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淮看雪,他看君淮。
看了半晌忽然想起怀中的红薯,沈君淮后知后觉转过身来。
“贤弟,快,进屋去,你这穿了单衣看着怪冷的。”
“不妨事。如此天气,还未有井底里一半儿的冷。”
“你不冷我冷,快进去,我还带了俩红薯呢,快趁热吃。”
关上房门,沈君淮笑眯眯的从怀中掏出红薯,一路走的快,现下拿出来红薯还冒着热气儿。他掰开了一个,露出内里澄黄的瓤儿塞进苏翊辰冷得像是白雪一般的手里。
“快吃快吃,我方才来路上见街边烤的,瞧着怪甜的,就买了两个给你带来。”
苏翊辰接过红薯,轻轻的揭去边缘的皮,小心的掰下一小块来吃进嘴里,确实是又甜又糯。
“翊辰,这几日你怎样了?我看你精神较之以往到是好了不少。”
“嗯,冬日阴气作盛,阳气衰败,我自然是比夏日里要精神些。”
两人分别吃了半只红薯下肚,苏翊辰还未饱腹,便微低头盯着桌上剩下的一只。沈君淮见他嘴馋,伸手抄走剩余的那只红薯再次分成两半儿,把小的那半儿递给了翊辰。
“别吃多了,这玩意儿可撑肚皮。”
“嗯。”
这样的光景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二人并肩同坐,分享同一只红薯,澄黄的瓜瓤甜糯有味,却不是两人之间关系的描绘。这般不动声色的相处,长久也许会迎来美妙的结局,这长久,却只能出现在想象中。
“几日没有去你家,大哥与嫂子如何了?”
“挺好的,就是大嫂这几日腿肿了,大哥日日夜里都给她揉腿呢,说起来女子真是要比男子的苦楚要多上许多。”
在这样一番话里,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了旧事,各自沉默了。外面还在飘雪,洋洋洒洒,越来越大。沈君淮早早穿上了狐裘,在苏翊辰阴冷的房中依旧是觉得冷。苏翊辰剥着红薯皮,身上单薄的白色单衣让人看着便生寒意,但是他却毫无知觉,看似与在常温下无异。沈君淮知他身上毫无生机,不带一丝人气,本体就已冷做了霜雪,又怎么会畏惧冬寒。
“待到雪停我们出去走走吧,你这么整日在家中呆着也不是个事情。”
“嗯,好。”
周玉笙腹中孩子已近八月,日渐沉重的胎儿压在她瘦弱的身躯上让她有些不堪重负,这几日里双腿也犯了水肿,看着狼狈不堪。沈君逸每日睡前就抬着一盆热水给她捂腿,捂了之后再轻轻的揉,揉上半个时辰见周玉笙已经迷迷糊糊的睡去了才停手。女子经历生产痛苦并非他人可以体会的,沈君逸作为她的丈夫,随心怀他想,但也愿意尽心尽力做个好夫君,毕竟周玉笙腹中是他的骨血,且他知晓沈君淮的身世,其母亲苦楚一世,他也不想自己妻子落得那般下场。
扬州下了大雪,清晨起来屋外一片积雪,几个小厮正扫着第二场雪又纷纷扬扬洒了下来。沈君逸回屋翻出一件狐皮披风给周玉笙系了带着她去花园走走。
周玉笙腿肿,行的慢,她如同少女一样拉扯着夫君的衣角,边走边絮絮叨叨的说话。
“这孩子真闹腾,白日里半分歇息都不肯,总是踢我,到夜里睡着了才消停会儿。”
“调皮,待到他出来看我教训他,老是叫娘亲受累,真不听话。”
周玉笙听了沈君逸一番话,执着衣袖遮住半张脸愉悦的笑了,眉眼弯弯亮如星月。
“夫人小心点,这儿有枯枝,别踩到了。”
待走到院中小亭,二人进去歇息,沈君逸扫去石凳上的雪,拿出随身带的软垫放好扶周玉笙坐下。他伸手拨去周玉笙眉梢上一点白雪,而后执起周玉笙的双手捂进了掌心里。
“大夫说孩子十二月就要生,君逸,别忘了给孩儿取名。”
“便叫沈君笙吧!”
“我可不喜欢,哪儿有随随便便就取出来的,好好去想了再答我!”
