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乐部后门门口。
谭小青熟门熟路,她用空出的一只手,在俱乐部门边砖墙的某块位置按了下去。咔嗒一声后,暗红色的砖块就凹陷下去,露出了一个手掌见方的可视通讯器。
「哪位?」
听到通讯器里面传出那种懒洋洋的熟悉音调,谭小青站在门口,表情有些难以形容,深吸了一口气,她回答:“是我。”
「……」
那头先是一阵沉默,视讯屏幕就亮了起来,画面中出现了一位妆容精致妖艳的白发美人。雌雄莫辩的大美人蹙着眉头,一开口却是标准的男性嗓音:「你谁?」
被抱在怀里的凌鹿,一下就感觉到因为这句话,谭小青的手臂不自觉用力。脸色发黑,嘴角抽搐了两下,这位圆圆脸非常亲善的小青姐姐,下个瞬间就凶恶地咆哮出声:“谭闻道,我是你妹!我们被人缠上了,你再不把门开开,信不信老娘拆了你这间妓院!”
「……」
又是一阵沉默。
谭小青瞪着屏幕,看样子简直恨得牙痒痒。要说起她和她这位异装癖老哥的恩怨情仇,那简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而谭小青吼完后,凌鹿甚至忘了担心他的小宠物,和身边的阿源一样,两人都是一副吃惊不小的表情。
两秒后,紧闭的黑色金属门发出轻微的喀的一声,从里面自动开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是……谁……?」
听见那张人脸开口说话的时候,凌鹿的神色更紧张,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如果他先前的猜测没有错,那么现在,正通过这些奇异特殊的黑色物质,试图与自己进行对话的,究竟是机器设定的程序还是说某种仍存在至今的“意识”?
这一刻,凌鹿深知容不得半分马虎,他面对的不是人类,不是变异生物,而是某种凌驾于两者之上,更为强大恐怖的力量。由黑色物质塑造出的人类面孔,它给予凌鹿的压力前所未有,沉重,强烈,威严,就像一道巨大的山脉,一条奔涌的江河,在它的面前,一切都渺小得不值一提。也许稍有差池,或者答案让对方不满意,那股力量就会将他和蛋蛋两个彻底淹没。
凌鹿深吸了口气,他脸色苍白,和蛋蛋相握的那只手细细颤抖着,肌肤相贴传递的热度,又给了凌鹿勇气,他竭力让声音镇定,回答:“……我叫凌鹿。”
「凌……凌……」
“凌鹿。”以肯定的语气再次强调了一遍,凌鹿反问,“你是谁?”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凌鹿心里其实隐约有些期待,而那团黑色的聚合物不断发出沙沙声,变换着细微的“表情”,「我是……我……是……」
微细的黑色颗粒流动着,表面发出了一阵阵不算强烈的电弧光芒,凌鹿看似平常的问题,显然把它给难住了。
“你忘记了吗?”凌鹿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失落。
「不,我是……我是……」黑色微粒与微粒之间,轻细的电流快速传递着,那张“脸”从开始的困惑挣扎慢慢变为平静,只听它再次用那充满金属质感的声音说:「我的名字是‘盘古’。」
语调铿锵有力,就像一把锤子击打在凌鹿的心上。
也许因为眼前这张奇特的脸展示出了人性化的一面,也许是出于某种凌鹿也无法解释的感觉,不知不觉间,心底的恐惧渐渐被热切冲淡,凌鹿的双眼亮起光芒,望着对方又大胆地继续追问:“你是‘盘古’?五十年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凌博士——”
他的话还没说完,巨大的人脸就发出一阵急促的沙沙声。那张脸从中间部分裂开,然后更多的黑色物质涌了出来,颗粒与颗粒之间互相作用变化,变得紧密平整,如同金属表面一样。仅仅几秒的工夫,它们由上至下,塑造出了一具四肢躯干俱全的人类身体。
“他”跨前一步,从半空踏上了凌鹿和蛋蛋待的平台,脚底与平台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叩击声。
在这一瞬间,“他”脸部的五官轮廓也完成了修正,然后,“他”就扭过头,直面凌鹿,伸出钢铁般的手指,在近距离内轻轻点了下凌鹿的额头。
凌鹿一动不动,他不是不想躲开,只是在那个“人”踏上平台的那一刻,他和身边的蛋蛋就感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禁锢的力量。蛋蛋浑身的骨头都在喀拉直响,嘴里细长的犬齿突出,对着那个黑色的人形结构体神色狰狞,低低咆哮,正拼命想要摆脱这股控制,但无论是他或者凌鹿,身体都像被冰冻了一样,无法动弹。
随着额头上被施加的轻微压力,凌鹿的皮肤如同被点燃,但也仅此而已,烧灼感一路蔓延至头脑深处,闪现的画面让他接下来完全忘记了惊慌。
