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屏也出自琅琊王氏,只是名气远远不如王衍心爱的弟弟王澄,或者从弟王敦。只是他有自知之明,对于王衍十分奉承,更是摸透了对方喜好。也正因此,才得了王衍举荐,先于两人出镇地方。不过这魏郡太守,怕是不怎么好当。
流窜不止的匪寇就不说了,还有局势岌岌可危的并州和幽州在侧。若是一不小心,说不定还要搅入战场。王屏是真巴不得一辈子不管政事的,但是郡守这名头,又如何肯弃?好在王衍说得明白,让他一力拉拢好这个羯将,自能守住邺城。
这话,还真是在理!
奕延看着这新任太守,目光不由又冷了些:“王太守言重,这些都是军中佐吏所为。若是太守看得过去,也可任用。”
这话,是谦让,还是为部下讨封?王屏皱了皱眉,不过很快笑道:“这个自然。本官初来邺城,还要与将军一起,维持冀州局面。”
都是些小吏,用就用了。反正邺城之前被屠戮一番,根本凑不齐太守府班底。他自己带了些心腹,擅长清谈谋略的很是不少,擅长理政的,未必很多。既然这人邀功,赏些无妨。
奕延点了点头:“之前守城诸军阵亡过半,还当多置兵马。粮饷军资,还要拜托府君。”
听他把“太守”换成了“府君”,王屏的眉眼更加舒展。这是急于扩大势力啊。也是,之前奕延在并州领多少人马。到了邺城,只剩下区区两千骑,怎能受得了?而且河北防务颇为重要,说不得还要出兵各县,剿匪平乱。兵马也是越多越好。
“奕将军自可安心,这些本官都会向朝廷进言。只要能平定一州,钱粮都是小事。”大包大揽,王屏应了下来。
“多谢府君。”奕延谢道。
王屏微微一笑:“马上便要正旦,我也会设宴犒劳有功之臣,还请奕将军赏光。”
这就是拉关系的第一步了。奕延面上毫无变化,只是点头称是。王屏心底冷哼一声,难怪梁子熙会怒到与这人断了关系。这胡狗面恶心冷,哪里是容易结交的?不过人总要有些弱点,只要舍得下本钱,总能换来对方忠诚。
两人就这么虚言了几句,王屏才使人送客。看着早就被抢的空荡荡的邺都宫殿,他微微叹了口气。这烂摊子,收拾起来还不知要多久。待到正旦之后再慢慢折腾吧。
“将军,吏人已经入了太守府,接掌各项政务。”军司马江应低声禀道。
奕延点了点头。这次从并州送来的官吏,已经尽数编入军中。趁着朝廷派遣的太守未到,先一步接掌了邺城上下的政务。一旦有了条理,旁人想替代,要花费的功夫可不会少。那些习惯了清谈,不务正业的士人,哪有这样的精力?多半是顺水推舟,当做人情送出了。
这些升斗小吏看似毫不起眼,但是没了他们,政令甚至都无法通达。而这次朝廷派来的,还真是一个想要拉拢重用他的庸人。这点,张参军并未料错。如此一来,军政民政都尽在掌握,这邺城终归还是在主公手中。
“即刻征兵。邺城现在不便于屯田,要从粮饷上想些办法。明年开春,我便出征剿匪!”奕延冷冷道。
一城之地,还是太少。奕延并不放心都用朝廷人马,自然要征募新兵,好好操练。河北遭兵祸的地方实在不少,先前王浚已经吞下冀州数城,他也不能落在后面。要在两州开战之前,先僻出一块隔离带才行。
江应飞快点头:“下官晓得。听闻太守要在正旦设宴?将军还要多加防备,以免军心动摇。”
谁能保证这些当兵的,不会被醇酒、美人、金银迷花了眼?若是虎狼营军心有变,事情就麻烦了。
谁料奕延毫不在意:“无妨。王屏并非主公。”
也许这世上,没人能如主公那样,对待他们这些卑贱之人。即便掩饰的再怎么妥当,面对奕延时,王屏神态之中,依旧有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和厌恶,根本掩饰不来。虎狼营中,所有人都出身贫寒,不是邑户奴仆,就是流民降兵。这些人在一生之中,也许未曾得过旁人尊重。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甚至衣食温饱都岌岌可危。
而主公,给了他们一切。谁囊中,没有几枚勋章?谁名下,没有几亩军田?钱财,女人,这些终归都是身外之物,若是没了尊严,又与乞食的野狗有何区别?人一旦站起身,想要再跪下去,就难了。
更可况虎狼营中羯胡数量不少。对他这个统军之人还如此高傲,王屏会真的折节收买?恐怕只是做做样子,给些恩赏罢了。
只可惜,他们从不是那些疲弱卑微的军汉。
听到奕延这话,江应也松了口气,又细细禀明了几件事后,便退了下去。
奕延没有马上休息,而是点上烛台,摆开笔墨,记录今日做过的事情。原先作战时,他就要总结战事得失。这是主公教给他的。现在虽然有江应在侧,但是民政方面的事情,还是要有所过问的。好记性总是比不过烂笔头,这些繁琐,也当一一记清。
做完这些功课。他放下笔,犹豫了片刻,伸手打开了摆在角落里的木盒。盒中,躺着一枚玉佛。佛祖身居莲台,结跏趺坐,狭长双目微微闭合,摆出结印姿态。那玉佩并不很大,但是雕刻精细无比,就连佛身上的丝绦衣褶都纤细柔软,清晰可见。更别说,那迥异于当时佛像的俊美容色。
马上就要正旦了。他当送礼贺岁,守在那人身边的。可是今岁,这雕琢了一年的礼物,还能送的出吗?
