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延的手僵了一瞬,才低声道:“已经五日了。姜医生说,只要熬过最先几日就好。”
道理梁峰也懂,戒断期就是一个让身体习惯脱离成瘾物品的期限,九十天内,新陈代谢会把一切污垢清理干净。然而真正要命的,并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当一个人知道那些东西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快乐之后,心瘾就种了下来,再难拔除。
他说不清楚寒食散里含的究竟是哪种成瘾物质,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心态已经不像第一次戒断时那么干净了。
正在这时,帷幕被拉开了,梁峰微微眯了下,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现在是白天,不知是什么时辰,青梅正小心端着餐盘,跪在了榻边:“郎主,粥水来了。”
背后有只手撑住了他,缓缓让他坐了起来。梁峰又喘了口气,张嘴,让青梅喂他吃饭。当看到那碗不算浓稠的粥时,梁峰才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胃口。饥饿感像是消失不见了,胃里堵着块沉甸甸的石头,就算心里觉得自己该吃些东西,看着那粥,也没有任何感觉。
然而梁峰还是吃了,默默吞下了一口又一口。理性和身体像是割裂成了两半,交替抗争。不过这争斗只是持续了几分钟,梁峰突然一滞,躬身吐了起来。淋漓的粥水和胃里的粘液一起喷涌而出,溅在了身侧人的衣襟上。
“郎主!”青梅惊的碗都掉了。
奕延却没管那些污渍,连忙拍打梁峰的背心,帮他清空喉中秽物。见对方吐干净了,他二话不说,弯腰抱起人,来到了一旁的矮榻上。
“取水来!让主公漱口!”奕延低声吩咐道。
这才反应过来,小姑娘慌忙起身,端了温水,侍候梁峰饮下。一旁仆役则干脆利落的收拾床榻,换上新的被褥。这一切,都做的极为流畅。梁峰忍不住想,这些天,他究竟失态过多少回?
等到收拾好了,一身新衣也放在了旁边。梁峰却没有动作,目光落在了一旁扶着他的人身上。
奕延沉默了片刻,退开一步。青梅赶忙上前,帮梁峰换下了弄脏的衣裳,又用清水帮他净手洁面。不大会儿功夫,那些污秽再次消失不见。
目光微垂,梁峰看向几步之遥。那里,浊物还凝在奕延暗色的衣摆上,黄白相间,散出恶臭。可是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像是锁死在了他的身上。
这样不成。昏昏沉沉的,梁峰想到。留的越久,那人就越没法放开。这样会闹得无法收场。也许该打一仗了,把人支出去,过上两年,一切就会恢复。他会娶妻,自己也会。让那些青春期的冲动消散不见。没法给他的,何必让人抱有幻想?
正想着,姜达快步冲了进来:“主公,你醒了?感觉如何?”
“还好……”梁峰不知怎么描述现在的状态,除了这句,还能有什么回答?
“主公刚刚喝了粥,又呕了个干净。”奕延沉声道。
“想喝粥了?”姜达吁了口气,“也好,下次不要喝的太稠太快,分几次喂下去。先取些糖水,镇镇胃。”
说罢,他上前仔细为梁峰诊脉,又查看了舌苔:“抖的也不大厉害了。主公,你先回榻上,我再为你检查他处。”
也不等梁峰抗拒,姜达就搀着人,回到了收拾干净的床榻上。用手一点点扣压对方的胸腹,边询问感触。
这倒是没那么难捱。梁峰有一说一,仔细回答了着姜达的发问。待到一套检查过后,他道:“情况如何?”
“比上次好些,养上一年,应该就能康复。不过寒食散,是万万不能再服了!”姜达肃然道。
然而只是听人说出那个词,梁峰就觉得心中一阵难耐的瘙痒,刺的皮肤都痛了起来。咬紧牙关,他把异状压在了心底,缓缓颔首。
姜达还是不放心,盯着梁峰喝下了糖水,又道:“现在喝药,怕也难进,还是行针比较妥当。主公你能受的住吗?”
身体其实还是在不由自主的微颤,但是梁峰还是点了点头。姜达并不放心,扭头对奕延道:“伯远,帮把手。按住主公的小腿,我在腿上施针。”
梁峰正想说不,一旁,奕延已经脱下了被污的罩衫,只穿着里衣跪在了榻边。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抓在了梁峰的腿上。
不知是药物的刺激还没退去。梁峰的小腿抽搐了一下,每一寸皮肤,都能感觉到那人的触碰,带着弓马练习的硬茧,骨节坚硬,掌心粗粝,如同枷锁一般,把他禁锢在了床榻之上。
失去了最好的反对机会,梁峰闭上了嘴,也闭起也双眼。该让他离开了,尽快才行!
