
这方丈年岁已大,原本不会出山,但是因为最近武林大会将至,他便带着几个小和尚准备参赛。而邙山派本就是各大赛事的执办者,临近大会,各大门派从四方赶到洛阳,无一不受到暗袭。
又因青衣为人间圣手,各大门派便将伤者都送到了邙山,请了青衣来救治。
青衣替他把了把脉,道:“幸而来得够及时,方丈的身子并无大碍,您可看见那人的面目?”
那方丈张了张嘴,又合上,像是极其吃力。反复几次,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看见。”
青衣还要问,却见方丈斜着眼看了看房门。青衣走到门边,关上了房门,再走回床边,却听方丈道:“洛阳谷。”
☆、103。鬼尊再现 (1919字)
青衣还未坐稳,身子便是一僵:“方丈可看清了?”
方丈颔首:“若不看清,老衲不会胡口乱诌。那人身穿白衣,袖上绣着一朵牡丹。”
青衣思量半晌,才问:“使得什么招?”
“柳烟步,轻纱剑。”
青衣走到案几边,为自己沏上一壶茶,背对着方丈:“确是洛阳谷的招数,但却不是最厉害的。您可看出是男是女?”
半晌,方丈都未说话,青衣再走到床边,那老和尚已然闭了眼,眉间一点红,看似被银针刺破头颅。
青衣转身,只见格窗正大开着,窗外无一人,而西面的竹叶却还在摇曳。不禁惊叹,这身手怕是少人能及了。心知自己的轻功不怎么样,青衣忙唤了自己的侍从,往西边追去。
且说泽穹看到那杀人的一幕,只见那人往邙山西岭窜去,自己施展轻功也往那边飞去。那人身着白衣,飞了一段路,却停在了一棵树上,顺势坐在了树岔上,手还捂着肩膀,似乎是被伤着了。
泽穹料想,这人许是刺伤了少林方丈,自己也受了伤,但是他并未走远,而是躲在了暗处,伺机灭口。
此人胆子还真大。
况且轻功甚好,却不一次性杀了方丈,怕是另有企图了。
泽穹越到另一棵树上,面对着那白衣人,笑道:“阁下好身手。”
那人一直未注意到有人正跟着自己,被泽穹吓得一惊,迅速执起放在树上的剑:“什么人?”
泽穹懒懒靠在树干上,将手环在胸前:“与你同路罢了。”
那人咬着嘴唇,像是在忍痛,看他戴着假面,似乎不是哪个大门派的,便道:“要杀便杀,不用废话。”
“杀你做什么?”泽穹像是不解,淡淡道,“我说了,只是与你同路,恰好走到此处,看见阁下身受重伤,不忍心丢下你罢了。”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你若不放我走,便是一战!”说着便要跃起,却听不远处传来人说话的声音,看来是青衣的人追来了。
泽穹瞥了一眼人声传来的地方,道:“看来你有麻烦了,我放你走,如何?”
那人眯眼看着泽穹,自然不相信他的好意,但是追兵将到,还是忍不住施展轻功,见他未追来,便使了全力往远处飞去。
那一行人追到此处,凶手已经不见,而泽穹还懒洋洋地倚在树干上。几人一开始还未看到树上有人,直到泽穹说了话,他们才猛地抬头看。
何故这人没有丝毫气息?
“你们可是在找我?”
几人一看泽穹身穿白衣,看样子和青衣所说不差分毫,以为他就是那凶手,便想跃到树上与他一战。
不想还未动身,泽穹一挥手,那几人便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泽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纵身往西边跃去。
表面上泽穹是放了那人,但事实上,他早已在那人身上下了麝香,而那香味极淡,除了泽穹,世上没有几人能闻出。
只要循着那香味,泽穹便不难找到他了。
一路追去,泽穹竟然入了邙山西邻的一座宅子,看上去是个大户人家,而院内白衣人罗列而站,看来应是某个门派的分舵了。
那人回了自家门派,并未从正门走去,而是闪到了后门,入了地道,又从地道钻回了房中。
泽穹趴在后檐上,看那男子正拿出一个木匣子,取出药剂和纱布,替自己疗伤。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三师弟,谷主召集弟子,怎的还不来?”
那人立刻应道:“哎,就来就来。”
“你说你,让你注意自己身子,别再中风寒,你偏不听。要你何用?”