周玉笙嗔怪着斜了他一眼,话语间是按捺不住的笑意。沈君逸看着她的笑脸心想着沈君生的名字并非由妻子而来,君生,恐怕这是一生都不可实现的念想,心中念君,君心却念他人。
“君逸,回去吧,有点冷。”
“好。”
前几日里听君淮说苏翊辰入冬以后精神竟是好过了从前,虽说鬼魅模样已经抹不去,但是气色精神都好了不少,不再是个半死的样子。君淮说着如此事情倒是还带了几分高兴的意思,沈君逸瞧在眼里,君淮高兴他真是特别不高兴!不动声色祝贺了苏翊辰,心底里却暗自想这苏翊辰是恋上人间不肯走了,本就是死魂,归来报了大仇,了了心愿就该去往归处,结果这仇报了许多日,倒是半分走的意思都没了,成日里与君淮在房中默默谈话,他在外头看着,奈何无法瞧进里面,也不知他俩有没有做下什么逾矩的事情。
沈君逸在这冬日里过的不快活,心神不安,又无可奈何,只得绷着脸皮继续做他的好夫君,暗中想之后该如何行进。
沈君淮和苏翊辰并肩出了门,也没什么其他去处,只好是在街上瞎溜达。苏翊辰眼底血渍浓重,带了风帽一路低头掩面,活似做贼,沈君淮在旁边瞧着觉得累得慌。雪势渐小,街上小摊也陆陆续续摆出了一些,他们没有去处,从街头逛到街尾,又从街尾行到街头,间隙里在小摊上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白粥,又想到可以去茶馆听书,待到进去了才知道今日说书先生告假了,没来!二人从茶馆出来,大眼瞪小眼的在门口站了半晌,怎么着都想不到下个去处了。
“罢了罢了,各回各家算了。”
“也好,看这雪快停了,日头出来我也晒不得。”
“嗯……贤弟,过几日栖灵寺梅花便开了,到时你我带上好茶,去赏梅吧!”
“好。”
33。
先前从灵虚道长那儿讨来的灵符还余下了两道,沈君逸整理衣物时从柜子中翻出,黄符无损,保存完好,他捻着这两道符,思及当日将符贴于门扉使苏翊辰无法出门的效用,他皱起双眉缓缓的思考着什么。
“大哥!”
沈君逸镇定自若把符收回柜中,君淮抱着两件裘衣从外面进来,肩上落了不少飞雪,他放下衣物,拍了拍肩膀,沈君逸走过去替他拂去了发上的白雪。
“大哥,这衣服是你和大嫂的,早上娘刚刚去取回来。对了,栖灵寺梅花一夜全开了,我和翊辰约好了明日前去赏梅,大哥与嫂嫂要不要去?”
“你近日到是与翊辰走得很近。”
沈君逸话一出口,沈君淮就如同霜打的茄子瞬间蔫了。他坐在圆凳上,抚着桌上两件裘衣,柔软的毛磨在掌心里很是舒适。
“他最近精神好了不少,所以……我想陪他多走走,毕竟,他十五年才得归来。”
“那你是要陪他走到几时?先前他自个儿提及的,不可离他太近,否则阴气近体死的是你,你这样不顾自己去陪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到底有何意思?!”
沈君淮默不作声,两件裘衣软实的皮毛在沈君逸言语的催化下仿佛化作了硬刺扎在君淮的手掌上,越是抚摸越是疼痛,就如同他越是与苏翊辰并肩而行,就越是要伤到彼此。佛说世间有八苦,生苦,死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他细细思去,才发觉已占四苦,苦楚过分,已侵入骨血,抛不掉剔不走。
“再……等几日吧……让他多留在这人间几日……”
“留到何时?留到你陪他一块儿去死?!”
沈君逸陡然起身,走去柜前从里头拿出了符纸伸长手臂直直递到君淮的面前。
“这道符是上次除鬼时我从灵虚道长那儿求来余下的,翊辰是借尸还魂,魂魄残败,受不住此符入体的冲撞,如今交与你,将它烧化融成符水一并喂翊辰喝下便可送他一程。至于你做与不做,这道符你是留着还是丢掉,都随你,横竖你现在大了,我也管不了你。”
君淮怔愣的接过了符,迷茫的瞧着符上龙飞凤舞的血红字迹,脑子里一片混沌。
“大哥,你让我想一想……让我再……想一想……”
“想到积雪融尽?想到来年开春?想到下一个艳阳天里让他再见一次阳气作祟的好景色变痛苦挣扎着死去?”
