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兄好几日没有上家中做客,可是有事在忙?”
恰好下人把茶端来了,恭恭敬敬的给两位公子满上又弓着腰退下。沈君淮举着杯子想苏翊川这话的意思也不过是想给自己个台阶下,看来他也晓得自个儿不大正常,自己何不顺着他意思就把话接了,也免得两人都尴尬。
“是是,家父这几日叫我去办了点事情,就没有登门探望,还望贤弟你见谅。”
台阶下完又沉默了,苏翊川满不在乎的喝下一杯茶解了嘴里的涩味,也不再死盯着沈君淮,换了个方向继续去看湖水。因为两人的喜好,所以府上常备着黄山毛峰和信阳毛尖,今天来恰好就没了一样,虽然信阳毛尖才是自己心头好,但这事情怎么琢磨都透着股别的意味。沈君淮又饮下一杯茶,也不知要如何接话,全然是没了以前的从容,面对着死而复生的苏翊川怎么样都是有点紧张感的,就和这莫名其妙没了的黄山毛峰一样,都不正常!
“呃……贤弟觉得身体如何了?”
“嗯,没有大碍了,不妨事。”
“那就好那就好,说起来,贤弟府上的这信阳毛尖就是好过我那儿的,清香醇厚,真是半分涩味都品不出来。”
“嗯,沈兄喜欢就带一些回去好了。”
“那还多谢了。”
又没话了,场景凄凉堪比漫漫而来的凉风,在五月里也叫人凉心。
“我说,贤弟素日里不是最爱喝黄山毛峰么?怎么就突然没了?”
“我不爱喝。”
说罢苏翊川突然转过身来了,沈君淮一对上他那重又阴森森的眼,一时把持不住差点把嘴里的茶全喷到对方脸上去!这人是怎么回事儿,落井的头天里还托人带信给自己让帮忙带几斤黄山毛峰回来,这转眼不过月余居然连口味都变了,真是怪哉!
“诶?怎么突然就不爱了?贤弟你这口味变得还真是快。”
“因为我不是苏翊川。”
又来了又来了,五年痴恋也抵不得一时的惊吓,沈君淮悲苦的想自己的痴恋大概到此确是要无疾而终了,这实在是一件苦痛的事情,叫人堵了心思上不去下不来,吊在半空里晃晃悠悠的难受。
沈君淮只得放下茶杯,尽力摆出调笑的姿态来重新抬头面对对方。
“哈哈哈哈,贤弟你还真是爱说笑,那你说说,你不是苏翊川,那你是谁?莫不是那井底的冤魂死有不甘上了大公子的身来人间怀念前生来了吧!”
……
……
……
“不错,我在井底一十五年,如今好不容易才得见天日。”
“哈?”
“在下苏翊辰。”
十五年前苏府有个小哥哥,长得比自己高大,生了一副上佳的相貌,大眼睛薄嘴唇尖下颌,自小就就透着股不服输的意思。
小哥哥时常带自己到后园的假山来玩儿,说要鸟蛋就爬树去掏,说要池里的鲤鱼就卷了裤腿攀着岩石下去给自己捞。
无奈,他死了,在井底泡了月余才被捞起来,连脸都已经泡得变形腐烂认不出人形来。
沈君淮突然站起来,袖子一拂打碎了茶盏,跌跌撞撞的跑了。
茶水冒着热气儿从桌上流下去,打湿了苏翊川的鞋面,紫砂的茶壶在桌上滚了几滚,终是沿着边沿掉落地面。
碎了。
☆、3
3。
沈君淮病了,从苏府逃回来的那晚还好好儿的,心神俱乱,被苏翊川活生生吓了一大跳,而后灌下几杯茶,睡下去就起不来了,整个人烧的迷迷糊糊,梦里说胡话,一会儿叫翊川,一会儿叫小哥哥,把沈家上下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要折腾得不成人样了。
沈君淮觉得自己很清醒,只是所处之地有些混乱。一会儿梦见自己在冷天里去了苏府,正想去碧台找苏翊川,就见假山后头蹿出个小孩儿来,穿着盛夏的单衣,瞪着一双漆黑的大眼在看他,看了一会儿又轻轻唤了声:“弟弟,我带你去折海棠!”说完就沿着假山跑开了,沈君淮随着他的脚印子绕过假山去寻,奈何想假山后头居然是一口井,他在井边俯□去看,井底幽深,井边的石子落进去竟连声响都听不到,蓦地从井底又传来一声唤——弟弟,沈君淮吓得跌跌撞撞站起来倒退几步,却一下踩空从云雾里落了出去。再睁眼又到了苏府的佛堂里,拨开珠帘,沈君淮走到香案前,看见台上供着一方牌位——朱红的颜色,上面的一排蝇头小字却瞧不清楚,沈君淮想上前几步被后头的一声话语打断:“那是我的牌位。”沈君淮听声音熟悉记不起是谁,想转身去看却被对方死死按住了肩膀。
“你是谁?”
“我是牌位上的人。”
“那是谁?”