凌鹿再次见到了那扇白色房门。
只不过这回他的意识清醒,他就像一个旁观者,一个客人,当他把双手放到门的表面,门上复杂细腻的雕绘纹路,金属把手冷硬的质感,一切都如此真实。
有什么在等着他,催促凌鹿打开这扇门。
当他推开门,他看到了房间里的另一个自己,不……那不是他。尽管他们是那样相似,无论眉毛的形状,鼻子的大小,嘴唇的厚薄,可凌鹿盯得越久,就越来越确信,那个人不是自己,那是他的……他的父亲。
父亲两个字在凌鹿心底被压抑了很久,可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和情感联系,就像是爆发的火山一样,终于避无可避地喷薄而出。
坐在桌后的男人瘦削苍白,犹如即将消失的黯淡影子,他见到凌鹿,也愣了愣,接着他就无声笑起来,脸颊边酒窝的位置也与凌鹿一模一样。他笑的样子很好看,让人觉得非常舒服,凌鹿看见他朝自己招手,示意他过来。
没有任何抗拒,就走到他的身边,凌鹿蹲下|身,将手交到了对方伸过来的手里。充满真实感的人类体温,让凌鹿哪怕明知这只是他头脑中虚构出来的幻象,却仍不由自主地眼眶发热。
交错了时空的接触,让凌鹿眼前闪现出更多画面——巨大的空间,密集排布的管道,被注入其中的金色溶液,还有从头到脚包裹着白色防护服,来来去去忙碌的研究人员。
那是五十年前的‘黑匣’。那是他父亲的记忆。
景象不太连贯,大概是因为记忆破碎,凌乱,并不完整。
很快画面就转到金色透明管道下方,凌鹿看见如同大树根系般盘根错节的粗大电缆及各种管线,它们连接着一个奇特的装置,那东西直立着,简直和棺柩没什么差别,里面同样充满金色的溶液,通过装置的外层透明面板,凌鹿看见他的父亲就漂浮在那些溶液里面。
在他的脑部,连接了无数纤细如丝的银线,如同是他长出了满头银发。
一旁显示屏上,百分比数字不断变化跳动,周围的研究人员仿佛电影画面快进一样,来一批又去一批,直到向上攀升的数字最终达到了100%。
一瞬间,整个装置亮起极为强烈的光芒,在光芒过后,他的父亲就不见了,他消失在那些溶液里。
之后,一批接一批的科研人员来来去去,他们的脸上无疑都充满了欢欣鼓舞,在一排排屏幕前忙碌不已,记录接收各种数据。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小时,人们最初的欣喜明显退去。面对通过屏幕传递的大量信息,他们越来越困惑,开始爆发激烈的争论。但随着各种数据报告堆积成山,争论停止了,显然已无人能够理解他们眼前的这堆东西。
人们的神色开始不安,学者与研究人员离开了,军队入驻,他们抽干了溶液池,关停设备,守在‘一区’和‘黑匣’的每一个出入口,严格控制人员进出。
接着,士兵模样的邵蓉出现在‘黑匣’,当她见到整个装置,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她大哭又大笑,状若疯癫,强行修改程序,试图重新激活唤醒整个装置。邵蓉的行动很快被发现,她被带离了‘黑匣’,但正是因为她,被称作‘盘古’的超级系统再次复苏,彻底失控的‘盘古’,杀死了当时整个研究机构内的所有人,只有邵蓉最后得以幸存。
这真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凌鹿浑身颤抖,被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影响得几乎快要无法呼吸。魔鬼仿佛在他耳畔轻语,那些无处发泄的愤怒,绝望,黑暗和寒冷的感觉纠缠笼罩着他,直到一道光射入凌鹿的眼底,恍惚间,他在金色的光芒中看见有个人在对他微笑。
像所有父亲对待儿子一样,隔开了长久的时光,几乎要融进光线里的男人拍了拍凌鹿的肩膀,终究觉得不够,又在他耳边轻声念了几个字——
然后,他点着凌鹿的额头,一把将他往后推去。
感觉自己跌落无底深渊的那一瞬间,凌鹿猛吸一口气,终于从深长的幻梦中清醒。
他剧烈喘息着,就像走过了一条长路,在路上他看到了斗转星移,沧海变桑田,但现实世界,却不过是从那根黑色手指轻触他额头再离开的弹指一刹而已。
凌鹿清醒后,才发现他整个人呈后仰的姿势,靠在蛋蛋的怀里。剧烈跳动的心脏渐渐平复,看见他的小怪物时,凌鹿就像被施予了魔法一样安心下来。
蛋蛋双目赤红,显然因为无法动弹而焦虑不已,凌鹿下意识伸手摸摸他,然后才发现他又能动了。
凌鹿转过视线,伴随沙沙声,那个让他和蛋蛋动弹不能的罪魁祸首仍站在那里。金属化的五官与凌鹿是那么相似,仿佛能感觉到他在凝视他一样。
「凌……鹿……凌……」
听到那声音的时候,凌鹿突然非常想哭。
“他在哪儿?”在真实与幻觉的罅隙里,凌鹿见证了他父亲的消失,可他仍然不死心,一遍遍追问着面前的人形结构体,仿佛“他”能够给予自己答案一样,“告诉我他在哪儿?”
