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朝为官,自当以国事为重。都督远道而来,方才辛苦。”梁峰带着相同的官样笑容,回了一礼。
两人就这么客客气气,一同进了后堂。
分主宾落座,裴盾先开口道:“裴某一路途经上党,颇有些震动。使君称得上治民有方。听闻这晋阳城中,近来也收拢了不少流民,可有此事?”
他并没有拉关系。梁峰和王家关系密切,甚至一度论及婚嫁,身为河东裴氏,裴盾怎会不知?更何况还有个裴若留在上党,和李欣他们研讨数学。只要有心,哪一点不能攀上交情。可是对方偏偏没有提及,反倒一上来就公事公办。
梁峰微微颔首:“若想安定并州,必须抚民为先。乱战一年有余,无数并州子民流离失所,晋阳之举,旨在安定人心。”
“此言差矣。”裴盾的面上有了些微不耐,接口道,“乱军一日不除,并州一日不安。如今之计,还当先攻离石。”
他竟然想开战!而且还是攻打离石!梁峰的眉头立刻一皱:“离石怕是不大好攻。之前东燕王三番五次派兵,都无功而返。如今晋阳刚刚得以修养生息,再起战事,恐怕不妥。而且某也命人前去策反匈奴麾下诸部。若等个一年半载,那些小部尽数叛逃,再打起来,定会轻松数分。”
裴盾的神色却冷硬了起来:“等匈奴自行分崩,还要多少时日?之前离石乃匈奴国都,守备自然严密。但是如今匈奴主力不在并州,且离石饥荒已久,难免乏力。此刻正是夺回离石,重整并州的大好时机。若是因迟疑不定,失了战机,才是罪过!”
他为什么一定要开战?一路从洛阳赶来,都督府都还没座热乎,城中诸将也未笼络,就要冒然打仗?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还是司马越下了什么死令……
脑中突然闪过个念头,梁峰心底咯噔一声。是了,他是河东裴!刘渊如今正在平阳,难道要攻河东了?!如今荆州打的如火如荼,河东必然没有可用之兵,若是裴盾率领并州兵攻离石,刘渊岂会不管不顾?既是大军后路,又是并州根基,匈奴必要回援。如此一来,不就解了河东危局?可是你一个并州都督,就从没把并州的安危放在心上吗?!
梁峰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都督刚来并州,也许还不知晋阳情形。如今白部鲜卑已经发兵,刘虎也在新兴郡蠢蠢欲动。若是转头攻打离石,说不定晋阳要面临腹背受袭的险境。这可……”
梁峰的话还没说完,裴盾就挥了挥手:“使君不熟军事,自然易生忧虑。晋阳遭匈奴大军围困一年,仍不得下。区区白部鲜卑,能耐我何?癣疥之疾耳!”
守城一载,是城中有兵!你现在要带兵出去打仗,城要谁人来守?!
裴盾说到这里,扭头看向梁峰身后:“更何况,使君身边还带了猛将。若是有奕将军相助,这一仗怕是更易得胜。”
听到这话,奕延肩膀绷紧,双手成拳,压在了腿上。这竖子!主公要守并州,你非要出战,还要抢主公名下的私兵吗?!
梁峰冷冷道:“都督,奕伯远乃我名下番将,恐无法相随。”
“番将?”裴盾亦冷笑一声,“他的将军号来得可不假,乃是朝廷封赐。并州诸军皆受我节制,难不成他想抗命吗?”
裴盾是假节都督,只要违抗了他下达的军令,皆可杀之!这句话,简直都要撕破脸皮了!
梁峰的目光犹如尖刀,钉在了裴盾脸上。对方却没有分毫退缩之意,傲然回望过来。他是都督,他能掌兵,并州的任何军事计划,都要出自他手!而且他还是东海王的妻兄,是这个朝廷实质掌控者的心腹亲信,难不成他下达的军令,还有人敢违抗吗?
胸中怒气翻滚,然而最终,梁峰未曾让它爆发出来。深深吸了口气,他道:“晋阳城还需守兵,都督请三思。”
他退了一步。奕延是自己人,但是名义上,却也有朝廷官职。若是裴盾假借都督名,逼迫奕延听命,指不定要闹出什么情况。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他怎能容忍自己悉心培养的心腹折在旁人手中?更何况,刘虎和白部鲜卑还在后方虎视眈眈,裴盾是靠不住了,他能靠的只有奕延和手下家兵。为了大局,他不得不退。
裴盾微微眯了眯眼,许久才点了点头:“也罢,还请使君为我守好后路。”
“我乃并州刺史,自当守着一州之地。”
话已说尽,冰冷的沉默回荡在两人之间。
没等裴盾继续说什么,梁峰一拱手:“府中还有不少事务,某先告辞。”
裴盾也不阻拦,更未送客,就这么任梁峰离去。
不知是疲惫过度,还是怒火攻心,只是走出后堂,梁峰的身形就是一晃。奕延一个箭步赶了上去,扶住了他的手臂。
这次,梁峰没有放开他,而是狠狠的抓住了奕延的手腕。他早就知道,这些世家大族所想的,不过是一家之利。然而如此不知轻重,败坏局面的蠢货,仍旧让他无法忍受!