然而梁峰并没有注意到,当那双手按在了他腿上的时候,那似乎永不停歇的颤抖,竟然慢慢缓了下来,就像被抚平了一般。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文下有人讨论成}瘾问题,窝先说一下五石散史载的害处晋代着名的针灸学家皇甫谧,“违错节度,辛苦荼毒,于今七年,隆冬裸坦食冰,当暑烦闷,加以逆咳,或若温疟,或类伤寒,浮气流肿,四肢酸重。”
之前提到的裴秀,石发之后五内俱焚,泼水百石,一月方毙。
还有何晏本人,“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
死于五石散的,自魏晋之后就不下不止多少,而且基本无药可解。方子本身也成了禁忌。
这还是一千多年前,没有提纯的成瘾药物,换成今时今日的毒品?
文中只是小说言,请大家不要对毒品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不要碰,毁人毁家庭,没法根治,会对精神和肉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不要被任何美化或者矫饰的说法诱惑,远离就行了。
第185章
今夏似乎比往时格外热些。王柔换上了单衫; 闲坐在新修成的亭榭中。兖州不似并州; 这里的田庄; 也远远比不上王氏族宅来的精致。不过能逃出并州,来到这里,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也多亏了家里那个待嫁的七娘; 若不是族中想要用她联姻,估计自己这个别支,也不会跟着王汶来到这里。
可惜天子死的不是时候,否则七娘早就嫁去上党了。
想起梁府上次送来的纳采之礼,王柔就忍不住心中一舒。虽然时间仓促; 但是对方丝毫没有轻忽的意思。非但备齐了礼物; 就连雁都是活雁。有这么个首礼; 之后的纳徵应当也不会马虎。
这可不是钱财的问题,而是态度的问题; 足见诚意。而且对方也没表现出分毫急躁模样; 一举一动都有着世家才有的从容和细致。只凭这点; 就能盖过不少高门豪族了。
联姻之后; 以梁府的兵力,保住他这脉别支在并州的利益应当不难。而女儿嫁过去,迟早也是要生下嫡子的,再来扶持本家,就有了依仗。这才是士族之间联姻的真谛,血脉交融,相互依凭,成为连朝廷也无法撼动的庞大势力。
想他这脉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出过灼然上品了,如今能得这么个佳婿,也是件好事。
正思索着国丧将尽,不知婚期会选在何日,外面便有人通禀,说是幽州传书。
怎么会有信自幽州来?王柔满腹困惑,接过了侍女递上的书信。然而只看几行,他的脸色突变,豁然起身!
怎么可能?!
惊怒之后,王柔厉声道:“七娘在哪里?”
那侍女也唬了一跳,连忙道:“应是在闺阁……”
王柔没等她说完,就大步向着内院走去。
田庄本就不大,他们又是别支,自然不会分到大多大院子,伺候的人更是比并州时要少了许多。因此当王柔带着一干亲随到来时,王七娘很是吃了一惊,从绣塌前站起身:“阿父,你怎么来了?”
看着王七娘书案上摆着的纸笔,王柔面色凝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袍袖一展,一封信落在了王七娘足下:“这可是你写的信?”
七娘见了那信,惊的魂飞天外。这不是她送去幽州的吗?怎么落到了父亲手里?然而一惊之后,胸中压抑许久的苦闷一下就爆了开来,她呜咽着跪倒在了王柔脚下:“父亲,七娘心有所爱,只求父亲成全!”
“成全?”看着梨花带雨的女儿,王柔只觉脑袋都要炸了,“你可知梁太守已经送来了通书?大贴已过,你就是梁家人了,只差亲迎。你居然……你居然……”
气得浑身都哆嗦了起来,王柔恨不得一脚踢上去,把这个看似聪明的女儿踢醒过来!
“那梁太守大我如此多,又是丧妻之人,父亲为何要我嫁他?章郎就不同,他一心待我,又在幽州任官,只要父亲开恩,他定能娶我回家。阿父,就不能似贾太尉一般,玉成此事吗?”七娘哭的脸都花了,却不愿就此放弃。这可是唯一的机会了,既然父亲已经知晓,何不顺水推舟……
“住口!”王柔暴喝道,“贾午那等荒淫之事,只是听听都污了耳朵!而且太原王氏是何等门第?容得你学那贾氏?!”
贾充可不是阀阅出身,不过是从龙有功,才能上位。而太原王氏,就算是旁枝,也容不得闹出这样的荒唐事!
“父亲!”王七娘彻底被吓住了,声音都哽了起来。
王柔也不理她,面色阴冷的扫了一圈屋内:“伺候七娘的婢女,全部与我杖毙!”
没有这些吃里扒外的婢子,一个外男,如何勾搭上闺秀?这些伺候七娘的,统统该死!
本就瑟瑟发抖的婢女们,立刻哭嚎起来,哀声求饶,只盼能躲过此劫。可是王柔怎么能放过这些人?如虎似狼的仆役冲了进来,连拉带扯,把人拖了出去。
王柔转身再次看向女儿,冷冷道:“看看你这荒唐事,还要害死几人!”
