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空洞洞地望着上方,被束缚住的年轻人张了张嘴,发出一连串怪异的、支离破碎的音节。他似乎不会说话。
“独自一人存活了一百多年,语言能力已大幅度退化。他能说出一些简单的词汇,却不能将其连缀成句。”靳宾一瞥眼梢,示意莫勒继续操作。受操控的机械手臂动了动,他们想把一种类似浓酸的液体注入这个年轻人的身体。
意识到危险将临,狼川喊叫出声,四肢并用地拼命摆脱束缚,锁住他的皮链因此将他的身体勒出了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一番徒劳的挣扎过后,他倏然停止了挣动,转而把头侧向一边,望向了数步之遥的霍兰奚——
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像是这么透过镜头望向风景,用那双适合太空的金绿色眼睛。专注的,绝望的,凄切的,又是充满渴求与期翼的,这个年轻人眼神里蕴涵的力量像来自于一条与远天相接的滚涌大河,以致于这张五官俊秀、轮廓娟细的脸也在相形之下不再重要了。
“不,住手!这太……太残忍了……”费里芒试图劝说靳宾,但他明白自己说话没有分量,于是又赶忙伸手去拽霍兰奚。但对方看来并无反应,挺拔身姿一动未动,灰蓝色的眼睛似隐于薄霭之后,刀刃般的唇也全无弧度地抿着。
机械手臂已准备就绪等待施刑,靳宾盛放着一脸骄傲的笑容,黑色披风随他的走动而款款摆动,“我不过是秉承上帝的旨意,缔造一个新的世界——”
“没有上帝,这只是个人的恶癖。”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霍兰奚突然出声打断了靳宾的话,掉头对正要摁下另一个操控钮的莫勒说,“请停止你的暴行。”他的语气十分客气,冷冽的目光却不容置疑。
☆、5、唯死者永守秘密(5)
“请停止你的暴行。”他的语气十分客气,冷冽的目光却不容置疑。
“这太……太残忍了!”千钧一发之后,费里芒仍冲着靳宾破口叫嚷,“你这家伙就没一点点怜悯之心吗?!”
老科学家被空军少校的目光慑住了,怎么也按不下操控钮,蓄势待发的机械手臂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一旁的费里芒及时插嘴,“你们贸然对这家伙进行解剖或许会造成无可修复的伤害,甚至可能造成他的死亡,不如把他交给我,让我和他待上一阵子,我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对他进行研究,在不折磨伤害他的前提下找出是什么把他变成了现在这样……”一旦涉及专业领域,这鬈着草窝头的家伙就会判若两人,不再颠三倒四胡言乱语,粉红框的镜片后也是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似要在未知世界的雾障中仔细冥索。
靳宾紧锁着眉头不说话,霍兰奚这副目中无人的态度又一次令他感到了不满。稍想了想,他不再催使莫勒继续对狼川进行伤害,反倒难得地关心起了对方,语气柔软地问:“你的肩伤好些了么?”
这个男人本就生得高大又光艳,他的泪痣,还有这俊美眉目下偶见的温和神态顿时令他有那么几分像他的姐姐。霍兰奚不太明白靳宾的意思,只点了点头,“不严重。”
靳宾用目光示意莫勒把实验室的最后一道门打开,率先走了进去。其余人也跟着进去了。
机械手臂收回原位,捆缚狼川的颈圈、皮带也一并自动松开,收回。
元首之子一次又一次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探寻人体极限,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他经受了所有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低压让血液产生气泡,寒冷让心跳失律,缺氧让肺部和大脑积液严重……饱受摧残的身体暂时得到解脱,狼川重又闭起眼睛,皮肤从带着累累伤痕的涅白恢复成一种健康又剔透的肤色,呼吸也渐趋平稳。
“‘怜悯’这种东西我没有。不仅我,罗帝斯特所有的上等人都没有。”靳宾来到防护罩内的狼川面前,微微倾下身,俯下目光望着他——面对这具年轻单薄的身体,他的目光非常痴迷,似燃烧着两簇神魂颠倒的焰火,沉默了好一晌后才又冷笑出声,“那天是你亲手抓住了他,可现在你又满心怜悯地想要救他——真是可笑,名声煊赫的空军少校竟像个情操优柔的怀春少女!”
霍兰奚没有接话,靳宾直起身子,转身露出一笑,“我厌烦了一再以长官的身份给你施压。如果你和你的朋友真想救他,那你就该拿出些真本事来。”顿了顿,他说,“我和安德烈达成了共识,第三次‘奥利维尔’的试飞会动真格的。告别宇宙空间模拟仓,我们会让人类飞行员和‘奥利维尔’一同进入太空,驾驶同样的俾斯21歼击机。”
“嗯。”霍兰奚点了点头。
“但是……”一个较长时间的停顿过后,靳宾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唇边的笑意像傍晚的暮色晕开在天际,衬得他的脸庞愈显俊美,“两架歼机只允许返航一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皱了皱眉,霍兰奚当然听懂了。
“我要你在‘奥利维尔’第三次模拟试飞中彻底打垮安德烈!在160公里外的高空干掉那个操控歼机的机器人,把‘他’炸成宇宙尘埃!如果你做不到,你就自己在空中自爆,永远别再回来!”拔高音量说完这些,靳宾又亲切感十足地笑了起来,“你的肩伤真的没有关系吗?”