“你认为那是谁,那便是谁。”
沈君淮看着模糊不清的灵位,突觉仿佛半空里有一棒子硬生生敲在了自己天灵盖上,头疼欲裂几乎要让人死过去。他挣扎着去捞那个牌位,却发现自个儿陷进了云雾里离香案越来越远。
'你认为那是谁,那便是谁。'
那是苏翊辰,那是苏翊川,那是沈君淮。
那牌位仿若是属于任何人的,却又像不是任何人的。
沈君淮痛苦得要落泪,却发现眼泪早在梦里梦外都流干了,唯独剩下满腔酸涩无处宣泄,堵着心眼儿堵着嗓子堵着眉目,把所有可逃之路一一堵死,半分活路都没留下。
这满腔的悲痛伤心欲绝。
悲痛难忍。
苏翊辰得知安君淮大病,听了下人说的情况便心下了然。即使是借尸还魂,苏翊辰毕竟是游离世间十五年的阴魂,在井底阴寒之地日日停留,身上沾染的阴气怎么能是沈君淮受得了的,只接触了那么几日再加上上次一吓,病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苏翊辰在房里思考了半日,下午差人备了轿朝安府去了。
沈君淮就这么在梦里逃来逃去的烧了两日,扬州城里最出名的大夫被请来看过不下三次,每次都留下一帖药匆匆告辞,煎服了喝下去却又不见半分效用。沈夫人夜夜守在他身边,看他烧得满面通红嘴唇龟裂,眼泪都快哭干了。
刚过晌午,沈夫人千辛万苦的给沈君淮喂下一碗汤药,中途沈君淮迷迷糊糊醒过一时,叫了声娘便再次倒头昏睡。沈夫人唉声叹气让丫鬟把碗拾走,外面的人就通报苏大公子来了。
苏翊辰走进屋中,看沈夫人正兀自坐在床沿擦眼泪。
“伯母,君淮如何了?”
“唉,烧得人都糊涂了,城里的庸医一个个都看尽了也没用,翊川你说这到底如何是好啊这!”
苏翊辰朝前几步,掀了帐子见沈君淮已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脸颊通红,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不知在说什么。苏翊辰弯腰去凑到他面前听了,发觉他在迷迷糊糊的喊小哥哥,一叠声的喊,半会儿都不肯停。
“伯母,我有法子给他治。”
“翊川,你这说的可是真的?!”
“必然是真的,不过还劳烦伯母你与伺候的下人都出去,关上房门,留我一人在此。”
沈夫人不知道苏翊川的话里有几分真假,留他一人在屋里的做法似乎也不大妥当,这苏家的大儿子自小就是个坏胚子,平日里嬉笑打闹浑身都没个正经样子,这突然间说自己懂医术晓得如何治病实在是让人难以信服。
“伯母,晚辈也是想尽力一试,如若法子有效,君淮不到半日就能痊愈,若是法子无效也不会出何差错,晚辈自当去寻访名医定要把君淮治好。”
“那……到底是什么法子?”
“恕晚辈不能直言,不过伯母大可放心,君淮的命即是我的命,他若出了半分差池,翊川愿以命相抵。”
看苏翊辰说得坚决,安夫人略一思忖想他与君淮交情甚好,也想必不会拿人命来做玩笑。起身屏退左右,安夫人向苏翊辰微微点头便出了房,顺手把门带上了。苏翊辰留在房中,左右看了看窗户紧闭,房门也关得严实不透一丝风气才安下心来。
沈君淮的屋子宽敞,窗下立了一张梨木书桌,一道绘着山茶的白屏风将房内隔成了两间儿。苏翊辰看那山茶画的淡雅清新,到是脱去了几分雍容。他搬了一把凳子在床边坐下,手掌搁在沈君淮额上摸了摸,觉得触手之处皆是滚烫。
“我记得落井的前日里后园里开了一树海棠,信誓旦旦说要折来给你,哪知第二日我就再也没回来。”
苏翊辰给沈君淮掖了掖被角,看他十分难受,眉头微皱,抿着嘴唇睡不安稳。
“待明年四月我再折给你,若我能停留到那日的话。”
沈君淮依旧是断断续续在做梦,在苏府兜兜转转,忽而又回到了自己府中,见后园一树西府海棠开得正好,隐约觉得似乎是有人在等着海棠开放,便撩起衣袍去到树下准备折下一枝,指尖刚刚触到花枝就听到仿若有人在耳边说话,声声唤的都是——君淮,君淮。他收了手臂,听这声音仿若是从风里,透了层层春风落在耳畔,待听到四五声才慢吞吞的想起这分明唤的就是自己。
君淮,君淮……
苏翊辰出房已是一个时辰以后,沈夫人在外头等得焦躁不安,恨不得能冲进去看看到底是如何个状况,待耐性终于耗尽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苏大公子满脸疲惫从里头出来,脸上的青白像是又深了几分。
“伯母,君淮已无大碍,请入内探望吧。”
话音未落沈夫人已带着丫鬟下人闯入房内,也就顾不上管苏翊辰是个什么状况了。
虽然不知晓苏翊辰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医治的,但是沈君淮确实有了好转,昏迷未醒高烧却显然是退下去了,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两边脸颊的红晕消散,如今意外的变作了苏翊辰那样一个苍白的模样。沈夫人探看结束方才想起刚才苏翊辰出来居然是连道歉都未来得及与他说就不管不顾的闯进来。
“快快,去和苏公子说留下吃顿晚饭。”
“夫人,苏公子他已经走了。”
“那就差个人去苏府上与他道个谢,说改天君淮病好必设下宴席好好款待他!”