感受到了那只手上的力度,奕延两眼都快冒出了火:“主公!为何不让我去?末将定能找机会,杀了这竖子!”
他已经很久未曾如此愤怒了,恨不得一刀捅死这新来的都督!主公花了多少心力稳下的局面,立刻就要支离破碎!
梁峰却用力摇了摇头:“若是此刻杀他,并州定会大乱!”
裴盾毕竟带着五百亲兵,在晋阳城中,在这个都督府里,无论如何也没法暗中铲除。若是趁他领军出战时,将其杀害,那万余兵马立刻要群龙无首,说不定还要折损多少将士。同时,冒然袭杀一州都督,也会让朝廷和司马越忌惮,让并州将兵甚至士族离心。这人要除,但不是此时,更不能草率行事!
只能想想其他办法了……
“先回府!”梁峰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外走去!
第209章 明槍
堂内; 裴盾面色也不怎么好看。他辛辛苦苦一路从洛阳赶到并州; 可不是为了跟个刚上任的刺史讨价还价的。
压下心头不快; 他道:“传令狐将军。”
就算梁子熙不同意用兵,他也不会就此罢休。自从刘渊在平阳落足之后,便开始了对于周边的攻伐。之前打下了长安; 还没等朝廷派兵围剿,就又反攻冯翊。平阳和冯翊相继失守,河东岌岌可危!朝廷正忙于攻打伪帝司马颖,哪里有兵相救?
其他人可以见死不救,裴盾却万万不能坐视。那可是裴氏根基所在!如今河东也只有裴氏势大; 安邑卫氏因贾后之乱; 险些丧了满门。卫璪、卫玠兄弟虽甚有名望; 但是卫家兵权早就旁落。毋丘氏更是须有其表,实乃空朽之木。若是刘渊来犯; 何人能挡?!
因此在裴盾才自请了都督; 出镇并州。唯有率兵攻打离石; 才有可能围魏救赵; 解河东之危。这兵,他是必然会出的!而且攻下了离石,并州不也能摆脱匈奴威胁吗?说不定连京陵等城也能顺势夺回。这个梁子熙,实在太过胆小迂腐!
“末将令狐盛参见都督!”须发花白的老将趋步走入内堂。
“令狐将军不必多礼。”裴盾稍稍放缓了面色,开口道,“你乃晋阳诸军之首,今日唤你来,乃是有军务向商。”
一来就谈军务?令狐盛心中不由一跳。他也知晓今日梁使君会来拜见,但是没想到,竟然只是待了片刻就匆匆离去。难道两人起了什么龃龉吗?又有什么军务要入城的第二天就吩咐下来?
裴盾没有给令狐盛思索的时间:“如今祁县已克复,匈奴残部退至京陵以西,军心散乱。加之离石大荒,粮道不济,如今正是起兵的大好时机!我要在十日之内集齐大军,攻打离石!”
令狐盛脸色骤变:“都督不可!如今晋阳守军不过万五,当初三万大军也未攻破离石,何况如今……”
裴盾打断了他的话语:“当初是当初,局势不同,怎能同日而语。若是不能乘胜追击,待到匈奴缓过劲来,岂不又是麻烦?兵若不够,就征些良人入伍,得胜之后论功行赏即可。”
征良人?!令狐盛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如今当兵都有兵户,称作“士家”,这些人才是士兵的主要来源。也不是没有横敛平民入伍的事情,但是说出来不好看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这样强征来的士兵战斗意志往往十分薄弱,一触即溃。哪里能用来作战?
“都督,强征良人本就不合常理,直接拉上战场,更是大大不妥。如今晋阳方定,匈奴又偃旗息鼓,不如趁此实际修养声息,待到明年……”
令狐盛的话没有说完,裴盾便一掌击在了桌上:“你可要违军令?!”
令狐盛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当然不能违抗。这是朝廷任命的并州都督,并州辖下将兵,都要听其差遣。当初司马腾任刺史时,不还是说发兵就发兵,难道是他们能够阻拦的?
裴盾见令狐盛住口,才冷哼一声:“此次我也会随军督战。听闻你那子侄正是夺下祁县的首功之臣,此次中军,招他随行好了。”
这是一种施恩和笼络,任何时候,中军都是由主帅最信赖的一直。令狐况位职尚且不高,能有这样的殊荣,实在难得。若是真的一举攻下了离石,中军官的功劳更是不小。可是令狐盛心里没有半点喜悦之意,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征兵之事,还请都督三思……”
没想到令狐盛竟然这么倔强,裴盾面寒若霜:“梁子熙不是也编民为兵吗?难不成你以为我毫不知晓?”
令狐盛艰难道:“梁刺史用的是屯兵,只有守土之能……”
“魏武时的屯兵,正是兵户前身!此刻情势危急,攻离石难道就不是守太原一境吗?我看城外还有不少流民,若是令狐将军自觉为难,我自可命其他人前去!”
