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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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问鼎- 第2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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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疾手快,梁峰接住了那差点掉在地上的东西。入手一片湿粘,沾着的有血也有汗水。可是当看清那东西时,梁峰愣住了。

那是枚佛像玉雕。古代的玉饰,很少贴身佩戴,多是做成环佩挂在腰上。这枚佛像原本可能也是打算做成挂饰的,比后世的玉佛要大上两圈。可是现在却挂在了奕延颈间。而且那佛像不似市面上常见的刻本,没有分毫胡人高鼻深目的模样。反倒跟上党所出的佛像类似,眉眼之间,与自己有些相仿。

身后,王隆奇道:“这是将军新雕的?”

梁峰手上一紧,握住那玉:“伯远喜欢雕玉?”

“嗯,在营中的时候,常自己琢磨。据说是家传的手艺……”王隆说到一半,突然发现主公变了脸色,赶忙闭嘴。怎么说都是粗笨活计,不值得传扬。

然而梁峰色变,却不是因为王隆的话。他想到了数年前,奕延就曾送过他玉佩,也是亲手琢磨的。那现在这佛像,是用来做什么的?

心头就像被狠狠揉了一把,泛着酸楚和疼痛。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从未缺过配饰,那玉佩究竟放到了哪里,也没有丝毫印象。又何必费时费力,为他雕这些……

然而握着玉佩的手,抓的更紧了。梁峰在又看了一眼昏睡中仍旧眉头紧锁的男人,对医官道:“继续包扎。等到诊完了,立刻报我。”



身体轻轻一颤,奕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倒不是睡足了,而是火辣辣的痛楚像是锻打挖凿,让他不由自主逃出了梦乡。然而醒是醒了,他却觉得动弹不得。身上像是被撕成数块,又拼凑起来,疼得难以忍受。与疼痛相伴的,还有脑中嗡嗡响动。让他鼻腔发堵,口中干哑,连喘息都异常困难。

他这是怎么了?

木愣愣的躺了片刻,奕延终于想起了昏倒前的那一幕。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击,他身体一弹,想要坐起。一旁传来了个声音:“你刚缝完针,好好躺着。”

奕延浑身都僵住了,也不敢动作,只得一点点扭过颈项,向身旁望去。只见榻边,摆着一个小案。一人倚在那里,向这边望来。

那俊雅眉目,清亮眼眸,半年多来只有梦中才能得见。可是现在,那人就坐在他身侧,眉眼之间,似有倦容。

“主……公……”嘴唇颤了两颤,奕延挤出了声音。

然而下一瞬,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费力低头,向身上看去。这一看,奕延脸上变了颜色。他身上没穿什么衣服,只有满满绷带,一条薄被虚掩在腰间。他被送进医院了?他在主公面前昏过去了?就那么身打扮?

看着面前青年脸上五颜六色,狼狈懊恼的模样,梁峰起身,走到了榻旁。

“下次,要在你身边捆一排勤务兵。有伤不治,还非要拼死拼活赶回来,你是嫌自己命大吗?”梁峰的声音不咸不淡,听不出喜怒,“浑身大小伤痕二十余处,见骨的就有六道。再多熬几日,也用不上医官了。”

看着那人冷峻面孔,奕延的唇又抖起来了:“末将……末将下次定然……”

这简直不像是外人面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冷面将军了。梁峰腔子里有哪处颤了一颤,摊开右手,把一件东西递在了奕延面前:“这是你雕的?”

奕延不由自主伸手摸向胸前。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层厚厚绷带。

这东西,被主公发现了?

还没想好怎么应答,梁峰又开口:“是要送我的?”

这次奕延面上更红了,但是还是挣扎着点了点头。

梁峰挑起了嘴角:“女人才带佛啊,男人该带菩萨才是。”

还有这种说法?奕延只觉脑中一片空白,狠狠抓住了身下被单。然而正在这时,对面那人叹了口气:“也罢,它能护你平安,应当有些用处。”

说着,他挑起新换的红绳,把那玉佛挂在了颈间。

这是配饰,不该挂在颈上的。然而当那线条柔美的佛像,与那清雅俊美的面孔辉映之时,奕延脑中有什么绷断了。

猛地从床上撑起身,他一把抓住了梁峰的手臂:“主公……主公你应了?”

梁峰的眉头都拧起来了:“你刚缝过针,想崩裂伤口吗?!”

他声音虽然严厉,但是并没有否认,更没有拒绝。奕延脑中乱成了一片,手上突然用力,把人扯进了怀中。

梁峰站在榻边,根本没有防备,这一下连站都站立不住。而奕延重伤过后,体力也极为虚弱,被他带到,两人就这么栽倒在榻上。

见鬼!梁峰一惊之下就想起身,这一撞太狠了,说不定要压坏伤口。可是那双手却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一样,狠狠的拥住了他。

一个让人窒息的拥抱。

梁峰停下了挣扎。他感觉到了,身下那人正在颤抖,抖的如同风中残烛。贴得太近,他的脸正埋在颈间。一抹湿意,沾染在了他光洁的颈项上。

那人哭了。无声的,带着卑微和颤栗,淌下泪来。这是惊喜,是委屈,是懊悔,是伤痛?梁峰猜不出,也无暇分辨。

一颗心,被黏在颈间的湿热烫平了。所有挣扎,所有忌惮,所有苦恼和不甘,都化作了一缕青烟。梁峰放松了身体,轻轻环住了那颤抖不休的身体。

他错了,错的厉害。这不是一个可以任时间慢慢消磨的世界。就算是养尊处优的士族,也活不过半百,上了战场,更是朝不保夕。也许只是一个错身,就成了诀别。

而他,怎堪容忍,如此离别?