太阳尚未落山,苏翊辰挑起轿帘看街上小贩在陆陆续续收拾摊子归家,阳光还算强烈,照得人不舒服。他现今是个将死而未死的状态,自然比不得旁人,阳光虽不致命,阳气大盛却也让他畏惧。躯壳不易得,阴魂夺肉身也是个危险的事情,他在井底看着苏翊辰的魂一出来马上就夺人身躯强行占了,自己阴气渗人,长久霸着一个死人身躯也不是办法,身躯被阴气侵蚀干净后迟早得离开,如若心愿得了,那到时哪怕是下地府去,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回去罢。”
一场大病下来,沈君淮仿佛是真的消瘦成了第二个苏翊辰,夜里醒来得知是苏翊辰上门来救了自己,也并不惊讶,不多问,单是摸索着喝了一碗白粥,疲得难受只能回床上去继续歇息,哪知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窗户没有关,大好的月光自半空里洒下,可以看到那方白净的屏风,上头有错落不齐盛开的大朵茶花,沈君淮安安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却突然发觉屏风上多了东西——斜上角居然洋洋洒洒的多了一枝海棠,还是小孩的手法,笔触幼稚,略显歪扭的画出一根枝丫,而后纷繁复杂的在其上添了海棠,有含苞的,亦有已绽放的,虽稚嫩却也画出了筋骨风气,透着一股子倔强的意味。
沈君淮知道这是苏翊辰留下的,阴魂在井底心智得了成长,技法却还是停留在了十八年前,怕是一辈子都难以得到长进了。
翊川果然是死了,他的兄长顶了他的样貌他的名讳成了一个崭新的苏大公子。
他记得是在梦里跟随着呼唤自己的声音才跌跌撞撞重回人间。虽未见到鬼门关,但这大体上也与死而复生的苏翌川一般了,只是苏翌川身体里装的是别人,而自己呢?怕装的还是那个被吓了个半死的沈君淮吧。
无端端的,沈君淮在这个大病初愈的夜里忆起了过往,月光下一枝海棠悄然绽放在屏风上,就如同一把铜匙,悄无声息的打开了回忆的木门,门后有十五岁的苏翌川,有五岁的自己,还有和自己一般大的苏翊辰,他手里攥着一枝海棠花站在最深处望着自己,目光灼灼。
大约这故事结局也算得上美好,劣性难除的苏翊川随着井水走了,换回了一位故人。
这故人总是拿灼灼的目光瞧着自己,如同四月里怒放的海棠。
红艳得让人刺目难受。
☆、4
4。
此后日子安稳了下来,沈君淮在家中好生养病也不再去惦记苏翊辰,觉得既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那就随他去吧,横竖不该是自己管的事情。苏翊辰在家里也不声不响,谁也不去探望谁,都当做没事人一样。
苏老爷一辈子娶了两位夫人,原配生下苏翊川两兄弟,二夫人生了原先的大公子苏翊辰,无奈命不好,生下孩子没多久便撒手人寰,留下的独子也在五岁时意外身亡。苏家家大业大,可怜人丁单薄,只余得二子,所以此次的死而复生事件让苏家上下颇为紧张,虽然大公子不似原先那样顽劣,但也还是谨慎小心的伺候着,生怕一个闪失再成一出闹剧。
苏翊辰清晨起来打整干净,下人送来早饭同时通报老爷南下福建去收今年的新茶,出门前吩咐大少爷要好好休养,不要跟以前似的四处乱逛到处惹麻烦。苏翊辰低头喝粥,听下人的转述心想自己这二弟果然不是个好胚子,强占了他身体也算是办了桩善事。
“少爷,老爷还吩咐让您别忘了时刻去看看夫人,这次的事情着实让夫人吃了不少苦头,身子虚弱还需好生养着。”
“知道了,下去吧。”
苏夫人闺名云婉,出嫁前是官家小姐,祖上曾出过宰相,不过到了苏翌川祖父这一辈已跌落成了一方知府罢了。苏夫人常年吃斋信佛,后园里的佛堂檀香缭绕长明灯彻夜明亮。苏翊辰进了佛堂便见到跪在蒲团上正喃喃念经的苏夫人,旁边伺候的丫鬟小心翼翼的给长明灯添加灯油,转身见大公子进来忙要去告知夫人,苏翊辰一挥手打断了他,安静的候在一旁等待。
香案上供奉着祖宗牌位,苏翊辰微微抬眼就看到其中自己的那面牌位,凄凄凉凉的摆在最角落,前方没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