那人不再说话,胡乱缠了缠纱布,穿起衣服便往外走。泽穹了然,翻上屋顶,沿着黑瓦,往主殿走去。
主殿中,几十弟子身着白衣,站在堂下,无一不是恭恭敬敬。
一张凤舞轻纱屏风将堂上与堂下隔开,一男子脸上遮着一块白纱,坐于堂上。
沙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这次江湖动荡,有人想栽赃给本谷,你们怎么看?”
底下无人回话,刺杀方丈的凶手亦是不动声色,只稍稍挪了挪脚。
见没有回应,堂上那人并不生气,而是淡淡道:“也罢,这种无意义的事,不谈无妨。今次召集你们,也是想提醒各位,莫要松了警惕,毕竟我们还未受到暗袭。”他拨了拨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身子稍微斜了斜,不再说话。
泽穹对这人的声音并不熟悉,分辨不出此人的来头,但是一见到他的眉尾,泽穹的心就开始狂跳不止。
泽穹的角度,看不清此人的眼眸,但是却能看见他的侧面。
一颗嫣红的痣正点缀在眉尾处。
泽穹心中一滞,喉头一紧,猛然分不清虚实。只得转过身,捂着自己的胸口,压制住心中的疼痛和震惊。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但是种种往事却涌上了心头。
泽穹平静了片刻,转身再去看,那人眉尾上的痣却又不见了。
☆、104。过眼往事 (1656字)
泽穹离了宅子,轻功腾云,一路飞回了洛阳城。浑浑噩噩地游走在大街上,泽穹再也静不下来。
过往像是洪水一般,将他垒筑许久的防线冲垮。
那一年,少年当属轻狂时,当真是青葱年华,泽穹还未亲眼看过纷华俗世。
他记得,那人霓裳绿腰,于林中踏来,翩翩风华,掩不去眉尾一点红。
他记得,那人弯腰作揖:“在下甚服仙君之神力,欲探讨一二,可否?”
泽穹负手而立,不予理睬,半晌却又道:“我并非仙,乃魔也。”
那人巧笑嫣然:“天下知己不分仙魔,无妨。”
那人乌发绦绦,细眉亮目,声如天籁,就是当今花王也难与之一比,走近几分,颇有诚意:“在下无姓,名七扇,敢问阁下贵姓?”
不自觉道:“我亦无姓,泖天是也。”
那人斟酌:“泖天,泖天,清泽苍穹,好名。”
他记得,玉黔山中舞轻剑,清泽河畔赏垂柳。当年酒醉不识愁,两人赏古讽今,十分潇洒。
他知道,人生难得一知己,与七扇的兄弟之情,不可亵渎,也知道,七扇心中另有其人。
但,谁道是年少轻狂,什么都忍不了,那一夜醉了酒便强行了事。
泽穹怪自己做了错事,可七扇却不怪他,只挥挥袖,回了天界。再见时已是百年,七扇依旧那般风华正茂,可是自己却已经看透红尘,心覆尘埃。
自古魔仙不两立,可七扇却待自己如知己。泽穹忍不下别离之恨,欲挑战天帝,将七扇占为己有。抱着一死之心,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可是那一战,却让他失去了最爱之人。
七扇单薄的身子挡在自己身前,那御剑刺得太深,太狠,再也无力回天。
他记得当时将七扇抱在怀中,只听见他说了一句话:
“若有来生,我愿与你们做一世好兄弟,忘却今世仇恨,遨游天下,只做逍遥散仙。”
泽穹和瑭衍,眼睁睁看着那仙魂化作一缕轻烟。
之后,泽穹为救回七扇,献出魔魂,自己化作狐胎,但最终无济于事。那狐胎被瑭衍养在白玉山上,几近千年。
天帝一人,独守了千年。
他还记得,当自己被天帝取名谷雨,竟无端爱上了他。当天劫来临,自己却又一次遇见前世爱人,却早已不记得那人的样貌。
那人与自己携手于园中,赏花舞蝶,却是心不在焉。那人微微一笑,说要做自己的师傅。
他记得那人对自己说:“无论你恨也好,不恨也好……我都爱你。”
他记得,武笈大会之时,那人身姿挺拔地站在高台上,被各路英雄仰视,君临天下。
也是在那一天,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