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跌落悬崖将死未死的时候,大哥一定会把你拉起来的。
沈君淮点了点头,刚走出亭子就见到有下人匆匆忙忙的跑进后园。
“二少爷,苏家大公子派人来传话,说想让你去看看他!”
沈家两兄弟跟着来传话的小厮走过一条长街去到了苏家,因为长辈在家,所以二人先是绕到前厅去拜见了才又去卧房见苏翊辰。拜见的时候苏家老爷和苏夫人都在,一个和眉善目抚着胡须对小辈嘘寒问暖,一个则是捻着佛珠始终一声不吭的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沈君淮觉得此场景有些尴尬,却也不好作何评价,只能与兄长匆匆告退了。
沈君逸记得苏翊辰,小时候他是两家孩子里年纪最大的,性格顽劣,调皮淘气,所以就成了孩子王,成天的带着他们爬高下低,屡屡摔伤,却又屡教不改!他记得自己爬树摘水果给他们,下池塘捞鱼给他们,有时又装作一本正经说些玄之又玄的话来吓唬他们,说起来,他是真的挺喜欢跟在身后的两条小尾巴,不过欢乐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在一个落井一个吓病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他城府深,不喜欢把所思所想□裸晒在阳光下,所以就一直憋着忍着,装起了异心做一个表面上看上去和蔼良善的兄长,谁又能知道他其实最惦念的便是十五年前的日子,孩提时代总也闪着珠光,引诱他一再的怀念,却再也触不到摸不到。
这时,他隐忍着一点小心思,与沈君淮一道跨进了苏翊辰的卧房,发现苏公子半披着一件白色外袍,歪斜着身子有气无力的靠在床头,外表看上去死气沉沉,肌肤上似乎盖了一层灰,半点人气都不带了,这下真的是个十足十的鬼魂模样了。
“翊……翊川,下人来通报的时候我哥也在,所以就与我一起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苏翊辰抬起手摆了摆,示意自己不碍事,在沈君淮倾身上去扶他的时候,他挣扎着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看着沈君淮,眼神如利剑一般几乎要穿透沈君淮的五脏六腑。
“我现下真真是病入膏肓了,还叫二位见笑了。”
沈君逸丝毫不见外,他自作主张拿起桌上的冷茶给自己倒了一杯,边喝边竭尽全力将自己伪装出一个哀伤的表情。
“也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君淮已告诉我实情,翊辰你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苏翊辰没想到有这一出,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份除了沈君淮外没有其他人知晓,结果现在突然蹦出了个沈家老大,直言不讳的说他知道从头到尾的所有事情!沈君淮搀着他一边肩膀,慢慢的扶着苏翊辰躺到床上,拿过被子给他盖上,小心翼翼的说道:“我大哥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决计不会泄露半句的。”
沈君逸完全不在乎,觉得自己知晓是个理所当然的事情,若是自家兄弟连这样的事情都要盲住自个儿的话,那自己的一番心思就要付诸流水了。
“我叫君淮来也并没有其他的事情,就是想问问他是否已有后面的打算。”
沈君逸将茶杯往桌上一放,抬起手抹去嘴边的水,一挥手便张口说:“不用问了,不妨我直言吧!”
☆、16
16。
沈君逸一句话就把自家兄弟的冷汗都吓出来了,他脑子里还记着早晨亭子里大哥同自己所说的话,本想那只是大哥的一点指点而已,但此刻沈君逸毫无征兆的蹦出如此台词叫他一时招架不住——这是点不明白自己就要亲自动手了?!兄长你这是要害死我!苏翊辰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盖着一床艳丽的锦被更加衬得他脸色苍白。
“不要听我大哥的,之后的计划我自然有在考虑。”
“哎呀,考虑什么,说白了就都省心了!”
谁能把沈大公子的嘴缝起来!