不过数十年罢了。梁峰轻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第276章 猜疑

幽并之战; 在司马越身死之后; 就成了洛阳朝堂关注的首要大事。然而真正落下帷幕; 奏报送抵御案,身处皇宫的天子却未曾露出半点喜色。

王浚暴死,着实让人松了口气。此子狼子野心; 手下鲜卑兵马更是凶残成性,先后屠戮了邺城、长安,杀人无算。若是有机会前来洛阳,说不好也会故技重施。而作为大后方,幽并冀三州不再生乱; 对于洛阳的稳定也有极大好处。

只是这一仗; 胜得太过轻松。

一旁; 刚刚升任太尉,仍旧站在朝臣之首的王衍低声道:“这反间之计着实精妙。陛下; 并州初胜; 当早作安排。”

司马越意外身死; 并未对王衍造成任何影响。相反; 因为之前司马越和苟晞交恶时,他两不相帮的态度,让小皇帝放松了戒心。加之骤失司马越这个顶梁柱,朝中也需要身份地位相当的人作为替代。几经斟酌后,小皇帝还是任用了这位名士之首。

对于这样的委任,王衍并未推脱,更是主动帮助苟晞,让他引兵入洛阳,把司马越的王妃、嗣子统统赶回了封地。至于这群人回程之时会不会出什么意外,王衍哪会在乎?如此一举,算是彻底讨好了天子和新任的豫、兖、青三州大都督,落下了实打实的好处。

只是这高位,并未让王衍显出轻狂,甚至还更收敛几分。就像此刻。奕延杀王屏之事,让王衍气恼无比,更是懊悔自己轻易中了别人的算计。但是给对方使绊子,却是用的这样轻描淡写的说法。

安排?什么安排?是处置还是封赏?这并州都督,是否又成了一个新的王浚,甚至是司马越,有威胁天子的可能?

而那“反间之计”,更是暗藏了不少玄机。

小皇帝面上果真越发凝沉。他刚刚仿照王衍的手法,用离间计逼杀了司马越,还未品尝胜利的果实,北地三州就因一个反间计,地覆天翻。

原来这世上,真有名利财富无法打动的忠臣良将。但是这样的臣子,效忠的可不是他这个天子。连杀两名朝廷重臣,还深入蓟城,把王浚一家都屠了个干净。这羯奴,可曾把天子放在眼中?而能用这员猛将的梁丰,是他能够掌握的人吗?

怀疑的种子,已经落入了心间。小皇帝原以为除掉了司马越这个权臣,总览大权之后,就能一展手脚重整天下。可是实际呢?苟晞暂且没有入朝的意思,几万大军还在豫、兖为自己谋夺地盘。匈奴已经侵占了雍州,打下了弘农、上洛两郡,彻底占领了司州大半。而原本安排在河北,镇守司州半壁的奕延,又撕掉了敷衍的假面,再次投向旧主。

如此一来,孤坐洛阳,他这个天子,又与周天子何异?

原来自己亲手提拔的刺史,也是这副模样。他还有能信之人吗?

可是即便猜忌,司马覃不会把这些表露出来。沉吟片刻,他道:“梁卿此次功高,不如兼领冀州都督,封邑万户,进安北将军。幽州诸军事,暂由辽西郡公段务勿尘兼领。”

只一句话,就让王衍心中有了定数。段务勿尘虽是鲜卑人,但是娶了王浚的女儿,又在并州折损不少人马,对于梁子熙定然心怀不忿。让他暂领幽州都督,就是为了遏制并州的崛起。因此不论再怎么加官进爵,小皇帝对于梁子熙的猜忌和不满也已藏下。

现在动不得你,但是手段,该用还是要用。王衍可比任何人都清楚,面前这位小皇帝的聪慧。而这聪明,若是一味被压制威胁,便会化作猜疑。一个聪明又疑心深重的天子,是好对付的吗?只要让他掌了权柄,自有梁子熙的苦头。

把心思藏在了心底,王衍拱手称是。很快,使臣便携着诏书封赏,离开洛阳,向着并州而去。



在壶口关停了一晚,梁峰就驱车回了潞城。实在是奕延身上伤处太多,急需静养。梁峰也就收起了回晋阳的打算,准备呆在上党处理未了杂务。

对于这决定,段钦显得有些焦虑:“主公还是当早早返回晋阳。并州初定,当安定人心。”