眼前这些变幻不定的黑色物质构成体,更像某种冷冰冰的机械,凌鹿不愿意承认那就是他的父亲。正如父亲从未想过要毁灭世界一样。
从它们身上,凌鹿也感受不到刚才那一瞬体会到的温暖,他更愿意相信,父亲他已经远离了这个世界,去了某个目前人类无法预测、探知的维度。
但他留下的力量仍过于庞大,难以控制,这股毁灭性的力量又被许许多多的人觊觎着,在第一次失控之后,狂暴化的‘盘古’被封闭在‘黑匣’里,陷入了休眠。
可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挡像博士徐林山这样野心勃勃的人。
潘朵拉的魔盒最终还是被人类自己打开了。
这时,由黑色物质构建而成的人形后退一步,对于凌鹿的激动,“他”显然无法理解。沙沙声响起,人形体的表面开始再次分解,无数细小的颗粒飞舞在空中,与平台外那条静止不动的黑色巨龙融合为一体。
“不……”
看着眼前的黑色物质们,凌鹿摇头低语,‘盘古’彻底改变了世界的面貌,这个庞然巨物究竟还剩多少人性未泯的部分,凌鹿无法肯定。或者,‘盘古’已经同‘女娲’一样,变成了一台严密冷酷的机器。
“你不能待在这里,你不能去外面,你不能再危害人类和其他生命。”这一刻,想得再多也无济于事,凌鹿必须阻止它……或者说他。
“永无止尽的增殖会毁灭这个星球。”他的声音越来越坚决稳定,正如他漆黑的眼神一样,伸出手,凌鹿指向通道的下方,“回去!”
“回到你该在的地方!”
如君主号令他的子民,凌鹿的话语在通道内不断回荡盘旋,他面前的黑色巨龙躁动起来,在激烈的摩擦声中,黑色物质又分化成无数条细长的黑蛇,它们扭动并死死缠住了凌鹿,每一条黑蛇的头部却都是人类表情各异的脸,惊恐,忧虑,暴怒,颓丧,贪婪……
这些人脸都直直对着凌鹿,冲他发出咆哮:「不——!」
「人类永无休止的纷争,暴力和欲望,才是最终毁灭地球的凶手!」
「人类会毁掉一切——」
黑蛇的毒牙啃啮着凌鹿的肌肤,扭曲狰狞的人脸吮吸着他的血,但这一刻,凌鹿无所畏惧,他笑了。他的眼神如同初升的旭日,笑容充满了明亮光辉,即使遍历再多丑恶人性,只要欢笑未曾断绝,那么希望亦不会断绝。
凌鹿的声音提醒着‘盘古’一个事实——
“无论你站在多高多远的地方,像个神明那样俯瞰众生,那些在你脚下,看起来微不足道、可悲渺小的人类,正是他们造就了今天的你。”
“你忘了吗?你最初的使命——”
绞紧凌鹿身体的黑蛇突然停止不动,构成它们的物质开始崩解,接连不断的唰啦声中,它们就像普通的沙子,彻底失去了活力,无数细小颗粒分解碎裂,从凌鹿的身体表面滑落下去。
父亲最后留给他的信息,关于‘盘古’的弱点,原来是真的。他早就预料到了一切,所以提前设计了一个开关,这个开关深植在‘盘古’的基因中,随着那些黑色物质——一种类生命体纳米机器不断地自我繁殖而复制。
一旦失去控制,在达到阈值后,这些形同‘盘古’细胞的黑色物质,寿命的端粒便会消耗完,或在接到指令后,它们即会陷入休眠,停止失去制约的增长。
理论上,如果没有外力干预,无限繁殖会吞噬消耗掉地球上的一切物质,接着,整个太阳系,银河系,乃至全宇宙都将走向热寂。
看着几乎充塞整个通道的黑色物质,如倾泻的洪水一般,无可避免地向下退去,凌鹿的脸色苍白,但他的声音却很稳。
“现在,你该回去休息了。”
「不——!!」
轰隆的巨响和愤怒不甘的咆哮声回荡在整条通道内,狭窄的平台在剧烈颤动,凌鹿整个人晃了晃,他有些晕,身体不由自主朝平台外面倾去。
“大眼睛!”终于可以动弹的蛋蛋一把拉住了他。
凌鹿浑身都是被咬的细小伤口,虽然伤口不大,却很深,血也流了不少。蛋蛋越看越心疼,他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