肩膀的疼痛近来越来越明显,面对靳宾的咄咄逼人,霍兰奚平静地点头,“没有。”
“非常好,少校。”依然带着超乎寻常的温和笑容,靳宾走上前,看似无意识地拍了怕霍兰奚受伤的左肩——掌下的力道不小,一阵剧烈的疼从肩膀钻入心窍,空军少校的眉不由皱得更紧了些。元首之子仿佛没有看出对方的表情有异,还开玩笑地说,“好在靳娅还没有嫁给你,我不必担心有个守寡的姐姐。”
又重重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靳宾转而把头掉向了费里芒,“我会命人给你安排住处,在你把这个怪物研析清楚之前,你只能留在罗帝斯特。”尽管口口声声称这年轻人为“上帝的献礼”,但骨子里,元首之子仍视其为怪物,一不留神就泄露了心迹。
“我不!”费里芒箭步跨出躲到霍兰奚身后,冲着靳宾横眉瞪眼,满口胡言乱语,“我得和霍兰奚在一起!我爱他!没他在我身边,我魂不守舍,什么也干不成!”
懒得为区区小事再作计较,靳宾大度地表示让步,“好吧,如果我们的少校不反对,你当然可以和他住在一起。但是你必须记得,唯——”
费里芒马上接口,“唯死者永守秘密!”小个子男人歪过脸朝着身旁的空军少校眨了眨眼睛,声音愉快地说,“我知道,我们都能做到!”
看似一切平息,霍兰奚径自走上两步,停在了狼川的防护罩前。
他微微倾下身看着他,瘦骨嶙峋,赤身裸体,闭眸沉睡的样子宁静安详,仿佛一个被置于暖箱中的新生儿。
空军少校绝非费里芒口中怜悯之心泛滥的烂好人,只不过,这怪物到底还是一个人。注视着这个饱受折磨的年轻人好一会儿,他说:“我很抱歉。”
似乎隔着防护罩也听见了这句话,狼川又一次睁开了眼睛。室温很低,防护罩内结上了一层白雾。他看似艰难地动了动手臂,然后慢慢地朝着霍兰奚伸出了手——
手心贴上防护罩,蒙了层水气的玻璃上就这么留下了一只手印。纤长的手指微微弯曲,手掌却贴得紧,苍白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不算太乱,像三汊的河。
眼皮看似十分沉重,金绿色的眼睛缓缓地眨着,年轻人依然望着眼前这张眉眼冷峻的脸,直接地、恳切地望着,用那双适合太空的眼睛,以一个懵懂未觉又充满渴求的眼神。
出乎旁人意料的,一直神情淡漠的霍兰奚也把自己的手掌贴了上去,隔着冰冷的防护罩,与里面的狼川十指相贴。
☆、6、唯死者永守秘密(6)
霍兰奚也把自己的手掌贴了上去,隔着冰冷的防护罩,与里面的狼川十指相贴。
令空军少校自己也感奇怪的是,刹那间有细小的电流迸发在指间,那种奇妙的感觉难以言表,如同春天啭动她的喉舌,贫瘠的大地就被授予了生机。
靳宾一直在一旁看着,面色愈显阴沉。这怪物在自己面前时,除了昏睡就是挣扎喊叫,从没显得这么顺服乖巧。他深刻感受到了被忽视的不快,于是在霍兰奚身后冷冷咳了两声。
空军少校闻声转过了身,以军人之礼向元首之子告别后,就大步走出了实验室。费里芒赶忙跟了上去,嘴里还不住喊着:“等等我!等等你最忠诚的朋友,霍兰奚!”