沈君淮觉得再不扯着兄长离开此是非之地就必定是要晚节不保了,他给苏翊辰掖了掖被角,把他额前的鬓发理好,最后在被子上拍了拍,道:“翊辰,你身体不好,就不要担心这些了,有何消息我自然会替你留意着。你先休息,我家中还有事先回去,待今日晚些时候再来瞧你。”苏翊辰本想问问沈君逸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沈君淮打断了他,并且将离开的借口都抬了出来,他不好再挽留,只得虚弱的摆摆手任由他自己离开。
沈君逸喝掉了大半壶茶水,眼珠子骨碌碌转来转去,觉得还是不要太惹毛二弟,打蛇随棍上,还是赶紧先走人,反正以后多得是机会,总该能有说出真相的时候的。他喝了最后一杯茶,先沈君淮一步出了房间。
“是啊,苏公子你好好歇息,我与君淮就先回去了。”
这是个插曲,小小的意外不足挂齿,但沈君淮满心郁卒,觉得大哥是分明知道原因却还要让自己下不来台,这是故意而为之的。回到沈府,沈君淮跟在兄长身后进了书房,反手就把门关了。沈君逸毫无自觉,看他关了门也不问因由,随手从书架上抽出本书来,结果就瞧见封面上写着侠客记行,恰好是早上沈君淮看的那个话本。
沈君逸无所事事翻看起来,全然忘了他丢在后园亭中小桌上尚未刻完的兔子。书房中窗扇大开,丝丝的细雨随风而入,打在底下的一张矮桌上,香炉里的袅袅香烟在悠悠的雨水里绕了十八个弯,越来越萎靡不振。沈君淮过去把窗子关了,打开小香炉的盖子,用个木片搅了搅里面的香灰,等香烟又徐徐的升起来了,他才不急不慢的开口问道:“大哥,你方才是何意。”
沈君逸翻过几页书,赫然发觉此书索然无味,是个毫无存在意义的普通话本,坊间随处都可见到的货色。他舔了舔微干的嘴唇,不肯放下,一再执着的翻着朝后看去。
“能是什么意思,无非是看你俩折腾的太累,早日了结了也好早日让他安心进入轮回。”
“大哥,你这样不顾我的感受是不是过分了点?你分明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若是早知你如此我行我素,那我还不如不要把实情告诉与你!”
“……”
“终归是我一个人背的债,我像你说了只不过是希望你能给予我支持而已,不是想你来插手伤人的!”
沈君逸城府深,藏得住情绪不代表就会一直压抑锋芒。他听着沈君淮在一旁咄咄逼人,话越说越是伤人,听得他到后来几乎要把手中话本上的字句都看作了沈君淮质问的话,一字一字如同掉落的火种,烧穿了书页纸张,烧穿了自己的手掌,落在腿上几乎要烧化自己的骨头!他猛然把书拍在桌上,疼痛难耐的将手放在大腿上死死抓住了自己的皮肉,仿佛如此就能把伤人的火种从里面驱赶出去!
“我不顾你?沈君淮你还要我如何顾你?!你优柔寡断,说好听是心软,说难听了是个娘们性子,觉得自己欠了天下所有的人,偏又自私得可怕!一边想要把自己置身事外一边又想把罪孽赎干净!你倒是说说你要如何才能赎得干净?!”
“……我……我不过是想尽力罢了……”
“尽力?尽什么力?!你要一个人担着就不要来说与我啊!现在来指责我不顾你,我不顾你我就早做那有良心有情义的亲哥哥去了!你以为苏翊辰是为谁落的井,你以为我沈君逸的亲弟弟是为谁而死,而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沈君淮在这最后一句大声的说辞后猛然觉得半空里有一盆冰凉的水兜头而下,浇得他从头到脚都是入骨的寒意。他是如何活下来的?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他记得十五年前的月光下被丢到井中的孩子,他攀着一根瘦弱的树杈,骇得浑身发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做声却还是被转过头来的苏成发现了。
那之后呢?他是如何活下来的?沈君淮嗅着书房中浓厚的安神香味道,觉得心中豁了个大坑,里面最深的秘密被沈君逸狠心挖了出来,鲜血淋漓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个秘密是堆朽物,腐朽破败散发阵阵恶臭,闻到之后叫人心肺都要呕出来。
他呆愣的看着沈君逸,一滴泪从左眼角滑出来,沿着脸颊滴落下来,打在地面上,沉重得像要将地面砸出个窟窿来。
“我……我是毫不知耻的活下来的。翊辰为我而死,天下人都对不住翊辰,而我是对不住天下人,该死的是我。”
沈君逸赫然意识到自己这是把不该说的话全都倒出来了,像是倾倒一盆苦水,在盛怒之下居然全都不管不顾的浇到了沈君淮身上去。这是个很糟糕的事情,沈君淮心底的秘密被他血淋淋的挖了出来,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此番自作孽的对话中把自己的心也掏了出来,沈君淮只是被拆穿了一个隐瞒多时的秘密,而自己是整颗心被摘掉了,胸口成了个空洞,呼呼的漏着风。
九岁时递给弟弟的那支冰糖葫芦又大又甜腻,盖了厚厚的糖浆,是自己千辛万苦买回来的,可惜弟弟不领情,他宁愿躺在床上饿死,也没有拿正眼来看过一眼。
如今他想通透了,想事事维护自己要维护的人,但却还是得到了一样的结果。
连正眼都得不到。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苦主有三,没有一人是真正得了痛快的。
沈君淮在默默的流泪,手紧紧的攥成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他想苏翊辰在何处,自己万分痛苦,遭了罪,但苏翊辰在何处,他躺在家中床上奄奄一息,用得来不易的随时都要消逝的生命去固执的追求一件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结果,他多可怜啊,自己再遭千万倍的罪,也比不得他分毫。
可现在居然是自己在不知廉耻的哭,苏翊辰都没有流一滴泪,自己到底是何来的颜面在此哭!