七娘吓的面如金纸,抖个不停。然而颤了半天,仍旧问出了一句话:“章郎呢……章郎为何不来……”
“那姓章的已经死了!你还要痴心妄想到什么时候?!”王柔怒道。
闻言,七娘身体剧颤,似乎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看着瘫倒在地的女儿,王柔只觉心如死灰。这样的蠢货,嫁去梁府怕不是联姻,而是结仇了!而且王彭祖又为何专门送信与他?那平平淡淡的话里,怎么看,都透着股阴冷。这事若是传到了梁子熙耳中,又会怎样?莫说梁子熙,就是四兄知道了,他都不好交代……
拳头紧了又松,过了许久,王柔才道:“看好七娘,莫让她再出门了。”
他并没有为昏过去的女儿招来医工,更是提都没提诊治二字。
像是没有看到那娇弱身影一般,王柔转身出了房门。
※
当梁峰真正能够下地时,国丧已经过去了,夏收也基本完毕。蝉鸣声声,暑意正浓。也像那些名士一般,梁峰穿上了旧衣,宽袍大敞,木屐裸足,就连乌发都只是用巾扎起。倒不是他突然喜欢上了这样的打扮,只是持续不断的内热和皮肤瘙痒,让人不得不如此为之。
“阿父,你可是身体不适?”
一个软乎乎的声音,打断了梁峰不知飘到何处的思绪。他低下头,就见梁荣紧张兮兮的看着他,似乎只要他一点头,就会冲出去叫医生。
梁峰微微一笑:“无事。为父只是在想事情。”
听到这话,梁荣才松了口气,认认真真的叮嘱道:“若是阿父哪里不适,一定要告知荣儿!”
见儿子这副模样,梁峰不由在心底苦笑。这些日子,确实是吓坏了小家伙。几日都没能进屋探病,终于见到他时,又是那副刚刚完成戒断的鬼样子。只要是个人,都要忍不住侧目。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梁荣竟然都没怎么哭鼻子,就那样红着眼眶在他身边侍疾,跟个小尾巴似得,甩都甩不掉。
不过这样的陪伴,也未尝不是安慰。
就在几日前,那个一直陪在身侧的人,悄无声息的离开府衙。
他支走了奕延。因为一场不得不打的大仗。
整个西河国在这个夏天,几乎颗粒无收。蝗灾彻底击溃了匈奴本就脆弱的农业系统,也让他们的主力转到了司州。
这对于并州来说,当然是件好事。也正因此,葛洪发来书信,想要在国丧之后,进一步清理包围在晋阳城外的匈奴大军。
这些围城的敌军,不论是对晋阳,还是对阳邑,都是让人头痛的掣肘。只要敌军一日不退,正常的耕种就一日无法展开。春耕已经错过,若是再错过夏播,实在是个重大损失。
而缺少粮草,这支敌军的不安定性也在升高。没有人能够饿着肚子打仗,若是粮草不够,就要想法子袭扰周边,掠夺口粮。这对于晋阳,无异是个噩耗。
因此当葛洪提起此事时,晋阳城中的守将,也大大赞同。令狐况在之前的大战中,保住了不少战力,若是再加上上党出兵相助,此事未必不能成。
有了种种因素叠加,出兵也就成了理所应当。
然而这几日,梁峰脑中,总是会闪现那日奕延离去的情景。没有预料之中的哀求,也不见愤怒和绝望,他只是如往日一般,应下了命令。然而那双蓝眸,却像是烧着一般,烙在了他的身上。虽然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心瘾难戒”四字。若是换个人,换个时间,梁峰也许能做的更狠,更干脆一点。然而现在,他却无法如此。
轻轻换了个姿势,梁峰用大袖遮住了又开始微颤的手臂。自顾不暇,说的可不就是他这样的窘境吗?
“郎主,段主簿和崔主记求见。”书房外,苍岚轻声禀道。
两人同时来见,必然有什么要事。梁荣懂事的退进了内间,梁峰这才招人进了书房。
果真,段钦和崔稷都面色凝沉,行礼之后,段钦递上了一封书信:“主公,兖州来信了。是通知……丧事。”
梁峰心中一跳:“难道是王中正……”
“不,是王家七娘。”段钦沉声答道。
完全没料到这个答案,梁峰怔了片刻,才伸手接过了书信。信是王汶亲自写的,他的文笔不差,如今伤心,更是把信写的十分动情。信中说,七娘在几日前突然了急病,药石无医,就此香消玉殒。这未过门的新妇,也就永远留在了王家。
在哀叹过可怜的七娘后,王汶还不忘好生劝慰,说这是天意弄人,让梁峰不要太过悲伤。还有虽然通了婚书,但是毕竟未曾纳徵,婚事也不算成立。一样样,都是站在他的立场上,没有分毫见外。然而一封信读罢,也未曾再提联姻之事。
“看来我这‘克妻’的名声,是摘不掉了。”梁峰放下信,轻叹一声。
遇上这种突发事件,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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