搭乘着轨道电梯回到了地面,费里芒真的死皮赖脸地要跟着霍兰奚回家。高大挺拔的空军少校目不旁视大步前行,小个子男人只得小步快跑狠命相随,边跑边嚷,就这么一直跟到了他的飞行器旁。
这个纪元只有十一区的下等人还开车,罗帝斯特的有钱人喜欢这种能够自由起飞、自由降落、样子也绝对够酷的飞行器。但这种新型飞机也不是谁驾驶起来都得心应手。费里芒自说自话地爬上了霍兰奚的座驾,棕色眼珠滴溜乱转,显得忐忑不安——来的时候对方就轻易让这种民用的低速飞行器达到了时速极限,那种比风还快的飞行速度吓得他直想呕吐。
仪表盘上的排排摁钮令费里芒感到十分新奇,不禁伸手去触摸了其中一个——大概是按错了什么,仪表盘发出“滴滴”声响,所有的摁钮都闪起了红光。
“别动!”语气听来又硬又冷,吓得费里芒赶忙收回了手。霍兰奚坐上了驾驶位置,抬眼正视前方,就看见了靳娅挂在座舱前的一只相框型装饰物。
女孩子尤为喜欢的粉色和这银白涅灰的空间格格不入,相框里还嵌有一张相片。费里芒当然也看见了,一伸手就把那装饰物拽了下来,举在眼前反复赏看。相片里的女人素颜朝天,但笑得极美,露出一排可爱圆润的白牙,眼角缀着的泪痣也显得她格外楚楚可人。
“靳娅真是……真是我见过的不可思议的女人,比红灯区里的那些辣妞还漂亮……”费里芒望着手中的相片咽了咽口水,一边拨弄着相框,一边又梦呓般喃喃自语,“我猜你一定不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想起靳娅就想打手枪——”
恍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鬈发家伙赶紧闭嘴,好在身旁的空军少校完全没有勃然动怒的迹象,只是点了点头说,“我确实不知道。”
费里芒一面继续拨弄着手里的相框饰物,一面又拿眼角偷偷地瞥看霍兰奚,他在心里嘀嘀咕咕,指责对方是个怪胎:我看见了你未婚妻的咪咪你都没对我发火,为什么前面摸了一下这飞行器的操控钮,你就那么给我脸色看!
“啪”的一声,手中拨弄着的饰物突然发出了断裂似的声音,费里芒惊大了一双眼睛说:“不、不……不是我弄坏的……”低头一看,原来是触到了一个“小机关”,相框自己打开了。小小的暗格里藏着一枚戒指,费里芒在霍兰奚眼神的允许下把它取了出来,掂在掌心看了看,挺别致。
然后,他也顺理成章地看见了照片背面留下的话:
我愿意。
这东西在他眼前挂了三年,但他从来没有意识到里面另有玄机。霍兰奚似乎也是第一次看见了这枚戒指和那句话,微微睁大眼睛显出惊讶的表情,一张脸马上又恢复成了波澜不兴的老样子。
“拜托!这玩意儿我三年前就看见过挂在这里,可三年过去了你居然还没有发现!”费里芒扯开嗓门嚷了起来,他打心底里替靳娅打抱不平,她是那么美丽、温柔又善良,全无元首女儿应有的架子,和她那个不可一世的弟弟截然相异。“这可不是什么复杂精妙的机关,你的未婚妻一直在等待着你再次求婚!你——”
“闭嘴。”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始终注视前方,霍兰奚呵斥对方保持安静,随后就将右手放上了驱动杆,准备起飞。谁知刚刚握上杆顶的手突然抽搐了一下,一种可怕的、青筋尽显的搐动让他全身都一并颤了起来。
他努力试着去拉动驱动杆,可剧烈的疼痛把他钉在了那里,动也动不了。由左肩燃起的疼痛一直蔓延至全身,让他整张背脊都似被放在炭火上炙烤,内里又被莫名的力量扯得四分五裂。霍兰奚不得不抬起右手捂住了受伤的肩膀,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后心位置正以个怪异的形态往下凹陷,而左侧的肩骨却高高凸起,似要破穿皮肤。
冷汗骤下,霍兰奚疼得伏下了身体,用手肘撑着仪表盘,把自己的脸藏在了右手肘腕之间。身体一直在剧烈地颤动,如同寒冬中瑟索的枯叶,费里芒甚至听见了对方喉间迸出了一两声竭力压抑痛苦的低吟。
“你……你怎么了?”空军少校的痛苦模样把他吓坏了,费里芒结结巴巴地问,“你没事吗?”
“有些……”动了动嘴唇,却无法再多吐出一个字。他的喉咙已经干涩欲裂,实在太疼了。霍兰奚伏在仪表盘上深深喘气,等待着锥心刺骨的疼痛能像飓风一样快些过去。
“你……你是旧伤发作了吗?”几分钟过后,见对方的身体不再颤得那么厉害,费里芒小心翼翼地扶上霍兰奚的肩膀,问,“你真的没事吗?”
看似已经缓过了方才肩膀的剧痛,霍兰奚重又挺直上身,摇了摇头,“没事了。”
脸色惨白中隐隐泛青,眼眶浸润出丝丝血色。蓝色军服的右手肘弯处颜色深了好些,是被他额头的汗水打湿的。
空军少校打算拉动驱动杆起飞,却被旁边的家伙突然摁住了右手。
“你不该答应靳宾。”圆眼睛瞬也不瞬,费里芒露出一副难得严肃认真的表情,“你的肩伤严重成这样,你还怎么和那个从不出错的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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