裴盾声音里有着森然冷意,令狐盛沉默了片刻,终于俯下身去:“末将……领命。”
他去,说不定还能跟梁刺史商议一下对策。若是换了旁人,哪会管百姓死活?
见令狐盛服了软,裴盾冷冷挥了挥手:“你去吧。尽快凑齐人马,出兵离石!”
眼前令狐盛默不作声退了出去,一直侍立在旁的长史柳载轻声道:“没料到并州竟有如此多难缠人物。将军此战,怕是要费些功夫。”
柳载也是济阴人士,门第虽远远比不上裴氏,但是善于逢迎,又长于谋略,才被裴盾看重,擢为长史。既然是心腹,他自然清楚自家将军现在的心思。
果不其然,裴盾的表情愈发不悦起来:“晋阳如今武库充盈,并不缺军粮,这些人还推三阻四,实在不把朝廷放在眼中!”
这顶“皆可杀”的大帽子扣下来,是谁都能受得了的吗?柳载轻咳一声:“怕是这些并州军,还惦念着自守,哪肯为将军效命?不过说回来,如今上党也有些屯兵,梁刺史虽然脾气倔强,但是也并非全然不通事理。不如晓之以理,若有此人相助,攻克离石才有把握……”
“晓之以理?”裴盾皱了皱眉。
柳载只说了两个字:“盐池。”
听到这两字,裴盾的表情才稍稍舒缓了些:“柳长史言之有理,便让薛仁走一遭吧。”
※
看到奕延扶着梁峰回到了府中,段钦便觉不妙:“主公,怎的这么快就回府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才过了多长时间?而且梁峰虽然身体虚弱,却也极少让搀扶,今日这是怎么了?
“裴都督想要攻打离石,以解河东之围!”梁峰脚步不停,向内堂走去。
“什么?!”只是一瞬,段钦便猜到了事情原委。河东裴,可不是要为自家出力吗?只是现在晋阳局势,哪里经得起波折?流民尚未安置妥当,再起兵锋,冬耕要怎么办?守在新兴郡的白部鲜卑要怎么办?
“须得想个办法,让并州士族站在主公一边!”段钦脱口而出。
梁峰并没反驳,在奕延的搀扶下,步入内堂,倚在隐几之上:“唤孙别驾前来见我。”
孙礼是孙氏旁嗣不错,但是毕竟也是太原孙氏之人。不如从他嘴里透出些风声,让并州士族们知晓,新来的都督究竟心系何方。这些人,可是经历过战乱兵祸的,若是朝廷为了大局兴兵,勉强还能容忍。若是一姓之人为了自家,可就冒犯了他们的利益。就算裴盾是东海王的妻兄,他们也要掂量掂量,要不要唯命是从。
有了犹豫,便有了他能够切入的点。推波助澜,未必不能收拢人心。
很快,孙礼就从官署赶了过来。骤然擢升别驾,这个本就克己的青年,变得更为严肃,一派不容分毫行差踏错的端正模样。见了梁峰便恭敬拜道:“不知使君唤下官何事?”
“今日我去过了都督府,与裴都督谈了些事。”梁峰沉声道,“裴都督有意攻打离石,驱出匈奴残部。”
孙礼身形一震:“这可不妥。”
太不妥了!现在兴兵,完全不是时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晋阳城,立刻又要大乱。这裴都督怎么如此草率?!
“我也劝过了,然则都督乃是河东人士,如今局面,怎肯稍退?”梁峰没有掩饰,直接点出了原因。
孙礼的眉峰立刻皱在了一起。这一仗,是为了解河东之围?!岂有此理!并州难道是他裴盾的马前卒吗?!
见孙礼面色,梁峰便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此事关系甚大,岂能草率?然则我初来晋阳,根基不稳,还需旁人相助……”
闻弦知雅意,孙礼点头道:“使君一心平乱,安民抚民,世人皆知。并州事,还当交于使君这样的能臣处置。下官这便下去,邀人相谈。”
他没说军事政事之分,只说州中事务应该交由梁峰处理。听到孙礼此言,梁峰松了口气:“那便有劳别驾了。思若,这几日,你也留在别驾身旁,仔细相助。”
段钦是梁峰的心腹,能够代表他的意志。有段钦在身边,孙礼的说服力自然也会更大。两人当即领命,退了下去。
直到这时,梁峰那一直绷紧的神经才微微放松了些,才觉出自己的手竟有些抖。不知是不是刚才握的太用力了?掩饰似得把手藏在了袖中,梁峰抬头,向一旁站着奕延望去。那人面上还有未曾消散的怒火,一双灰蓝眼眸紧紧锁在他身上,神情之中,有种让人为之神夺的东西。
“伯远,你是领兵之人,此时不容莽撞。”梁峰忍不住道。
奕延跪在了他面前:“末将听主公安排。”
就算再怎么愤怒,再怎么焦虑,奕延也未曾忘记过主公最初教自己的东西。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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