沈君逸突然起身,走过几步到沈君淮面前轻柔的抬手揽住了他,沈君淮抗拒了一下,最后如同傀儡一样倒在了兄长的怀中。沈君逸缓慢且温柔的抚着他的脊背,袅袅的熏香包裹着二人如同堕入了迷雾中。
“谁都不该死,世事弄人,不能怨你。”
“……”
“我再也不自作主张,你再也不会泄露半句,这是属于你的秘密,由你来决定它的结局。”
沈君逸痛苦万分,却不敢表露分毫。
谁不是玩物,谁想要当下的现实,无奈奈何不了抗拒不得。
只得仍由它去了。
雨势渐渐又大了起来,园中一株白山茶承受不住雨水击打,其上最后一片花瓣终于缓缓落下,入了泥中。一点枯萎的花蕊顽固的倚在枝头上不动声色。周玉笙站在书房门口斜眼看到那片花瓣,泥土溅起来覆盖了最后一点白色,迅速的将其纳入怀中融合做了一体。
她抚了抚小腹,觉得内里沉甸甸的,是在寂寞的孕育一个新生命——属于她与丈夫。奈何她竟在这样一个阴天里得知了一个自己不该得知的事实,心头落寞如同万根针扎。
人心肉长,果真是不能接受对于自己而言非常不利的事实。
她感受到雨水飞溅到了自己身上,后退几步,理了理鬓发,放下捂着肚子的手,在房门上轻轻敲了敲。
“君逸,二叔,娘让我来唤你们去用午膳。”
苏翊辰在卧房躺了一早上,忽然觉得有些燥热难耐,便微微掀开了锦被将一边肩膀露出来。他想自己时间可能真的不多了,日渐衰弱的肉体让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灵魂在此过程中渐渐稀薄,就快要临近大限之日。
结果是早就料到的,只是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快。
他觉得胸口有点痛痒,仿佛压了一块巨石,用尽力气撑起上半身侧躺了过去,刚刚支起身子,喉咙里就一股子甜腻的腥味猛然涌了上来,他连找块帕子的时间都来不及就咳了出来。
待到咳嗽过去,他伸出了手,看见手掌上一片猩红,嘴里也是一股子血腥味。
居然是咳出血来了。
果然是时日不多,大限将至了。
这寻仇呢?这寻仇要如何才能了结,莫非真要如君淮所说,放下才是最好的,带着痛苦的人生如此难熬。
可惜不可以啊,放下了,那十五年要如何要回来,向谁要回来!
天下都对不起自己,自己,不能再枉费心机了!
17。
雨水落了好多日,在这月尾时终于渐停。京城中的生意已耗不下去,沈君逸恋恋不舍的在一日早晨上了马车离家归去,周玉笙在车边好生叮嘱了他几句才扬手送他离开。沈君逸挑开帘子见沈君淮在门后远远的站着也不上前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兄长离开,连一句叮咛的话都未有准备。
沈君逸晓得他伤心,自己戳了他心肝当然不可再奢求他好言好语的来送别。
他大概现在是很期盼自己赶紧回去。
放下车帘,心底觉得空落落的但毫无办法。他挥了挥手,吩咐车夫启程。
沈君淮躲在门后面看着马车嘚嘚的离开,马蹄踏着青石板自是一声接一声的清脆,却仿佛搞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如那石板一般,颠来簸去的在体内晃荡几乎要从喉咙中跳出来。他看着马车远远的不见了,便失魂落魄如同游魂一般往回走去,甚至于都忘了还在门外眺望的大嫂。
他在家中躲了好些时候,原先答应苏翊辰去看望他也失约了,成天浸淫在沈君逸的话中无法自拔,痛苦的要死去,时而还会想到自己不如在十五年前就死去算了,也免得如今这样痛苦,进不得退不得,自己划出的牢笼都快要困死自己了。
梅雨一过天气就恢复了炎热,沈君淮闲来无事便拿着剪刀铲子去园中伺候花草。原先的几枝盛开的十八学士已在雨中尽数凋零,现在余得几个快要干枯的花蕊孤零零的悬在枝头,他拿着剪刀把几片枯叶慢慢剪去,想起苏翊辰在这花下曾摘下了一朵正艳的十八学士,揉碎了花瓣然后洒在泥土里。
蹂躏的不算少了,他们年幼时这园里就有茶花,那时候花开了,年幼的孩子便要互相叫嚷着去攀摘花朵,折得又不细心,常常为了一朵花就把一根枝桠都扯下来,搞得花叶凋零,柔弱的花枝都几乎要被折腾至死。那时候最常攀折这些花的就是苏翊辰,他十五年前折磨花,现在回来折磨自己了。
都是报应。
沈君淮修整枝叶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株破败的白月季,掺杂在一丛山茶中显得格格不入,偏又卑微弱小所以伏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