坐在案边,奕延一动不动的看了半晌,最终轻轻掩上了盒盖。
第248章 元会
并州去岁未曾召开元会。司马腾弃州而逃; 晋阳孤悬匈奴铁蹄之下; 谁还有心思贺岁?加之去岁正旦日食; 更是给这一年平添了许多不吉色彩。
然而今年元日,晋阳全然换了番面貌。
一大早,爆竹的焦烟味儿还未彻底散去; 刺史府大堂就座无虚席。鼓乐鸣奏之后,便是诸官献拜。今日,并州六个郡国,来了五位守臣。这些二千石大吏,面对座上之人; 依旧毕恭毕敬; 献酒贺岁。
上党太守崔稷; 乐平内史温峤,太原令葛洪; 新兴太守续咸; 还有新任的雁门太守郭刑; 各个都是梁峰一手提拔。只是短短一年; 除了西河国一地未复,并州四境皆安,实乃惊世之举。
大堂正中,梁峰身着一袭青色朝服,端坐主位。这是五时朝服中的春服,色泽较冬日黑色朝服要鲜亮许多,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然而头顶进贤梁冠,腰间银印青绶,则为那俊逸面孔,添了十分威仪。
温峤喝完了杯中椒柏酒,朗声道:“去岁乐平增户五千,垦荒千顷,置屯兵二千人。岁在三元,愿为使君贺。”
并州的元会,跟其他地方不太相同。除了贺岁之外,还要禀报一年的政绩。温峤这一年做出的成绩不小,现在一样样说来,也分外的响亮。
梁峰颔首:“乐平治下安泰,百姓乐居,实乃太真之功。今岁当再添屯兵,以备外敌。”
闻言,温峤心中一凛。这是梁使君首次点明并州面临的紧张局势。毕竟去岁乐平国还是抵御匈奴的大后方,一力发展农业,垦荒安民。然而一旦与幽州交恶,乐平就从后方变成了前线,说不定还有守土之责。
不过心中所想,未曾表露在面上,温峤恭敬还礼:“下官明白。”
他也自幼熟读兵书,如今并州其他太守,无不经历过恶战。像葛洪这样的,还有军衔在身。温峤年轻气盛,自然也不愿落于人后。而且说实在的,他很有些看不惯王浚。虽然都是并州高门,但是王浚乃是庶子承嗣,身份本就微妙。加之此人狠辣失德,当年伙同贾后谋害了愍怀太子,致使国朝失了储君。只这一点,就足以让有识之士同他割席断交。至于下嫁女儿给鲜卑人之类的事情,更是令人不齿。
如今王浚盘踞幽州,已经对并州造成了威胁。若是有仗要打,他也分毫不惧!
退在一旁,温峤静观其他人献贺。一路听下来,就连他都起了惊叹之心。去岁并州一直在打仗,差不多从年头打到了年尾。可是这期间,还是增户三万,垦荒万顷。这个数字,放在太康年间,也是极为惊人的,莫说是现在的乱世。当年司马腾带走的人口,非但全数补上,还大有增益。垦荒的效率更是让人瞠目。
而如此规模收容流民,竟然没搅乱州郡!若非他亲手治理了乐平国,就算听人说起,也无法相信。实在是以工代赈,最易安民!
只要花费与赈济相仿的钱粮,就能让那些流民垦荒辟土。修道路、兴水利、建邬堡,乃至妇孺都能豢养家畜,织布纺纱。每一分人力,都用在了极处。而这样的操劳,并没有让百姓心寒。相反,他们知晓自己拼命所为,是为了将来安居。
把人人畏惧的流民,变作治下顺民。这样的手段,称得上惊世骇俗了。若是梁使君出任台阁,恐怕这乱世都会迅速平定。温峤自幼生在高门,见识的都是一顶一的风流人物。他家长辈六人,并称“六龙”,各个都是当世之才。可是谁能像梁使君一般?只是使君所为,就能让人窥得当年那号称“天下第一能臣”的梁公,是何等风姿。
而这样大规模的吞纳人口,又牵出了另一重惊人之处。这梁子熙,实有管仲、范蠡之能!
并州粮食是有缺口的。毕竟连年兵乱大荒,朝廷又未曾给过多少钱粮。这样成倍增加的人口,必然要给财政带来极大压力。但是并州并未因此捉襟见肘,只因梁使君开辟了两种生财之道。
一者,是煤。
当年山中村户才用的石炭,如今已经变成了并州家家户户屋中的取暖之材。经过一年勘探,光是煤田就开出了三座,乐平占其中之一。每日从矿上运出的煤料,不计其数。这些还是小头,更大的利润,则在瑞炭!