“……”
“君淮,若你还对他抱有善意,便该让他走得没有痛苦,不再像从前那样,苦熬十五年都没有出路。”
何止善意,我对他抱着爱意啊,是连言语,都已无法描绘的爱意。
他一把攥紧了手里的符纸,登时痛恨自己生而为人,夺了爱人的名讳与身份,却在最后关头,依旧是自私而孤独的。
栖灵寺红梅怒放引来不少游人赏花,沈君逸推说周玉笙近日身子不好就不去了,白日里游人众多,苏翊辰如今的模样不适宜暴露人前,且佛寺圣地,他一介半死不活的残魂也经受不得佛光普照,他俩便在傍晚时上了栖灵寺,想时间不如意,不如直接观赏夜梅,省去那诸多的烦恼。
傍晚雪晴,夕阳已落,沈君淮带了好茶,进寺就与小沙弥讨来了煮沸的山泉水泡了。苏翊辰穿着狐裘,风帽遮住半张脸,露出惨白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嘴唇,行过山门时一枝红梅滑过他的帽子径直把帽檐给扯了去,他连忙捏住红梅,一只手重新把帽子戴上。手中的红梅一朵已经盛放,余下的两三个花苞娇羞的矗立在枝头,仿似少女一样观望着注视他们的人。
“这是朱砂梅,色如朱砂,红得醒目。梅花最为骄傲,愈是寒冬愈是精神,正是香自苦寒来。”
君淮抬手拂去刚才挂在翊辰风帽边沿的一片花瓣,苏翊辰执着手里的梅花,看得入神,那些花苞映入眼帘全化作了浓重的朱砂,叫人看的痴迷。
“这愈是寒冷愈是精神的劲头,倒是与翊辰你有几分相似。莫要站在这儿看了,寺后梅园中那开得才叫好呢。”
栖灵寺后开辟了很大一块园地做了梅园,此时满园红梅盛放,朱砂颗颗沾染枝头,白日里红的醒目的梅花在夜幕下到是生出了另一番美意。小沙弥将泡好的茶水端来,向二人作揖后自行离去。君淮把苏翊辰的风帽取下,露出他被血浸染的双目。
“此时无人,也不必这么遮遮掩掩了,双目见一见夜色,也挺好的。”
“见不见,也无甚区别。”
“于我而言,有区别。”
苏翊辰坐在石凳上,君淮站在他身边,冬夜寒冷,他抱着一只暖炉,口中不时呵出白气,沾染了近旁的一枝红梅。
“总觉得,完整的看到你,才算是安心。”
哪怕是带着血意的双眼。
哪怕是苍白无人色的面颊。
都要看到才能安心。
听了君淮这仿似表白一般的话语,苏翊辰不禁抿唇微微笑起。君淮见他笑了,自个儿也被感染,一起笑了。石桌上的一壶热茶已泡到刚好,君淮仔细的倒好递与苏翊辰一杯,茶香四溢,混入了漫天的梅香中,慢慢孕育出别样美好的滋味。
“十年普洱,与这梅香,最是相衬。”
苏翊辰不懂那么多,十五年井底阴魂的生活让他停留在五岁的学识上,对于这茶,君淮说好,那便是好的。他微微抿了一口,滋味倒是醇厚,清香四溢,沁人心脾。
栖灵寺坐落大山中,入夜后万籁俱寂,寒风忽而吹过摇曳满枝红梅,花朵碰撞似乎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响,声声都是花朵曼妙的唱腔。沈君淮望着眼前的花,思绪渐远,慢慢行过山头,在下一刻就回到了十五年前,睁眼还活在苏家的大院中,也是冬日,他光脚从屋里跑出,脚丫踩在白雪上冷得透彻,奶娘从后面追上给他套上鞋袜,他淘气不从,朝前又跑了一段,腿脚一软跌进雪堆里,再爬起来,就见到君淮在自己跟前了。
'小哥哥,把鞋袜穿上不要冻坏了'
二十岁的沈君淮恍然从记忆里跌出来,转头见近前的苏翊辰默默饮茶赏着梅花,周身皆是安静祥和的气氛。昨日沈君逸交与他的黄符被他收在箱底,他还不曾想过到底是否要把那黄符送进苏翊辰口里。
本来情意没有如此长,心怀中也不曾有彼此,奈何命之所往,情之所起,一切变得不再坦荡,不再清晰,叫人难以逃开的迷茫像大雾罩住了自己。
“翊辰,你还记得多少以前的事情?”
“不剩多少了,十五年的井水早已把我那点可怜的记忆消磨殆尽了。”
杯中茶水干涸,君淮执着茶壶又为他满上一杯,热度渐散,热气已不如先前那样蓬勃。
“君淮,你说人间是我的,可我离开十五年了,就算归来,人间也难再属于我了。”
“你我都是人间的,人间也是你我的。”
“我到希望如此,但生之苦楚,舍不得之物太多,但人世已难留。”
夜色渐晚,杯盏中热茶冷去,园中的梅花慢慢隐入夜色中,那些娇羞如同少女的朱砂红梅在僻静的夜里微微露着一角面容,园中归于寂寞,少女们裹着红纱,连一角面容都不屑于露出了,唯剩近前的几株还绽得热闹。君淮把手中的暖炉塞到苏翊辰怀中,重新把风帽给他戴上。
“生苦,死亦苦,倒不如待你舍不得之物全都舍得了再行离去。”
苏翊辰在帽檐下抬眼看他,眼底的血色让眼神都带上了血腥之气。
“但是,不要连我都舍得了,那样我要伤心的。走吧,下山回家去了。”
箱底那道黄符应了沈君逸的算计,它会在君淮手里永远归于沉寂。心太软弱,良善犹豫,牵扯到苦痛的事情,他总是难以坚定,于是故事总在这样难以决断的情愫里走向落寞无声的结局。
幸而落寞无声也罢,苦中总是带了乐意的。
宛如苦茶,涩中带甜,回味无穷。
34。
临近十一月底,周玉笙临盆日子越来越近,沈君逸这几日也不去银号了,成天的留在家中陪伴周玉笙。沈家长孙即将出世是个分量格外沉重的大事情,沈家上下都严阵以待,平时跟着周玉笙的丫鬟也被分到了几个跟班差遣着一同伺候大少奶奶。
这天午后又开始飘雪,沈君逸在屋里给周玉笙暖了个手炉,而后坐在矮凳上半躬着身给妻子揉捏水肿的小腿。周玉笙挺着大肚子坐在软榻上止不住的犯懒,她抱着暖手炉,小腿搭在沈君逸的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