“并州是定了,但是冀州还要打上些时日。我不在晋阳,反而能让孙别驾放手施为。”梁峰没有采纳谏言,淡淡答道。

听他这么说,段钦只得转回公事:“之前奕将军所言不差,当日营啸时,有些虎狼营兵士趁乱脱逃,半数返回赵郡,还有些去了邺城。这次折损,实数当不超过一千一百。可惜尸身军牌都未留下,暂时无法准确清点。”

军牌是梁府一系兵士的身份明证。若是阵亡无法收尸,可收回军牌立衣冠冢。然而这次一路都凶险无比,大部分人的军牌未曾拿回。

梁峰轻叹一声:“等到邺城那些兵士返回,再次点算一遍人数。所有确认阵亡的将士,名讳都要记在军志之上。另外,虎狼营提军号,参战兵将晋升三阶,军田翻倍,遗属全由刺史府赡养。无嗣者可过继子嗣,有嗣者直接入崇文馆进学。”

这封赏,乃是最高待遇。不过这些人,有些比段钦投来的还早,都是嫡系中的嫡系。如此大的损耗,哪能不郑重待之。

段钦点了点头,又道:“还有奕将军。毕竟有官职在身,是否……”

他的话还没说完,梁峰就摆了摆手:“奕延伤势太重,冀州统兵之人换成张和吧。此次还要等天子旨意,说不定州内诸官要有大动。等回了晋阳,再细细安排。”

这是应有之义。若是拿下冀州,就要安排一整套官吏进行接管。这可是个大工程,哪是三两句就能定下的?

不过段钦想说的,并不是这个。犹豫片刻,他终于还是俯首:“下官这便去安排。”

简单处理了一下公务,梁峰也未在前堂多待,直接回了后院。现在崔稷家眷都住进了太守府,空置的院子并不很多,梁峰只占了一个院落。还很不见外的把奕延安置在院中偏厢,就说是为了方便诊病。

这可有些不太合规矩,但是奕延是此次大战当之无愧的首功之臣。梁峰的厚待,也未让人生出什么想法。

没回自己的房间,梁峰直接推开了奕延卧房的门扉。见到榻上那人,他微微一愣,走上前去,伸手捉住了对方的下巴:“你剃须了?自己剃的?”

奕延面上已经恢复了光洁一片,杂乱的胡茬清理干净,连头发都洗过了。洗头必然是婢女伺候,但这胡子刮的不怎么像样,颊上都割出了几道口子。明显是有人亲力亲为。

指腹在那人面上拂过,梁峰摇了摇头:“手还没好利落,怎么不让仆役来?”

奕延面上带出些红晕,低声道:“不惯让旁人剃须……”

梁峰眉峰一挑:“胆子不小,也不怕割伤了脸。”

这话倒是让红晕退了些,似乎有些真是的焦灼了,奕延道:“我下次不会如此莽撞……”

梁峰打断了他的话:“有伤在身,这些就别讲究了。等到伤好了再说。”

说着,他放开了奕延的面颊。毫不意外的发现那双蓝眸黯淡了少许。这小子,还真是转了性。梁峰在心底苦笑起来。也不知是那天哭的有些难堪,还是身体实在吃不消,精力不济。奕延这两日乖的不像话,简直像是小心翼翼呵护梦境一般。生怕自己一个不慎,让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美梦再次破碎。

这份小心,害得梁峰都有点无所适从了。若是平日,说不定他还会调笑一番。但是奕延伤的确实不轻,又劳累过度,医生特地吩咐要克制情绪,暂时不能大喜大悲。梁峰也就歇了心思,两人相处反倒是回到了相敬如宾的状况。

不过对这“缓慢”进展,梁峰倒也没啥抱怨的。说实在的,他更需要一些时间消化适应。对于奕延来说,这是突如其来。对他自己难道就不是吗?

慢慢来,顺其自然好了。

“段主簿已经查过了,当时营啸之后,是有百来人逃了出来。这次阵亡之人,也会厚赏抚恤。”梁峰转过了话题。

听到这话,奕延神色又黯淡了两份:“虎狼营伤了元气,怕是难复旧观。”

“只要有人活下来,建制就不会消失。虎狼营非但不损,还当扩军。这此轻骑破敌,以一当千的战例,将会随着军志流传。如今跟拓跋部结盟,马已经不是问题。再练出一支同样的强军吧。”梁峰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荣誉称号向来是军队的灵魂。在建立三大营之初,梁峰就着重考虑过方面的事情。那些惨烈雄壮的战史,只会随着军队的名号流传,成为荣耀和军魂所在。而有了这种精魂,建制就永远不会消失,只会越打越强,越打越凝聚。奕延这次的作战,着实不负虎狼之名!

奕延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微微垂下了眼帘:“谢主公。”

这次打掉了虎狼营大半老兵,还是他亲手带出的精锐,始终让奕延心有所愧。可是这一仗的艰难,乃至疯狂,又无可避免。两厢叠加,成了种折磨。主公这话,非但对自己,对于那些失了袍泽的弟兄,也是莫大安慰。

见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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