此物从煤而来,形似木炭,但是烟气轻薄,无焰而有光。更难得的是热力惊人,久久不熄。一经推出,立刻成了达官贵人的最爱。不过此物制法,尚且保密,外人探寻不得。因此瑞炭价格也节节攀升,成了并州卖出的最大一宗货物。
而这炭,还要配新炉。形制与炭盆有异,多是铜铁制成,炉中还有炉胆,以防瑞炭火旺,烧坏了炉壁。同时炭炉配有烟道,可以排出炭毒。只要用的妥当,就能避免冬日烧炭暴毙之事。
瑞炭都买了,再买几个炭炉也不理所应当?如此一来,又是一大笔进项。而这又牵出了第二桩买卖,铁。
上党自古产铁,矿山虽有朝廷掌控,但是私下里的铁商依旧层出不穷。但是谁也未曾像梁使君一般,烧出如此产量!
如今并州垦荒的农具,皆为铁器。只此一项,效率骤增,垦出的官田多出了一倍有余。刀剑更是应有尽有,就连并州弓手所携的箭矢,都是旁人的三倍有余。而那卖得极好的炭炉,据说造价也不昂贵。
布匹生意也渐有起色。原本冀州、兖州乃织造大户。可是连年战乱,早就没了往日风光。在并州,逃难的织户被收拢起来,办起了织厂。只是短短时日,布匹的纹样和染色都有了长足进展,似乎纺纱的织机也有改动。如今粮贵钱贱,无法相抵,坊间交易多是用绢。若是能比旁人织绢的速度快上一倍,又是多少钱粮?
只是这几样,就是个极为可怕的数字。更何况梁府还掌管着白瓷、琉璃、盐等等的买卖。因此就算并州鲸吞流民,也未真正生出疲态。而在乱世,人就是一切根本。只待垦出的荒田丰收,何愁州郡不安?
听着那一句一句的禀奏,温峤只觉心悦诚服。如此能臣,才是他当辅佐之人!看了眼一旁端坐的雁门太守郭刑,温峤不由露出了些隐晦笑容。看来使君想要重用的,不是郭通那一脉,而是郭家另一疏宗。可惜郭通摆出偌大架子,却看不清当今局面。并州还是往日局面吗?高门离散,如今拥有屯兵强将,钱粮大权,又兼任都督的梁使君,才是这一州之主!
只可惜,奕将军被朝廷离间,去了冀州。只看今年的幽并之战,会成如何模样了。一想到肩头重任,温峤的身板就挺得更直了。昂扬少年,又有哪个不愿建功立业呢?
元会依照循例,在献贺之后,又办了官宴,一直到傍晚才宣告结束。不过外官见过之后,还有家臣小贺。
“孩儿祝父亲身体康健,福寿延绵!”梁荣认认真真举起酒杯,为阿父贺寿。
饶是累了一天,梁峰也露出了笑容:“荣儿也当岁岁安泰。”
与官宴不同,所有前来的,都是称自己为“郎主”或是“主公”之人。只是今年,多了几个。
“稚川,坊中出的探微镜,可有些用处?”梁峰侧身对葛洪道。
就算不怎么擅长人迹关系,提到探微镜,葛洪还是双眼发亮:“这镜实在精妙,能观微小之物。我已同季恩观察了不少植被小虫。佛家须弥芥子之说,恐真有其事!”
葛洪虽然跟在他身边已久,但是称他为主公,还是近来的事情。不过梁峰觉得,真正打动葛洪的,还是造化观的设立。这道观,可不同于怀恩寺,与其说是宗教场所,不如说是研究学府。不但继续了上党道观中研究,更是把“三生万物”这个想法,提到了至上的高度。
在这里,生物学、化学、天文学、物理学,乃至医学研究,都将陆续开展。其实魏晋时,本就是探索发现的高峰。加之儒学式微,老庄兴盛,这样对“道”,对自然的研究,也成了更容易接受的事情。
梁峰没有直接造出学派,而是把它们糅合进了宗教之中。道家思想,本就有探索世界的倾向,所以道家才热衷丹术,想用人力胜天。而魏晋,道教体系尚未彻底发展,若是把“大道”换一个面貌呢?
而葛洪,正是最为合适的人选。一个开启自然科学大门的存在。
这样的想法,是葛洪从未想过的。更重要的是,他本以为使君信奉的是佛教,只是对丹术有些兴趣。谁曾想,梁峰对于造化观的定位,和怀恩寺截然不同。若是入此道者,亦可为官!
这哪是尊佛?分明还是重道啊!
有了千里镜、探微镜,有了这层出不穷的念头,有了代表生生造化之意的新道观。葛洪终于也低下头。他所求的东西,面前之人皆能实现。不论是救世、活人,还是求道。有明主相知如此,夫复何求?
而若这人,能登上更高之位呢?
因为这些想法,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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